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是犁头开垦出这沃野千里······
开出千里沃野的是战马铁蹄,
千里沃野种的是哥萨克头颅,
装扮静静顿河的是年轻寡妇,
静静的顿河靠千万孤儿点缀,
顿河的波浪本是滴滴父母泪。
啊,静静的顿河呀,我们的父亲!
顿河呀,你的水为什么这样浑?
唉,我静静的顿河水怎能不浑?
冰冷的水流在我顿河底翻腾,
白色的鱼儿在水中搅动不停。
静静的顿河呀,养育我们的父亲河呀,
亲爱的河,俄罗斯百姓的河呀,
有多少话儿把你赞颂,把你赞颂,为你唱歌,
以前呀,你流得那样欢畅,
那样欢畅,又那样清亮,
可如今呀,你泥沙滚滚,从上到下都是这样浑。
亲爱的静静的顿河开言说:
“我的水怎么能不浑,
我放走了我的好男儿,
我放走了顿河哥萨克。
没有他们,陡峭堤岸就被冲垮,
没有他们,滩上就翻滚起黄沙。“
——哥萨克古歌
自由的族群,英雄的人们。我应当怎样向你们致敬?
(此处加图:自然景观)
(二)
血红的夕阳躺在普里皮亚季河的远方,给空气染上一层玫瑰色的雾,并在翻着细碎水波的河水上反射出碎镜似的反光,这些碎镜散落成一大条,从近至远,直到神圣且虚弱的夕阳本身,成为无尽的、缓缓向上的阶梯的一部分。
多尔古绍夫还在望着远处发呆,并已经打起哈欠了。两岸的草原呈现出一片黑绿,夹着一些格格不入的树木,更远的树林被染得更黑,黑夜掀起大地之下的煤炭,把白日里历历可见的边界抹平,树冠顶出了一条有所波动的地平线。
部队里的战友给他剃的头发很短,呆呆傻傻的,夜里竟也有些冷。
若是没有些许的马鸣声和插科打诨的战友的声音,这里真是安静得可怕,单调地可怕。
炊事兵们的篝火升起来了,在白罗斯大地上点出了几个光点。篝火暖得多尔古绍夫也想睡觉了,迷茫的、半梦半醒之中的一片中,他觉得大地上树林成片地倒下,丘陵挣扎着从河流两岸鼓起,河流弯曲成120度,几间房舍也长了出来,还顶着亲切的茅草。他的嘴里泛起母亲做的卷心菜汤的味道了——没错了,就是顿河,哥萨克人用马蹄播种的顿河!
梦里的他叫了出来。旁边是大笑着的战友。
“毛小子多尔古绍夫,你又在想什么哪?”一个哥萨克打趣到。多尔古绍夫立马就醒过来了,眼前是小半个班的战友,正围着他发笑。
“睡这么早啊。”
“前几个月都在后方,哪会有这么累。”
“哦,刚上战场啊”, 这是排长老谢尔盖的声音,有点沙哑,“记着后天跟我们守夜。”
“ 梦到啥了?家里定亲的女友吗?”好事的阿弗尼卡-比达凑过来了,“‘马赫诺老爹’有老婆喽!”
多尔古绍夫的脸瞬间就红透了,一时间不好解释,只好搪塞过去,惹得众人又是一阵笑。
因为这张神似马赫诺的长相,他没少被人笑。胡子刚用马刀粗糙地切过,不至于太长,面部显得偏瘦,一点不油,但是因为日晒略显粗糙发黄。
“好了好了,人都害羞了。”阿弗尼卡起身说,撞上了凑着篝火光亮写通讯的书生。这个年轻人忙扶了扶眼镜,换了个位置,又拿出钢笔来写字,写字用的笔记本边缘有不少烤焦的痕迹。
“嚯,撞到什么‘特堡’大学的博士生了。”
又一个装腔作势的声音传过来了:“根据萨维茨基同志的命令,你们必须接纳巴别尔同志,并且不得无礼,因为他受过高等教育……”
又一阵哄笑声。
土豆烤好了。几个煤球似的土豆被排长从火堆下面扒拉了出来。趁着排长磕掉马刀上的灰的功夫,土豆就被抢光了。
“真是一帮饿极了的野兽。”老排长笑着摇了摇头。
阿弗尼卡抢到了两个,把其中一个偷摸着滚给了多尔古绍夫,多尔古绍夫又掰了一半,把烤土豆迅速放到了巴别尔的书上,并连忙吹着被狠狠烫到的手。
土豆很面,带着点从乌克兰黑土地中吸收来的香。就是不如老家的甜,多尔古绍夫这么想。
“同志,你是顿河那边的吗?”
“嗯。”
“哦!那可是个物产丰富的好地方。就可惜暂时在敌人手里了。你怎么来的?”
“家里是贫农,看到红军的宣传就来了。”多尔古绍夫觉得自己有点笨,突发奇想就跑出来了。
“是阶级兄弟啊。”
多尔古绍夫听到这个词有一种莫名的亲切。
……
不知到了几点,反正是连长来挑人巡逻的时候训斥了这帮不安分的哥萨克,他们才散去睡觉。
(此处加图:哥萨克肖像)
(三)
多尔古绍夫跨上马,扎进了从属于第一骑兵军的二排一班的队伍里。队伍很松散,马儿慢慢赶到了靠前的阵地上。这里是一个缓坡,对面,远远的小点就是敌人的阵地了。双方只是在互相看着,就他看来,应该是在挑衅——反正手上的破枪也打不了多远。
因为难得的安宁,行动迟缓的步兵们正四散在战壕周围,有些在挖新的交通壕。远看,阵地是一片变形的、粗野的井字棋格子。
“准备战斗!”阿弗尼卡叫了一声。一小帮哥萨克飞身上马,飞奔向浅浅的战壕。阿弗尼卡把皮鞭甩得很响,抽到了民兵的衣服上,造成了新的破烂。多尔古绍夫也来了兴致,骑着马在这一小片阵地上来回疾驰,只是不甩鞭子——倒也不是他不会甩,只是不愿意伤到步兵们。阵地上充满了哒哒的马蹄声和几个年轻哥萨克的欢笑声。
步兵们缓缓挪到战壕以外去了。
“第10号火炮”,阿弗尼卡喊着,“向逃兵开炮!”然后拔出马刀,原地做出挥刀向前的动作,随后自己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一副图景弄得巴别尔很是惊诧。
“为什么这么弄?”
“为了开心!”阿弗尼卡叫道,并从树丛子里面拉了一个捂着头的步兵出来。
“为了开心!”他驱使着自己的马轻撞着那个不幸的人。
没等他喊完第三遍,老排长就拍马疾驰过来,在马背上飞速给了阿弗尼卡一巴掌。“还有你!多尔古绍夫。”老排长也瞪了他一眼。马鼻子也呼出热气,昂起高傲的头颅,瞥了多尔古绍夫一眼。
作为代价,他们将会在战友们的注视下,在宿营地站上一个下午,并协助夜间的安保。
步兵们就地呆在堑壕里,哥萨克们则在山后把马匹栓到自己的腿上,就地躺在了大地上。多尔古绍夫和阿弗尼卡失去了睡觉的权利,睁大着眼睛,努力在漆黑的夜晚中发现一丝可疑的痕迹。
蟋蟀和蝉的声音嘁嘁喳喳,除了干扰感官外并不打破宁静。“真是个适合伏击的好时候啊。”老排长说,并示意二人出发。
忽而出现一阵刮擦青草的声音,引得老排长也警觉起来,二人身体也一阵发毛,多尔古绍夫脖子一缩,被老排长揪了起来。
“怂包!”
往身后一看,是一匹拉车的没睡着的马,在刮蹭着自己的前蹄。巴别尔躺在旁边,略显单薄的身子下垫着他的书。
虚惊一场。他松了口气。
巡夜真是个苦差事。在背阴的地方,他几乎看不到什么东西。而转过身去,如果不顾细节的话,是朦胧的月光碎在草地上,更细一点说,是给草叶向光的边缘镀了银,像是哥萨克马儿缰绳上的银丝线。转回到背阴处,一切就都是漆黑一片了,他能用的感官只有听觉,嗅觉和触觉。牧草有点锋利,走得快时会刺穿了夏季的衣服,在皮肤上留下鞭痕式的伤口。二人的裤子上已经满是口子了。老排长的还要破一些,但他已经习惯了。
排长带着他们俩行走在齐腰深的草甸中,踩过草地,发出沙沙的轻响并激发出青草香。这里是森林与草地的交界处,旁边遮住月亮的就是树木了。
嗯,不失为一处美景,多尔古绍夫这么想着。他走神了,在原地呆了一一会儿。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应该是什么东西在摩擦树枝。
排长和阿弗尼卡半蹲了下去,在草丛的缝隙中窥视着。有一个枪口伸出来了。
排长喊了一声“小心”,把多尔古绍夫按到了草丛里,阿弗尼卡也自觉地趴了下去,然后立马就传来一阵子弹划过耳边的嗖嗖声,某种发腥的液体打在了他的脸上。
“有侦察兵!有侦察兵!”他冲着宿营地大喊。
哥萨克们醒了,乒乒乓乓一阵枪响过后,一个波兰人的尸体被他们拖了出来。起身查看,老排长的耳朵上方多了一条细长且凹陷的伤,淌着血。
“好了,多尔古绍夫。以后千万注意安全。”
多尔古绍夫只觉得心里发酸。他一晚上没睡着,直看着血红的日出和鸟叫声的回归。但他没有时间继续抱歉下去了。
“同志们,敌人来进攻我们了。咱们骑兵排要从侧面绕过敌人的主阵地,砍到他们的身后去。”连长交待清楚了今天任务。
“咱们仅有的机枪车(тача́нка )要好好利用。巴别尔同志,你要提供充足的火力支援。”
巴别尔点了点头。
“终于又要上战场了。”阿弗尼卡显得有些兴奋,拍了拍身旁的好战友。多尔古绍夫呢,就拿沙子刮擦着他的马刀,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好好磨一磨,多杀几个白鬼子。”绑着绷带上阵的老排长鼓励道。
“另外,接线员瓦连娜大婶会接应你们的。”
“同志们,准备战斗!”
每一个哥萨克都亮出了明晃晃的马刀,背上是枪托的纹路很圆滑的、已经从服役了二十年的步枪。
“冲锋!”
战斗总是如此使人内心紧张。多尔古绍夫觉得眼前的视野都随着心脏的跳动而不断搏动。他俯身在马背上,拖着马刀,耳边传来子弹划过的呜咽。这一切都使他激动,使他愈发的感觉到自己鲜活的生命,还有马儿的。一切都在蒸腾,一切都在爆发。
多尔古绍夫把自己的头埋进了马扎成束状的鬃毛里。马汗味儿很臭,还发着酸,完全压过了无烟火药的味道。很显然是需要清洗了。战马载着他飞奔。
敌人稀少的炮弹时不时炸在骑兵的身后,把土块崩到他的身上。小斜坡被骑兵在地上踏出了一处又一处的凹坑,把草踩在铁掌之下,并压出细嫩的枝液,这汁液是马匹的圣水。
敌人的炮兵阵地已经近在眼前了。哥萨克们大叫着冲了进去。多尔古绍夫借着极高的速度,瞄准一个逃窜的炮兵。炮兵惊恐地回头,看向死神,然后就是被一刀砍在胸腔上,心脏洞穿,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远远的,有一两个贪生怕死的懦夫骑着他们全军仅有的马,一溜烟跑了。
两个端着刺刀的白匪就荒谬地跑动出来了,应该是为了躲过另一边杀来的哥萨克们,才不幸地同他相遇。这两个还算有些勇气,他们端起德国佬的步枪,做出刺击的动作,一左一右逼了过来,看得出来是深知主动权的作用。多尔古绍夫也不慌忙,取下卡宾枪,打穿了一个人的喉咙。他稍微用力,就挥开了刺刀,并发出金属摩擦的刺耳的噪声。
借此,他一扬马鞭,撤到了后面。又一个加速,就把这人踩在了马蹄下。
他听到了清脆的响声,应该是敌人的头骨碎了。
作为经历过不少战斗的人,一地的血显然引不起他的什么反应。但是碎裂的头骨,涂在地上的脑浆与脂质的混合物还是给了他极大的震撼。他感到本能的恶心。胃里面,被热茶强行冲下去的、掺着麸皮的黑面包正在反酸。
脱离战斗后的多尔古绍夫在寻找机会。白军和骑兵们完全交错在一起,只有装束能勉强把他们分开。四处都是叮叮当当的铁器撞击声,枪声出现的次数并不多。他们几乎完全失去了组织,各自为战。倒是有几个蹲在自己破烂火炮的炮盾后面,向四周伸着刺刀,成了个铁刺猬——当然,对付这种乌龟,给一枪就行。
他忽然感觉身后被划了一刀,军装被撕开了一个很大的口子,温热的血液在他的皮肤上流淌。马匹嘶鸣一声,因受惊向前跑了两步,幸运地救了他一命,况且,在混战中是不可能独善其身的。这是个胡子很脏的军官,就他单打独斗的处境看,应该不受什么爱戴,而且也没什么战术。他的肥肚子证明这人没少在萨文科夫的军队里享福。他几乎是抵着这个臭军官的肩,给了他一枪,并打在了喉咙上。全威力弹贯穿了他的脖子,并斜向上飞向了几百米开外安宁的草地。
白军的几个军官悉数阵亡,敌人完全失去了指挥,开始溃逃。对付这帮羸弱且斗志尽失的东西花不了多少力气,哥萨克们很快就结束了战斗,而且缴获了几门火炮。
“连长同志,我们得赶紧接应城里的队伍了。”跟着排里的战士,多尔古绍夫头也不回地往小城里去了。
他骑着马,跑动在因哥萨克们而飞溅起尘土的土路上。路的两边码放着不少士兵的尸体。大多数是半躺着的,长眠在炎热的夏天里。少数不幸的身体早已腐烂,生着白胖的蛆虫——反正最终他们也会变成一堆白骨,何必在意过程呢?
一路上气味很刺鼻,是发酵的尸臭。
“你别是这种死相啊。”阿弗尼卡打趣道。
“别乱说丧气话。”
多尔古绍夫可不想死在这种地方。
“但是……我们为什么要杀人呢?”
(放图:骑兵冲锋)
(四)
奥夫鲁奇小城中要显得安宁许多。主街两侧的商铺要么紧关着大门,要么就被熏得焦黑,还有些还拖着残躯,冒着等待解放的绝望的烟。低矮的房屋带着温和的白俄罗斯风格,在阴沉的夏末的天空下颤抖。
多尔古绍夫敲开了一个人家的门。他的手上紧握着枪支,护木因为出的汗而显得有点滑。他不想让他人、或是让自己再吃一次教训了。
一个老夫人把门打开了一个缝,发出“吱嘎”的响动。然后探出来了一张长满皱纹的松弛的脸,显得她很消瘦。
“士兵同志,您有什么需要吗?”她望着多尔古绍夫手里的枪,语言发颤。
“没什么,就是借住一两个晚上。”
“进来吧。”对方长舒了一口气。
“麻烦了。”
老妇人把他迎了进去。多尔古绍夫示意她先不要关门。战马就栓在门外。这匹马已经很累了,他替这位可靠的同志按摩着肿胀的腿,并砍来一些干草,让这匹马不至于继续饿肚子。看着自己的马发出了满足的声音,他就挑了个不碍事的位置,靠在墙根上,安心地歇一会儿。
他自己的双腿也在长久的骑行中从酸到疼,再到麻木,现在终于能休息了。一坐下,他就重新感受到了自己双腿的存在。
巴别尔和阿弗尼卡很快也就到了。老妇人正在喂奶牛。奶牛畅快地嚼着麦秆,和门口的战马一样满足。他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巴别尔同志,你能替我写封家书吗?”
巴别尔点头。
“那就这么写吧。致亲爱的母亲和父亲。您的儿子,多尔古绍夫,在第一骑兵军过得很好,不用担心。”他感觉壁炉愈加温暖了。
“我一切正常,没有受伤,排里的弟兄和同志们也很可靠,您邻居的儿子也没有负伤。您挑的马很可靠,几乎救了我的命。”
他原本想把击毙白鬼子的人数也说出来,却又觉得很不堪,最后又把话咽了回去。
“战事紧张但很顺利,我们正在向西收复白鲁塞尼亚。军队的口粮还算得上充足,至少不会饿肚子。”
他考虑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您不太用为我担心,等革命胜利后,我马上回家。您正在思念家人的儿子,多尔古绍夫。”
多尔古绍夫的肚子叫起来了,阿弗尼卡也是。
“喂,老人家,给我们面包和牛奶。我们饿了。”阿弗尼卡蛮横地说。
“没有了。”老夫人面无表情地回答,“同志,我都很长时间没东西吃了。那帮白军……”
“行了行了,你这肯定有!”阿弗尼卡急了。
他粗暴地从放干草的地方拿了一把麦秆,直伸进壁炉里。麦秆发出愤怒的火焰。
“***的,再不拿出来,我烧了你家,还有你养的这头臭牛!”阿弗尼卡恶狠狠地大骂道。
“阿弗尼卡!”多尔古绍夫提醒道,“注意你的作风!”
阿弗尼卡全然不听,并拿出了枪。老妇人的脸在火光下映得更惊恐了,她连忙把放在破柜子中,被齐整的粗布遮住的一盘面包。
阿弗尼卡炫耀着他的功绩,巴别尔也对此习以为常。多尔古绍夫吃着已经几个月没见过的白面包。面包很松软,就是吃在胃中,硌得他心里发疼。
排长也过来了,还拿来了《真理报》。多尔古绍夫想了想,还是咽下了这件事。
接线员瓦连娜大婶刚刚修复完附近的电话线——这是要向前移动指挥部的前兆。城中的各路高级军官也多了起来。
“喂,没文化的士兵同志,”一个营长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我们有重要的事情,请你立刻把你的这匹马给我。”
“可是,营长同志,明天我们就要去前线了,我不能没有这匹马。我是骑兵。”
“再重要能有我的事重要?”营长愈加嚣张。
“营长同志,骑兵丢失马匹是要负责任的。”
“现在,立刻,否则我一枪崩了你!”
“可指挥部就在城里,如果您着急的话,可以找您的警卫员……”
“他们战死了,”营长打断了他,“赶紧给我!”
“营长同志,您没有这个权力。”
“服从命令!!”
争吵声引来了排里的战友们。阿弗尼卡在远处喃喃地骂着。营长拿出了配枪,用手枪抵住了多尔古绍夫的脑门。枪口冰凉,冻结了哥萨克的自由。
“好了!”老排长喊道,“给他吧。”
营长趾高气扬地牵走了他的军马,慢慢绕过了一个弯,出城去了。偷摸跟上去后,多尔古绍夫看到,营长拴着马,让他的女伴试着骑上去。战马甩着身子,不让骑乘,于是营长就拿出鞭子,把多尔古绍夫都舍不得轻抽的军马打出重重的血痕。
“好一头红军的蛀虫。”阿弗尼卡骂道。
多尔古绍夫的精神崩溃了。
我们真的和白军一样了吗?他无数次这样问自己。
晚上,全排都会听巴别尔读真理报。
“布尔什维克进行了反对资产阶级的革命,用暴力推翻了资产阶级政府,打破了资产阶级民主的一切传统习惯、诺言和训诲,为镇压有产阶级而进行了最激烈的斗争。我们这样做,是为了摆脱帝国主义的大厮杀,为了结束一切战争。”
“……这就是武装干涉,难道还不清楚吗?难道在这里参加战斗的不是英国的舰队吗?难道在阿尔汉格尔斯克,在西伯利亚不是发生了同样的情形吗?整个文明世界现在都在反对俄国,事实就是这样。”
全排都叫好。
隐隐约约,多尔古绍夫重新感受到了他所为之战斗的东西。
“巴别尔同志,容我问个问题。资产阶级是什么?”
“哦,就是拥有生产资料,占有工人劳动的一批人。”
“那‘生产资料’又是什么东西?”
“劳动对象和劳动资料的总和。”
“哦。劳动资料呢?”
有人笑了起来。
他也忽然感受到了阻隔他与真理的鸿沟。
“巴别尔同志,”他重新凑到巴别尔跟前,“您介意教我识字吗?”
巴别尔仔细地撕了一张纸,在写上了几个西里尔字母,然后一个一个教他念。
“А Б В Г Ґ Ђ Ѓ Е Ё Є Ж З З́”
然后很有仪式感地,他写下了日期。
“—1919.7.1”
(六)
以后,晚上照例会有多尔古绍夫学字的时间。先是33个西里尔字母,再到简单的拼写,到文章,他学得很快。
现在借着篝火看书的人有两个了。一个看完了,就借给另一个人,都看完了就流转给营里,循环往复……
“呦,多尔古绍夫,你也想‘戴眼镜’啊。”阿弗尼卡打趣道。
“嗯。学习让人心里踏实。”他头也不回,手上是从别人那借来的《共产党宣言》。这本小册子颇有一些年头了,他觉得它印得很早——油墨有点糊,整本书都发黄,封皮上的“Коммунистическая”几个字都磨掉了一半。
看完了书,他舔了舔嘴唇,回味了一下知识,就拿了排长奖励给他的缴获来的钢笔,借着已经失去作用的、单面的老文件,一行一行地抄着书。
火焰在风吹下剧烈摇晃着,时暗时亮,险些燎到他的手。幸好现在它稳定燃烧,即便狂风吹来。
“要是战后能去列宁格勒图书馆看看就好了。”他常常这么想。听巴别尔说,那是一座宏伟的建筑,外壁贴着大理石,那是知识的殿堂,数以万计的人们徜徉在其中,乐此不疲……不对不对,还是得早点回家。
墨水实在是稀缺物资。刚写了一半,墨就见底了。他把马刀伸进篝火的深处, 挑了一条烧成炭的木头出来,然后用刀刮削。晚上经常能听到这种騞騞的声响,这就是他在制作“铅笔”了。这碳条拎在手上有点滑,但它至少能写——就是让人手酸。
也许是时候睡觉了。半梦半醒之间,他先是听到一些语气尖锐、而且他听不懂的话,然后环境就重新变得安静。忽然,一阵整齐的枪响撞了进来。
带着在战斗中锻炼出来的极强的意识,他立马就跳了起来,端起了步枪。受惊的军马正在乱动,并发出嘶鸣,牵引着他的腿。他飞身上马,赶紧去查看情况。
“有敌人吗?”
“没有。”一个轻浮的哥萨克回答说,“只是解决一下烦人的波兰佬。”
正符合他所说的内容,战俘们住处的中央一片血肉模糊。黑黄相杂的甜美泥土被凝固的血液污染成了红黑。这群刚刚作案的人们对此满不在乎,在院子边缘闲逛。
看到堆积的新鲜尸体,多尔古绍夫立刻明白了刚刚发生的事情。
“为什么屠杀战俘?”他颤声说。
哥萨克打了个哈欠,“他们太碍事了。”
“你们不清楚这是被禁止的吗?”
“是啊,怎么了?你不服气?”
多尔古绍夫的火气到达了顶峰。
“我要向团里汇报!团里不管,那就向师里汇报,向军长谢苗-布琼尼同志汇报!”
“同族的俘虏和波兰的俘虏本无区别,而红军如此,和我们的敌人又有什么不同?”
哥萨克哑然。
多尔古绍夫叹了口气。为了社会主义事业的胜利,他也不得不与这样的人为伍。
至于军纪差之类的问题,他也在读书中渐渐明白了——是大规模扩军与启用旧军官的缘故——当然,他也明白这是无奈与妥协之举。
想了想,他在巴别尔送的日记本上写了这样一句话:
“认清现实,继续斗争。”
——1920.10.1
(六)
司号员吹出集结号。整个排的战士们重新集结,露出马刀的锋芒。多尔古绍夫把哥萨克人的马具放在战马的背上——一张复杂又干硬的薄皮带网。战马们英姿勃发。
指挥员一声令下,全连将士就向着土路的西头,尽快奔袭。骑兵以不寻常的密集姿态前进,马匹之间近乎摩肩接踵。有两只鸽子飞过去了。
秋雨后的白鲁塞尼亚总是潮湿的,缺乏修缮的土路呈现出胶状。空气中弥漫着冰凉的雾气,给视野蒙上了一层磨砂玻璃。
马蹄扬起,把大大小小的泥点子溅到马腿上和人的裤子上。整个连在地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点状的行迹,一个蹄印叠着另一个。机枪车的轮子已经包上了一层泥浆。
“希望我的马今天不要抱怨路途太远。”多尔古绍夫笑道。
“好啦。我都担心这两匹拉车的老马撑不撑得住。算了算了,车别陷住就行啊。”这是巴别尔带着苦笑的声音。
多尔古绍夫挑了个不至于被挤到的位置,和阿弗尼卡一起冲在最前面。
稀疏的黑暗树林里传出枪响,几个骑在马背上的哥萨克喷出一团血雾,在身体上长出了浑圆的伤口,然后整个人向后倾倒,仅仅被马镫固定在马背上。战马依然跑了一段才因为没有命令而停下,不知所措地拖着掉在地上的哥萨克乱转。
机枪车发出哒哒的响声,把小树推倒了,使一些敌人暴露出来。
多尔古绍夫的身边没有队友掩护了。带着些许绝望,他用马刺轻刺了一下战马。战马一阵刺痛,又奋力向前跑去。
岔路口处,另一支队伍会合过来了。
“四连的同志,我们中了埋伏!我们中了埋伏!”多尔古绍夫大喊着,抓住了救命稻草。他再一次加速,奔向了支援而来的队友。友军加入了战斗。
他转回了身,面向枪口火光的方向,再一次加速冲了过去。
忽然间一阵凄厉的枪声入耳,战马不听指挥了。它带着主人又吃力地跑了两步,最终愈跑愈慢,停在了路口旁。
它的胸腔剧烈起伏着,巨大又因肋骨突出而显得瘦削的身子靠到了白桦树上。“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多尔古绍夫低声重复着,“你才陪了我两年,你的生命不会就此结束,对吧。”
马缓缓转过脑袋,望着主人,保持着沉默。
枪声停了。敌人向后逃窜。失去机动性的骑兵驻足于此。
“我还要给你喂上最好的黑麦,麦秆是淡黄的,我会把它劈开,用手一点一点给你喂食。你的毛还没刷,我们要回到顿河里好好给你洗一个澡,对吧……”
“若是就这么走了,让我拿什么来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呢……”多尔古绍夫近乎跪在战马的面前,托着它的头颅。一注鲜血从它的前胸流了下来,渗入了这片泥地。
它喘了两口粗气,栗色的眼睛暗淡下去了,它的头缓缓地贴到了主人身上,给他以自己最后的温暖。“哦,不要!”多尔古绍夫撕心裂肺地叫着。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它的离去。
随着重重的一声,他母亲的赠礼,他最可靠的战友之一,他救命的恩“人”,就这样倒在了他的面前。它仍在垂死挣扎,口中是受难的血沫。
生者于此号哭。但无事于补。
“同志,我在此发誓,定要斩杀压迫人的地主与资本家到人生最后一秒,直到最后一口其,直到战死在与白匪的战斗中。”
他扑倒在马脖子上的绒毛中,轻轻抚摸着它的鬃毛,同第一次见到它一样。“好好去吧,”他咬着嘴唇说,直把嘴咬出了一大片血,“好好去吧。如有天堂,我们那时再见。”
战斗结束了。战友们凑了过来,面色同样悲伤。阿弗尼卡把手枪伸进了马的耳朵,打开保险,扣下了扳机。马匹以安宁的姿态离开了人世。多尔古绍夫用他灰褐的眼睛狠狠地瞪着阿弗尼卡,又扑回了马的身上,想要感受它的最后一丝余温。他粗暴地抽噎着。
“我们走吧。”阿弗尼卡低声说。多尔古绍夫突然站了起来,他拼尽全力,试着把战马的尸体拉到泥泞的道路之外。几个士兵见状,一同把它放到了养育它的草地上,并卸下了它的马鞍,最后同它告别。
多尔古绍夫坐在巴别尔的车上。简陋的车里是粗糙的稻草,是拉车马匹的口粮,割得多尔古绍夫的心脏生疼。
他有如行尸走肉,一路摇晃着到了新的阵地。
(七)
多尔古绍夫离开了骑兵排,并到了敌后去。游击是他在乌克兰的新任务。
“口袋阵摆得很成功,打掉了五六十个波兰人,共缴获44支枪。连里累计已有10人识字。”
然后也不忘加上日期。“——1921.2.7于日托米尔。”
根据侦察兵的报道,村子里驻扎的一撮波兰人都跑了。多尔古绍夫抖了抖衣服上的冰碴,随全连一起,从山上向村中开拔。
受惊的乌克兰农民们把门推成半开,马匹和牛都被放了出来,惊魂未定。房门上的积雪洒在被冰涂得光滑的路上,铺成简单的地毯。
“连长同志,电话线已经连好了。我们联系上了骑兵师的一个团。”一个被冬季摧残得粗哑的女声带着喜悦说。这是瓦连娜大婶。
老部队近在眼前了。出乎他自己意料的是,多尔古绍夫并没有十分激动。
“连长同志,还有一个好消息。如果您愿意的话,您可以复员了。”
他们已经龟缩于此太久了。是时候回家了。回到顿河去,回到鞑靼村去,回到村口的小屋去。去看看父母,去看大河解冻,冰面在噼噼啪啪的响动中随白色的裂缝,分解成碎片,让静静的河水回归。
是春天快来了啊,多尔古绍夫。记得带着骏马在种满小麦的河滩上走一遭,好好吹嘘吹嘘自己建的功,还有身上的几处枪伤……没过几年,毛小子也成了好兵——没给你丢脸吧,妈?
回家去吧,多尔古绍夫。自由的土地在等着你呢。
入夜了。村口响起了枪声。多尔古绍夫让司号员吹响了集合号。全连战士们猛地起立,站在他的面前。
流星划过天边。
“同志们,骑兵军的将士们来支援我们了。打完这场战斗,我们就能回到大部队了。全连的同志,跟我上!”
超编的整个连队压到了一大片石头的后面,多尔古绍夫的内心愈加坚定。夜战的确困难,只看得见枪弹划过的光线。
暖红色的照明弹打在了敌人的头顶上。
多尔古绍夫拔出马刀,把战士们护在身后,向敌人临时的阵地发动了最后的冲锋。
跑着跑着,他感觉腹部一阵疼痛,子弹的惯性尝试他往后掀翻,刀掉在了地上。但他仍继续向前冲锋。“继续前进!”他用尽全力喊。
倒在地上不对,他摸了摸身上的包。起皮的旧包还是很完整,似乎没发生什么事情。
见他受伤,指挥权暂时交接给了瓦连娜大婶。连里安排他回到掩体后面,等着和骑兵们接应。
战士扶着他往回去了。他感觉到身体脱力,但身上的负重缺明显少了。略显混乱的大脑恢复了全部理智。
“对了,我的笔记本呢?”
这个深灰色的、有着毛边和磨损的笔记本正躺在碎石之中。巴别尔加入了打扫战场的队伍。几个游击队的同志已经陆续和大部队会合了。
“打得好啊。”
“还不得谢谢连长。”
“嘿!没有我们连长的指挥,我可活不到现在。”
“连长两三天没吃东西了,还不是给你省。你还好意思说!”
说话声中,巴别尔捡起来了这个熟悉的本子,擦了擦上面的灰,然后在脸上亲昵地蹭了蹭,叹了口气。
回去的路上,他翻开了笔记本。扉页上面写得是“自由的灵魂将不会忍受奴役。”
下面,是一小段话:
“待我回家。”
不远处,马车辚辚作响,擦过了巴别尔的身子,掀起一小阵风。
多尔古绍夫正躺在马车里,在又一次的颠簸中奔向新的岗位。他双手摊开,看着这枚用血换来的红旗勋章。车厢很黑,探进了几条光,把勋章反射得鲜红。
……
侵略者的坦克闯进了静静的顿河,不平的河上泛起乌黑的波涛,河岸的村庄飘出哀嚎。顿河在颤抖,大地在呻吟。她的敌人在她的身躯上钉上了桥。前一个年头,她的麦地金黄,草垛都无地堆砌,集体农庄的社员们——光荣的劳动者,驾驶着机械化的收割机,一排一排地收获着食粮,然而如今,它焦黑凌乱,敌人的车辙印凌辱着它们,土地上的哥萨克们背井离乡,辗转向东……
越是想到这些,将军就无法安眠。一小落的书上是他二十年的思念,直到纸张从白变成黄褐,他也从未归乡。他的马刀悬挂在墙上,记录着这个哥萨克的荣耀。
最高统帅部的命令已经下来了。他拿起了电报:
“红军的战士们,奉斯大林同志的命令,我们将于晚上两点发动进攻。”
人群爆发出欢呼声。
“少将同志,您不能再冲在前方了。”这是政委的声音。
“好啦,我的好同志巴别尔,”将军磨了磨马刀,“那谁在前面陪着将士们呢?”
“但是您应该清楚……”
“哈,我死了不是什么大事,到时候把工资跟我的东西转交给我的父母就行。他们会理解我的。再说了,阿弗尼卡-比达不是在那边吗?”
“你……”
“打住。我们还有正事呢。先把话吞回去吧。”
他看了看表,再次站了起来:
“同志们,准备战斗!”
全师的两三千人行动起来了。
在他的带领下,全师冲着满是尸体的高地进军。
枪弹密集,倒下的人成为掩体,继续庇护着红军的战士,机枪打在敌人的工事上,压制着敌人的火力。
伤亡越来越多了,在他的指挥下,红军暂时停止进攻,预备队跟了上来。
“向后方请求火力支援,就到高地顶部,立刻到位!”
一阵火光闪过,坡上成为了火海。
斯图卡发出可怖的呜咽,再一次翻起了坡上的土地。炸弹,重机枪炸在,打在了地上,造成下一轮减员。少将继续指挥,攻到了最前面。快要胜利了,眼看着战士们就要把红旗插在坡顶了,鞑靼村也不远了,火光之中,他仿佛看到了顿河的解放,看到了红军开进柏林……
顿河上,哥萨克们歌颂着红军,唱着自由之歌。
“千军万马在草原上飞奔
日日夜夜翻山越岭
无边无际亲爱的祖国大地
红军的骑兵向你致敬
为保卫劳动保卫和平自由
为保卫祖国准备战斗
“顿河啊顿河请你尽情歌唱
两岸的土地鲜花芬芳
可爱的田野牧场花园
永远也不准敌人侵犯……”
“А если враг нагрянет с новой силой ,
Из ножен шашки снова вырвем вон.
Веди нас в бой, товарищ Ворошилов,
Донецкий слесарь, боевой нарко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