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的告别日-终稿

夜幕低垂,北风呼啸的穿过交错林立的大厦,打在一片片厚重的玻璃上。借着风飘来满腹心事的乌云,雪花落到地上就化成了泥,肮脏泥泞的一片。

杨歆在夜晚11点兜着十几块巧克力出门时,就为这糟糕无比——还会引发些不好的回忆——的天气而满怀怨念。再接连送走破产跳楼的前上司、病床上挣扎的年轻女孩、喧嚣酒吧里饮酒过量猝死的青年后,她的心情就更加糟糕了。

“接下来的一个……离我家这么近?送走祂就赶紧回家再添些巧克力去。”

杨歆烦躁的数着仅剩的两块巧克力,一步步向红光最亮的那片烂尾楼走去——即便是死神,也是要好好走路的。飞行或是其他过于明显非自然力量都需要超乎寻常的能量支持,而现在的死神只剩下了两块巧克力。至于遮掩脚印之类的,可以算是死神的本能了。

她黑色的靴子踩过烂雪,将将走近那栋楼的时候,却意外的在门口的烂雪地上发现了一串黑脚印,显然是有人刚刚进了这栋楼。

杨歆微微挑着眉,这篇烂尾楼年代久远,一直挺立在市中心的优势地段而没有修缮,或许只有寻死的人才会来到这。可红光如此亮眼,那人必定已经死去许久了,这恐怕只能是其他人留下的……这可就麻烦了。

杨歆终究还是沿着脚印进了楼,毕竟妈妈总是劝她要好好对待任何一份工作——曾经哪怕是白天坐办公室加班夜晚出来收割灵魂的24h无休高强度工作,她也撑下来了。

死亡现场极其血腥,甚至在杨歆所见过的那样多现场中都是排在前列的。尸体甚至没有人形,地上画着的圆圈应当与什么宗教有关,这类死亡杨歆也见惯了。

只是出乎她意料,脚印的主人竟然是个戴着墨镜、鸭舌帽,‘全副武装’的短发女孩。身高不过一米六,头发短的让杨歆险些认不出是女孩,估摸着有十三四岁。

那个女孩似乎被这般的血腥吓得够呛,左右张望着。杨歆隐去身形,不知带着什么样的想法在一旁守着。

女孩没过几秒就坚定的向尸体走去——或许是向着灵魂?杨歆惊讶的看着她强忍着不适用手触碰灵魂,片刻后灵魂就化作一股烟飘散。

这不是杨歆第一次遇见死神‘同行’,只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小的孩子来执行任务。女孩看上去不很熟练,恐怕才刚刚发掘出自己的职责。

杨歆迟疑的看着女孩松了口气平缓呼吸,门外突然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不知是哪位好心人帮着报了警,只是此时却难为了女孩。她明显的慌张起来,一定没遇见过这样的情况,快步冲向后门。

她没注意到自己的脚印和裤脚上沾着的血迹。杨歆又开始不由自主的担心了。

放在平常,杨歆其实是个外热内冷的人。夜晚的这份工作决定了她不能和所有人类深交。甚至面对先一步发现的妈妈的离去,她也需要伪装出刚刚被告知的惊讶、不可置信、悲痛……

“不能暴露任何异常,因为你是人群中的异类,而异类所遭到的排斥是你无法想象的。”本能里篆刻着这样的警告。

尤其是妈妈离去后,杨歆换了份白天的工作,愈发感到隔阂。而现在,即便再怎样颓废也没有那个来说教你的人。

是什么确定了你存在的意义?无非是你所拥有的情感联结。当你生病时没人照顾,难过时没人哭诉,开心时没人分享,你似乎从根本上就没什么存在的意义了。

只是现在不太一样。

杨歆又跟着女孩仓促的下楼,途中她甚至被绊了一跤,灰头土脸的逃着,就像是杨歆七岁时第一次执行任务时那样狼狈。

我还是更加幸运的,杨歆想。

七岁时妈妈为了凑她上学的学杂费、书本费,省吃俭用着又搬到了房租低廉的筒子楼里边。隔壁总是在吵架,可每晚妈妈都会将小杨歆紧紧的环在怀里,替她挡住了一切噪音。

直到一天放学后,小杨歆看到隔壁的那样红且亮到不正常的光,才知道自己的任务到来了。即便从诞生开始就保留着记忆和本能,杨歆也假装着那些只是幻觉或是想象。她无法接受自己和妈妈、和身边的小伙伴不是一种生物,也从不去将身边活生生的人当作一个个维持生命的任务,那算什么?

小杨歆溜到了隔壁,自以为谨慎的进门。

可是灵魂不像是故事里的那样圣洁美好,死亡的本质也远比她所认知的更加残忍。

往常会臭着脸送来自制包子的隔壁阿姨浑身都是血和伤口,手里还攥着把水果刀,倒在地上脸颊青紫、双目瞪大,而隔壁会溜到楼梯口抽烟的叔叔胸口有好几处刀伤,右手提着被血液浸湿的木凳子搁在一旁,还在艰难的喘气,只是喉咙口带出嘶嘶的漏风声。他们的正上方飘着一片模糊、涌动、狰狞的红,传来疯癫的“去死!”声。那片刺眼的红好像笼罩住了她,她被包裹在恶意中,鼻腔充斥着血腥味,太阳穴突突跳着近乎要晕过去。

小杨歆被东西追着似的跌跌撞撞逃回了家里,清晰的知道自己最要好的伙伴之一——隔壁叔叔阿姨的孩子还在楼下玩耍,却躲在被子里不敢出门,后来又大病了一场。痊愈后妈妈早就带着她搬去了另一处,也不知道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现在再回想,杨歆只依稀记得妈妈看到了她鞋底沾着的血,也连连应着小杨歆“我什么都没看到!”的辩解,仍旧用温暖的怀抱圈住了她,用手轻轻随着唱出的调子拍着她。

后来小杨歆几次无故出门后慌乱的回来,或是在案发现场附近频发出现,妈妈肯定发现了杨歆的异常,但她只会哄着她。小杨歆再长大些,总是央求妈妈说一句话,妈妈也养成了习惯,杨歆一缠在身边就无奈的说:“好啦好啦,不管怎样我都爱你,行了吧?”

寒风像是刀割一般划过脸颊,杨歆心底散发出阵阵暖意,扩散到全身,冻到麻木的手指又有了些知觉。

她又看了一眼飞奔的女孩,转头回去清理掉女孩留下的痕迹。现在的时代也不同于小杨歆那时候了,顺着这些痕迹绝对能找到她,到时候可就辩解不清了。况且女孩的家长肯定没有自己的妈妈贴心,杨歆有些促狭、有些酸涩又有些骄傲的想。

随后,她迅速的咽下一块巧克力,向女孩离去的方向飞去。

女孩正蹲在一处拐角,她不像寻常的女孩子那么在意形象,费力的用雪揉着自己裤脚上的血斑,不时看向烂尾楼的方向,倔强警惕的眼神像一匹离群的幼狼。

去吧?快去吧。杨歆心底里催着自己。

即便要离开这个世界,也该留下点什么吧。妈妈见到这个孩子也一定会心软的。

一步,再一步。好像有一双熟悉的手在背后轻柔的推着杨歆向前走,又像是在支撑着她。

“嘿?你……是不是一出生就有记忆?能看得见灵魂什么的……”

女孩被吓了一跳,猛然向后倒去,被杨歆扶住又听了几句后才站定,难以置信,又下意识的依赖着杨歆。

路灯微弱的黄光模糊的照在小巷里,一大一小的身影并排走着,大的那个身影用手挡着些雪,和多年前杨歆妈妈的习惯一样。落到地上的雪花虽化成了泥,可路灯上落下的雪花仍是洁白的一丛,竟像是一片残存于空中的净土。

她叫赵婉欣——和性格截然相反的柔软名字,身上带着些故意做出的大大咧咧和男孩子气。初一放寒假,家里只有常年出差在外的父亲,住在老城区的平房里。她起初还很是警惕,被杨歆全面教导过后就越发没分寸起来。更别说互相交换地址后,三天两头就向杨歆家跑。

杨歆本还选了几处天台计划着下班去考察天台——坠楼是她选好的自杀方法,踏出那一步后无法后悔,随着雪和风落到地上——可是被总坐在门外等她回来的赵婉欣打搅了,毕竟天气很冷,而赵婉欣已经有了些感冒的迹象。

春天快要来了,杨歆六点早早下班走在回家的路上,感受着寒风里微细的暖阳。催着她上班的人不在了,却又来了个催着她下班的人。

按下电梯的关门键,杨歆微微沉下心。

今天是妈妈的生日,再过不久就是妈妈离去的日子了。杨歆计划着今天和赵婉欣坦白她的计划——在妈妈离去的那一天从那栋烂尾楼上跳下。

杨歆本打算挑一栋高一些、华丽些的大厦,至于大厦里的人与她无关,自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她选择的本来是今天,能够早点见到妈妈。

她还打算让恰好遇到的小死神在楼底下等着她,她想知道自己死后留下的那一句执念是什么。

但是,周围的人类也没有那么冷漠,今天就有几个新同事约她一起吃饭,赵婉欣也还没学明白能量的合理运用,而在妈妈的生日死去也太不合适了……总之,计划一改再改。

伴随着电梯铃声踏进房门,杨歆绷着嘴,见到赵婉欣的第一时间便要脱口而出,又发现小死神的情绪不对。

她轻手轻脚的绕到赵婉欣身旁,平时敏锐的小孩今天却异常的沉默。

“杨姐……”

早不知说过多少次这个称呼太显老,可赵婉欣还是捣蛋的叫着。小孩一把抱住杨歆,撒娇中带着些哭腔。

杨歆满腔理由无从说起,一心顾着赵婉欣,伤感的情绪也轻了不少。

“你的妈妈是什么样的?”

安慰的话到了嘴边又噎住,杨歆挽了挽赵婉欣,赵婉欣好像也并不寻求什么回答似的继续说了下去。

“我只和我妈待了一年,我记得她,她有一头棕色的蓬松的长发,可漂亮了,就是总认不出我,把我当成我姐,还总是哭。”

“我没见过我姐,但见过她的照片。我是在我姐病死之后被抱回家里哄我妈的,我爸一直以为我不记得小时候他对我那么冷淡,也是,有谁相信我从小到大全部事儿都记得清清楚楚呢?”

“但是我爸对我也不错,我妈死后他为了我振作起来又去工作……”

赵婉欣嘟囔着,困意夹杂着无法描述的复杂感觉,像是喝醉了似的,却又偶尔红着眼框偷瞄两下杨歆。

杨歆没发现这些小动作,不知所措的找话头去安慰,谈起了自己的事情——杨歆妈妈就喜欢用自己的事情来劝慰杨歆,好像有过相同的经历就有了一根独特而坚固的情感连线,紧紧的将两个人缠绕在一起。

“我刚出生后……在街角躺了好几天,近乎要饿死了。我妈那时候刚狼狈的被家里赶出来,浑身乱糟糟的一眼看见了我,就决定和我一起过了。”

“我妈妈……她是个特别特别好的人……”

杨歆陷入了回忆,好像不知道去说什么,可又一句跟一句的说下去了。

落地窗外的灯光一盏盏的熄灭,房间里只靠着那缕幽暗的月光照明。赵婉欣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坐在一旁紧挨着杨歆,静静听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杨歆有些沙哑的声音停下了。

一片静寂,窗外的冷意透进屋内,可依靠的只有身边人的体温。

“杨姐,等我初中毕业你能带我去欧洲玩吗?”

“……好。”

没怎么犹豫,因为这一刹那的依赖,或者是被翻阅过的计划本,或者是日历上画了圈的妈妈生日与忌日,或者是今天透露计划的决定,或者是……

现在的这个激动的,带有浓厚的赵婉欣风格的冲撞而来的拥抱。

……

大的身影靠着沙发坐在地板上,在光的折射下仿佛飘然欲去。

小的身影紧紧的抓住它,将它深深的固定在地上。

另一旁,好像有一个略微佝偻的虚幻身影,环着较大身影的肩膀,温柔的按住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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