苏云山晃晃悠悠地从床上爬起来，不住地打着哈欠，躲开了地上堆积成山的各种杂物，左摇右摆地走向客厅里——如果那能够算作一个客厅的话。她那个老式的时钟已经敲了十一下，窗外的阳光将他从被窝里拉了起来。她挠了挠头，推开家门往门上一看，发现居然又多了两个新条子。定睛一看，原来是上次欠的水电费忘记补交了。想到这里，她马上跑回厨房里，拧开水龙头。
“嗯……还行，还有水。很好。”她自言自语道。
待在屋里也无益，不妨出去走走。她在蹲下系鞋带的时候，仔细看了看自己的破衣服，和脚上这双快要穿烂了的老旧皮鞋。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要端详这两个老家伙。它们脸上的皱纹，都是源于自己日复一日地来回奔波；它们的灰头土脸，都是源于自己日复一日地给别人清理灰尘污垢。辛苦至此，怎么还会天天只能跟这几个老东西作伴呢？
她不太理解，索性抛诸脑后，不去想它，反正今天是周六。她推门出去，迎面就撞到了住在她隔壁的隔壁的那个老头。她突兀地把头低下来，迈大步子加快脚步，可老头就挡在她的面前。
“准备什么时候还啊？嗯？”
她支支吾吾，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能盯着老头看。
老头摆了摆手。“罢！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赖账的人，但是这钱也总是得还的。我也不多说什么，你好好想想吧。你这么聪明，少用点时间在你那些什么苏联的东西上……苏联都没了，还想什么呢！到不如，多想想怎么赚钱。你说呢？”
“嗯。”她小声地答应了一句，夹紧了怀里了那本红色的苏联小书。那本书是她当年从苏联带回来的，还有作者的亲笔签名，中文和俄文对译。这本书的装帧设计很精美，但是现在被磨得也只剩一个亮红底色，还有封底的那个红色圆章。这本书她不知道翻过多少遍了，去哪里都要带着它，无论是不是用的上。想到这里，她心中渐渐得意起来，她的肚子也发出了得意的鸣叫。早上起来就去吃饭，正好也省一顿饭钱。
这样想着，她三步并做两步飞到了小面馆。那里早就聚集了一群孩子，围坐在一个大木桌前，似乎就在等待她的到来。看到孩子们，她的眼睛里不住地射出光芒来。她拿手拂去桌面上的灰尘，拿出一个小红毯子。毯子很小，差不多是刚刚能够包裹住她的那本红色的苏联小书。她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把书拿出来，放在红色的小毯子上。可以看到，那本小书虽然破旧，但是一尘不染，没有一丝污迹。她轻轻地咳嗽两声，打量了一下周围的孩子们，确认了他们的期盼眼神，仿佛是要做什么重要演讲一样。
“今天呀，奶奶给你们讲讲当年在莫斯科的经历，好不好？”她没等孩子们回答，就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你们都无法想象啊！和现在真是太不一样了。告诉奶奶，你们去过天安门广场没有？莫斯科的红场虽然没那个大，但是也很气派！就像它的名字一样，那里到处的建筑几乎都是红色的。”说着，她指了指放在桌上的那本书。“就跟这个差不多的颜色！想想是不是都很壮观？红场旁边就是克里姆林宫，里面住着的是苏联总统，那里面……”
“您好？现在是饭点，您一个人和这些小孩儿占这么大一桌子，要是不消费，那就只好请您出去了。”老板叉着腰看着她。
她的脸色登时晦暗起来。“好的，好，好……不好意思！”她连忙说，接过老板手里的菜单，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最后说：“来碗炸酱面吧。谢谢。”
“不要别的了？”
她眼神避开了老板，只是盯着自己那本红色小书。“嗯，不要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老板走之后，她定睛一看，发现孩子们竟然走掉了一部分，估计是被老板吓跑了。“来，孩子们，没关系，快坐下。刚才的故事好听吧？奶奶再给你们说说这本小书的故事！”说着，她的面色愈发红润，嘴角微微上扬。“这本小书，是在莫斯科大学的书店里买的——你们看，这边是中文，这边是什么呀？俄文！还是对译的呢。当时这本书的作者奥尔尼克夫——”说到这里，她特意顿了顿，强调了一下作者的名字。“奥尔尼科夫正好就在大学里举办活动，所以你们看，这本书上还有他的签名呢！”说着，她把书的扉页翻开，让孩子们也看到了签名。她出身地看着孩子们，看着孩子们渴望的眼神，不觉神游到了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冬日晌午，尖顶的雄伟建筑上新增了雪白的镶边，厚厚的积雪挂满了枝头，踩在地面上松松软软的，听不见脚步声；不远处刚刚下课的同学们一边说笑一边往食堂走，红彤彤的脸庞在呼出的白气中若隐若现；蔚蓝的天空中万里无云，只有几只飞鸟留下清脆的歌声……莫斯科的冬天是寒冷的，可她的心从未像彼时那般炽热……
“您怎么还在这里呆着？”
“我……”苏云山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她虽然年龄比店主大上不少，可此时她卑微地像一个犯错的小孩子。
“你什么你？赶紧走，现在是饭点知不知道？”
“您先别急，……，我，我过五分钟……”她有些慌乱，手胡乱指着孩子们。
“用不着！看见外面这些客人了吗？你要是再不腾地，人家都走完了！”
她略略迟疑了一下，盯着店主。她看到店主脸上的肉扭动了一下。
有孩子哭起来。
“好好好，马上走，马上走。”她急促地说着，小心拿起了自己的书和红绸布，接着又一把扯过布袋子。有些孩子早就已经被吓跑了，仅剩的几个孩子也茫然不知所措。她用自己宽厚的胳膊罩着孩子们，连忙跑到了门外。只见店主很快跟了出来。
“不好意思，让您们久等了！”他脸上的笑容把本就不大的眼睛挤成了一条缝。“往里面请吧！”
“快走吧，快走，快走……”苏云山口里念叨着，手里推着孩子们。
其中一个男孩问道：“奶奶，您家住在哪里呀？”
她马上往自己小屋的方向转头，想要伸手指给他们看。但是看到自己残破不堪的陋室，她欲言又止，但手也缩不回去了，只是手胡乱一挥，说了句：“就在那边。”
她走在路上，一步一步地挪回家中。她看到天上的大雁。她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布满了茧子和皱纹的手。她又看看自己手里的那本书。她问它：“为什么？”书没有回答她。她轻轻拍打了一下书，好像有点不满的意思。书能回答什么？她把书拿出来，丢进了快要破的袋子里。但是她马上又后悔了——这么多年来，自己从没忘记过阅读这本书，还有家里堆起来的好几本书。之前她攒的钱，甚至都有不少拿去买新的关于苏联的书了。天上的大雁头也没回地继续向前飞，并没有搭理她。苏联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她的那段岁月也追随大雁，一去不复返了。可难道……
回到家里，推开破旧不堪的大门，她一屁股坐到那张用了十几年的沙发上。晚上也没什么事干，也没什么好吃，不如早点睡觉去，梦中或许可以忘掉肚腹中的空虚。她梦到了那本小书上的红色图章。
苏云山从床上晃晃悠悠地爬起来，又一次打着哈欠向外面走去。走着走着，她发现脚踩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她往地上扫了一眼——原来是一张卡片。她把这张卡片拾起来：
奶奶早上好！我是昨天听您讲故事的苏红连。我几天跟爸爸妈妈出去，不能听您讲故事了。您提到自己还有几本好看的苏联书，等我回来，可不可以拿给我一本想看看。谢谢！
“哈！”她不禁笑出声来。这张卡片整个都是鲜亮的红色，她把这张卡片抱在自己胸口上，好像捡了什么大宝贝，砰的一下把门关上，就朝外面走去。
结果，刚出了大门不久，她迎面看到自己儿子走过来。“噢哟！忘了今天你还要来呢！”她没等儿子说话就抢先说道。
“但是妈，我今天来要跟你说点事……”
“诶哟哟！”她心里知道不过是那点破事。“今天我可是有好事情办，顾不上你！自己整点东西去吧，我不指定几点回来呢。”
他儿子摇了摇头，垂头丧气地往破旧的小屋里走。苏云山点了点头。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是今天她的步伐异常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