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一次春天的花开
及川彻谈不上多喜欢春天，明明是个算得上美好的季节。他只是平平淡淡地度过。
春天唤醒了冬眠的动物，也解封了人们冷冻了一个季节的四肢，让人好似不跑跑、不跳跳就对不住这难得的暖意。
及川彻将自己缩在围巾与大衣中，无所事事地散步在街上。路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但陪伴着及川彻的只有早已不再那么寒冷冰凉却实在无法给予人温和的风。那风从及川彻头顶掠过，跑出去好远，但又犹豫了会儿，便重新溜回及川彻身边。
及川彻是喜欢春天的风的。
他避开行人，在不显眼之处停了下来。及川彻微微闭上眼，那忽而柔软忽然凉飕飕的触觉抚平了他的眉头，顺着一点裸露在外的脖颈钻到了衣服里，盘旋片刻又从衣尾滑了出来。及川彻感觉在胸口充斥多天的郁气被带了出来，他向天大喊一声，又后悔且尴尬地忽视路过的人诧异的眼神，向前跑去。
没跑多久，及川彻就来到了那颗樱花树下。这樱花树足足陪伴了及川彻十几年，看着他从一个小豆丁长成一个高大壮实的少年。及川彻每天也很喜欢在樱花开的时候来树底下坐坐，赏赏樱。但这次踏上层层叠叠的花瓣后，及川彻才发现他错过了今年的花期了。树上的花朵已所剩无几，挂在枝杈上摇摇欲坠，只等下一阵风吹就飘零落地。还没来得及欣赏花开之景，它们就已匆匆败落。及川彻心中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谈不上有多伤心，更多的是遗憾和怅惘。别无他法，及川彻只能在脑海中描摹漫天樱花盛开的场景，就像他已经来过。
几天前。
“哗！”
及川彻掬起一捧水，猛地扑在脸上。一滴滴的水珠顺着眼睫滑落，流过光洁的面颊，没入池中，激起微弱的涟漪。眼前模模糊糊的，早已不知到底是水还是眼泪。万幸卫生间的门隔音很好，将欢呼雀跃与叫喊声都统统拦在外面。及川彻将手按在洗手池的边缘，低垂着头，他把自己关进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小世界，无声、又震耳欲聋地哭泣。
就在十分钟之前，排球清脆的落地声宣告了这场比赛的结局。看着队友们懊悔、低落、自责的面容，看着队友们的泪水、伤病，及川彻强行关闭了情感的阀门，遏制了自己本来的行动。他站了出来，拍了拍队友们的肩膀，撑着笑颜说：“都别这么垂头丧气啦，赛前说好的，我请大家吃拉面。”在一声声“谢谢队长”中，及川彻微笑着带领大家走出了比赛场地。
借口上厕所，及川彻跑到了卫生间里。一开始，他借着冷水，让自己冷静思考。他在脑海中一遍遍复盘刚刚的比赛，“要是那时将球传给了他”或者“要是那时采用了多点进攻的战术”之类的话不断在脑海里划过。及川彻不停地在脑海中模拟最好的选择，但最终却颓败地意识到一切已经结束。
被拧开的水龙头中的水源源不断地落下，却在水池中留不下一丝痕迹，转瞬即逝地离开。堆砌的情感在那一刻决堤了。
及川彻并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一面，只死死咬着牙，低低地呜咽。
就这样结束了。一切就这样结束了。他的三年高中排球生涯就这样结束了。像夏日祭夜空中绚烂一刻的烟火，像夜半时的昙花一现，像北上川河中奔腾而去的水。不，他们甚至没有如此惊艳的表现，他们没有站上顶峰，他甚至没有带领队伍进入过一次全国大赛。
甘心吗？
后悔吗？
自责吗？
及川彻一遍遍这样拷问自己。当然不甘心。当然后悔。当然自责。
他想，要是我每天能再多训练一会，要是我把假期时间再多用来打打排球，要是我再多组织几场和其他学校的友谊赛，要是我再多对比赛进行复盘和分析…….结局会不一样吗？
在北川第一中学时，及川彻就曾被影山飞雄的天赋所震惊，但他知道那甚至还是影山飞雄未曾成长起来的模样。“球场上的王者”真正褪去幼稚的羽翼的样子，在今天与乌野中学的比赛中，他见识到了。
那就是一个天才的成长速度。
在与乌野中学不到一年的磨合中，影山飞雄的能力已经能够运用到这种程度，甚至能够打败他们青叶城西——宫城县一所老牌豪强。再假以时日，他能成长到怎样的地步呢？及川彻不敢想。
那么我呢？
及川彻知道，自己从来都算不上是个天才。他的二传技术固然是好的、他的跳发固然是十分强势的，但那花费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恐怕也只有他一人知道。及川彻一直很清楚，自己的位置随时可能被某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顶替，“宫城县最优秀的二传手”的头衔更让他不敢松懈，他明白自己随时都可能会被超越。及川彻不敢停下脚步。
在北川第一时，比他小两届的影山飞雄更让他坚定了这种想法。自己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苦苦锻炼出的二传技术，影山飞雄在几个月内就学了个有模有样。及川彻从未如此感到烦躁和焦虑过。他在朋友的劝解和帮助下度过了那段艰难的时期，但自此心里憋下了一口气。他是不会服输的，他也不想服输。
但现在的结果就这样摆在了及川彻眼前。
一直以来，他一直执着地告诉自己，球感是可以磨练铸就的，才能是可以开花结果的，用汗水堆砌出的成果不会逊色于任何人。
那这朵名为及川彻的花，什么时候才能迎来它的春天呢？
及川彻仰头擦掉了面颊上的水滴，久久地凝望着白色的天花板。
这朵名为及川彻的花，还能迎来它的春天吗？
在这场比赛结束后，社团三年级的各位就引退了，及川彻也卸下了肩头队长的责任。不知是出于什么逃避的心理还是其他，及川彻几次被邀请去旁观、指导队员训练，但他犹豫许久还是拒绝了。
及川彻告诫自己要专注于学习了，却在数学课的草稿纸上一次又一次地画下比赛时的跑位与布局，却在拎着书包到家后抑制不住地拿起角落的排球颠两下，却不自觉地关注接下来春高的赛程。
没办法啊，这不是完全割舍不下嘛。及川彻无奈地想。
在一番纠结与挣扎过后，及川彻最终还是决定去看乌野的下一轮比赛，也是宫城县的决赛。获胜的队伍将代表宫城县进入全国大赛的赛场。
乌野的对手是白鸟泽高校，那个从高宫城县到全国大赛的“守门人”学校，也是他们青叶城西每一年最终的对手。但三年来，青叶城西一次都没有赢过白鸟泽。
说实话，白鸟泽的实力，及川彻再清楚不过，乌野此刻对上他们，可以说赢面很小。
就算打赢了我们又怎么样？及川彻在心里有点幸灾乐祸地想。他想扯起一个嘲讽的笑脸，但却只能发出几声苦笑。复杂与矛盾的情感充斥在及川彻的胸膛，让他的心口酸酸涨涨的。既希望乌野带着他们的那份继续走下去，但如果乌野真的赢了，他又不甘心统治了自己三年的对手就这样被打败。
深呼吸几下，不再去想那么多。体育馆里温度不高，及川彻挑了个离赛场不远的座位坐下，搓了搓手，准备开始欣赏这场乌鸦与白鸟之间的对决。
白鸟泽的主攻手兼队长——牛岛若利，毋庸置疑是一个天才。他的身体素质、弹跳能力、对球的掌控度都是常人所不能及的。而白鸟泽的整支队伍水平都很不错，再加上是以牛岛若利为核心所打造的。
因此，牛岛若利在赛场上，可以说几乎无人能挡、无人能敌。
看着白鸟泽不断得分，而乌野几乎对牛岛若利的强力扣球无法招架时，及川彻冷静地这样想到。
他本能地分析着，计算着，将自己代入乌野的角色去思考。诚然，及川彻是一流的二传手，但真要站到赛场上，他能带领队友破了白鸟泽这个局吗？这三年大概已经给出了答案。
随着一声清脆的哨声，这一局结束了。及川彻望着比分板上的巨大分差，对这个结果感到毫不意外。甚至还有点想笑，这下子乌野可算体会到我们的感受了。及川彻有点破罐子破摔地想道。
牛岛若利的统治力太可怕了。而且及川彻客观评价，乌野除了影山飞雄和那个小不点之外，其他人都只能算得上是“水平不错”而已。现在这样的结果，就是普通人和天才之间的差距。
及川彻静静地凝望着那个赛场。明明座位其实很近，但又感觉是如此地遥远。
第二局的结束也很快，依旧是乌野大比分落败。
及川彻说不上自己心里现在是什么感觉，明明已经对结果有了预期。他只是在暗自咬牙。拜托啊，乌野，再拿出点干劲来吧。及川彻想道。他紧紧地攥着拳头，目光炽热又疯狂地看着下面的赛场。
第三局马上要开始了。
若是乌野不调整战略和状态，那么这场比赛很快就要落下帷幕。
这么想着，及川彻看向底下乌野的休息区。乌野的队员们紧紧地凑在一起，像是在讨论战术。影山飞雄和那个小不点大声地吵闹着，却又伸出手对了对拳；乌野的队长上一场比赛中受的伤还没好，但笑着在宽慰队员们；那个剃了平头的主攻手和前两局中救了好几个球的自由人拍着胸脯做着保证。大家都没有丝毫气馁。及川彻看到了他们眼中的那团火。
乌野的队员们围成一圈互相搭着肩膀，大声地喊着口号。他们活动着手脚，俨然一副要再大干一场的表现。上一局中低落的气氛早已烟消云散。他们的队长在喊着什么，及川彻竟然听清了。他说的是：“都打起精神来，不要消沉！拿下这局比赛给白鸟泽看看！”
及川彻站在场边，那一瞬，他恍惚间回到了赛场上，看到了那个意气风发又自信的自己，看到了那个运筹帷幄的二传手，看到了那个深受队员信任的队长。及川彻想起了自己以前带队的时刻。青叶城西不是没有输过，哪怕不是白鸟泽，他们也曾落败于其他对手。每当那时，年龄小一点的队员总会难过地哭出声，也不乏有受到打击失去自信的。及川彻突然想起了当队员抽噎着问他像自己这么普通的人是不是不该打排球时他是怎么回答的了。他说：“正是因为我们如此普通、如此平凡，我们才更没有时间消沉。与其去想该不该，不如想想能不能。现在，告诉我，你能吗？”
你能吗？
及川彻在心里默念。
我能吗？
场下乌野的队员们大声回应着队长，回忆与现实在那一瞬间模糊了界限。及川彻看到了那些同他并肩作战的伙伴的笑脸，看到了那一个从自己手中托出去的球。他回忆起了排球在手中的触感，跳发时候的感觉、托球时候的感觉、扣杀时候的感觉。他回忆起了获胜时的感觉。回忆起了啦啦队的呐喊，回忆起了站上领奖台的时刻，回忆起了在空中飘扬的青叶城西的旗帜。
及川彻望着自己那双布满茧子的手，久久地出神。
第三局和第四局都十分焦灼，但出人意料地，这两局都是乌野以小比分获胜。马上就到了最后最关键的决胜局了。
及川彻几乎是提着一口气在看比赛。他见证着那些意想不到的表现一次、一次在自己面前发生。扑倒在地救起飞往后场的排球的自由人；拦下牛岛若利的强力扣杀的副攻手；合力打出速攻拿下分的影山飞雄和小不点……
赛场上的大家从未停止过脚步。
是啊，如此普通和平凡的我们，该拿什么时间去消沉和缅怀呢？
这一球接不住没关系，只要看好下一球的方向；这一次的跳发抛歪了没关系，只要在之后拿回那一分；这一球没拦住也没关系，一次又一次的一次触球为之后的进攻打好了根基。
跌倒、爬起，失败、重整旗鼓、再次进攻。
排球，是一项向上看的运动啊。及川彻想道。
哨声不断地响起，拉扯着及川彻的灵魂。
及川彻莫名其妙地感到眼眶有些湿润，他默默祈祷自己今天戴的眼镜能遮住泛红的眼眶。赛场上的呼喊声、场边观众的应援声、排球与肢体和地面的撞击声，化为一股强大的力量，拉住了及川彻的手，将他拽离了那个孤独的空间，将他拉回了赛场。
及川彻的目光追逐着那个被高高抛上半空的排球，抬起了头。体育馆上方明亮的灯光有些刺眼，却给那个排球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及川彻抬起了手，做出那个他十分熟悉的托球的动作。那个球没有落在他的掌心，但伴随着欢呼声和叫喊声落进了他的眼底。及川彻的心脏跳的很快、很快，他不知所措地感觉到很快乐。他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身体感到一丝僵硬，向后仰起的脖子也感到有些酸痛，及川彻才又坐好。
看着下面紧紧拥抱在一起的乌野众人，他把那一半被自己撕扯下来的心，重新拼了回去，用炽热的感情把它粘好。
之前在赛场上挥洒汗水的少年们炒热了体育馆里的温度，未关紧的体育馆的门外吹来了丝丝微风，将及川彻本来泛着凉意的指尖在不经意间温暖。淡淡的樱花香气顺着门缝溜了进来，攀上他的身体。及川彻重新站了起来，他决定从此刻开始喜欢春天了。
大抵是因为冤家路窄，在出体育馆时及川彻与牛岛若利迎面打了个对照。对这位宿敌，及川彻向来是没什么好脸色的。但不知是刚看完比赛太激动，还是因为落地窗外的春光太耀眼，及川彻砰砰跳动的心脏无法停止、眼眶也隐隐发酸。他感觉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但却又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也许是因乌野的胜利，也许是他走出了阴霾，又或许只是因为外面的春色实在太好。及川彻在离牛岛若利几步之遥处，向自己宣誓道：“我那不值一提的自尊心，不会再让你践踏了。下次我们赛场再见。”
走出体育馆，及川彻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错过了这次春日樱花的盛开没关系，他可以再等一年。下次也错过了也没关系，他可以继续等下去。
及川彻坚信着，花会开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