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

献给我的父亲。

 

在城北五环旁边还有一片还没有拆的平房。在这旁边都是大学规规矩矩的建筑,让这生在杂草中的大杂院显得更为混杂。住这里的人多为租户,二十一世纪了哪个住在首都的人还愿意住这样的平房?房本上的户主都看不上这环境,电视的天线自己接,信号就CCTV1台能稳定地看;热水器是太阳能的,到了晚上连个澡都洗不了;就更不用说那厕所了,肯定是公共的。但是他们又舍不得这钱,将来这地一定是要拆迁的,一拆迁自己不就发达了,躺在床上就要钱来钱要房来房的好事,谁不愿意?所以他们就都把这租给一些来京的农民工,更多的是组织这些农民工来京的头头。就这样里面住的人也隔三差五的换来换去。但老赵是一个例外。

老赵也住这大杂院里,但住的是自己的房。而且还带这个十六七岁的女儿。他家两间房,每一间就三平米出头,靠里头的那间给丫头住,外面这间自己住并且也是他开的修脚诊所的店面。在大学附近,哪里有人修脚,旁边又都是马路,生意好不好可想而知。但似乎这对他来说并不重要,每天活得悠哉自得。该叫朋友打牌就打牌,该喝酒还是喝酒。那租房子的包工头都知道老赵脾气不好,骂骂咧咧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据说有一次一个农民工问能不能一起来打牌被老赵跩一个酒瓶直接向头上砸过去了。从此之后,包工头就嘱咐住着的人,千万不要惹老赵,他自己也时不时的给老赵送点酒呀、烟呀的。

老赵这间修脚店是玻璃门,正冲着马路开,对着旁边大学的西门。里面墙上挂了一个拾金不昧的锦旗、一个中医人体穴位的图、老赵修脚的招牌。两个黑色皮沙发,一张金属的桌子后面有一个小板凳,还有一个柜子,里面貌似放着一些药。每天晚上6点钟老赵准会坐在那黑色皮沙发上,翘着个二郎腿,刷着抖音。

忽然,玻璃门外出现一个骑着自行车的身影,老赵一个激灵,就起身向里屋走,一身的赘肉都抖擞起来了。刚好,闺女进门。

“回来了。”老赵是个秃子,说这话的时候似乎自己有点不适应,还得挠挠自己的秃头。

“啊。”赵小棠,也没想说什么。甩了包到床上,就出去外头洗手。等再进来的时候临时的餐桌就支起来了,上面摆着一碗红烧肉,一个西红柿蛋花汤,还有一碗米饭。

赵小棠二话没说,坐下拿起筷子就吃了起来。

老赵就在一旁站着,盯着女儿。清了清嗓子,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房间不大老赵一个人一米八、九十公斤的男人在那一戳显得格外的拥挤。老赵只好又挠了挠自己的秃头。最终,拿个手机最女儿对面吃了起来。

“对A”

“不出”

“炸”

很快手机就穿出来了斗地主的声音。

“切”赵小棠抬头轻蔑地看了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吃饭。

“你tm说什么呢?”老赵将手机往桌子上一扔。“你切你老子呢?”

这回赵小棠直接丢了碗筷,顶了上去:“我可告诉你老赵,我不管你对你那帮混混怎么样,你别在我面前这幅德行。”

“我什么德行你管得着?啊,你说说我什么德行?我一天天的不都在给你赚钱。”

“就你这些脏钱,我妈看不上,我更看不上。”

老赵刚要破口大骂,赵小棠就抢先开口:“我明天就跟同学去上海。”

听到这话老赵直接站了起来,“去你妈的上海,把你能个的。你知道上海在哪么?还同学?我看是人贩子吧。”

“晓扬人很好的,你别自己是个人贩子就看谁都是人贩子!”

“赵小棠!我给你胆子了。我告诉你,我不管什么小羊、小狗、小猫的,谁敢带你踏出这个家一步,我就让他见不到明天的太阳!”老赵说这个话的时候是在发狠,他脸上有一个大疤完全紧锁了起来,小眼睛瞪着,感觉下一秒就会杀人。

但赵小棠不打算理会。“我就是要和我爱的人在一起。你要把晓扬杀了,”赵小棠指向了墙,大喊了一声:“我就去墙上撞死!”

“你去!你去!你去撞死啊。和你妈一个样!逼我,就会说撞死!哪次死了似的?”

“就你,还配提我妈?要不是你,我妈至于跑会老家村里去?你知道她一个离婚的妇女还怀着一个女孩怎么活的么?要不是你,我妈她就不会死!你不要给我做两年饭就真把自己当我爸了!”

啪——

老赵一巴掌甩了上去。赵小棠脸上瞬间,鲜红的五个指头印。一行眼泪唰就流了下来。老赵一下坐回了椅子上,脸上的怒气全无了,变成两眼空空的看着,不知所措。想要伸手抹女儿脸上的眼泪,又怎么都伸不出来。

他就这样坐在椅子上,后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屁股兜里掏出来了一包瘪了的烟、一个打火机还有一小段擦屁股的纸。

他粗糙不堪的手缓缓的那起那张纸,双臂颤抖着递了过去。

赵小棠抬头,用红红的眼睛看着他,吼:“你滚!”

他没再说话。放下了纸,拿起打火机和烟,点了就往外走。

赵小棠不知道老赵那天晚上去了哪、几点回来的,又或者到底回没回来。她只在第二天早上,张晓扬来接她离开前,看到了桌上有一张白纸。白纸上别别扭扭的拿圆珠笔写了几个字:委屈了,就回来。

她将这纸捏在了手心里,没让身后的张晓扬看到,就转身离开了。

张晓扬带着赵小棠坐出租到了北京西站,如果,如果,她在领票口向右边的垃圾桶旁倒着的人看一眼,她就会看到老赵满脸泪水鼻涕的看着她。

 

女儿走后的第二天,老赵将修脚店门上挂着的牌子翻了个面。写着:不营业。

女儿走后的一个月,来了三个男人,把修脚店的招牌彻底撤了。

 

三年,老赵不知道女儿去了哪。谁都没有给谁打个电话。就好像彼此不存在。老赵也安慰自己,这说明闺女过得好,用不着自己,是好事。

 

“诶诶诶,老赵这把你坐庄,我可得好好的敲你一把。”狗二开玩笑说了句。

里边的小屋里一张麻将桌,看不清谁座哪,劣质烟的白烟乌烟瘴气。地下满是散落的烟头还有啤酒瓶。老赵穿着个吊带背心,翘着个二郎腿,嘴里叼了根烟,一只手摸了摸自己油油的光头,顺手去摸牌。

“草!就你小子还想敲我?老子敲别人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老赵不屑的打出了一张东风。

一旁的兴子,接过话:“可不是么,赵哥想当年什么圈不混?只要赚钱的买卖,你去问问那个不是落到我们赵哥这?红灯街上那美女都是我们赵哥的人。就在大厅里买冰毒,你看哪个警察敢带人来抓!”

“就是就是,”陈飞生怕自己落了拍马屁的机会,赶紧接话:“要不是我们赵哥自己不想干了,哪轮的着别人。赵哥为了闺女说洗手不干就洗手不干,爷们儿!”

老赵不置可否地笑笑,举起旁边的啤酒就喝了一口。

“诶对了,赵哥您那个修脚店,怎么现在也不开了。”狗二不知内情。兴子和陈飞听了忙使眼色。

老赵到似乎不以为然,笑了笑,说:“这不为了闺女开的,闺女走了还开个什么劲啊。”

狗二还想说这么赚钱的买卖不如介绍给自己,但还没来得及开口,里屋的门开了。

八目相对。不,准确的说,应该是十目相对。

屋内的空气凝固住了,在狗二开口调侃这是老赵什么什么时候惹得清债的之前,抱着孩子的短发女人开了口。

“爸。”

老赵直接把手上的牌扔到了桌子上。

狗二猥琐的一声嗤笑:“小妹妹你说的是怀里那个是赵哥的。有证据么?”

老赵直接踹了一脚狗二的凳子,狗二差点头直接嗑地。

“回来了。”

“嗯。”

老赵连忙去开门,想要散去这屋子里的烟气。跑得太急又踢到一个酒瓶,赶紧对兴子和陈飞喊:“还看着干什么?不帮着收拾收拾。”

很快兴子就带着另外两个人走了,赵小棠安顿好了女儿,坐在床上。想说什么,却开不了口。

老赵挠了挠秃头,看着女儿这两年瘦了不少,皮肤变黑了,也变粗糙了。走的时候的行李都没带回来,衣服却还是走的时候穿的那身。这些,老赵都看到了,但他没出生。

“孩子叫啥呀。”

“还没起。现在就叫着囡囡。”

“哦。”

这话似乎又聊死了。老赵不知道怎么再开口,毕竟他们上一次聊天并不愉快。

半晌

“爸,囡囡她病了。要花钱。”赵小棠憋着说出这么句话,就说不下去了,“晓…晓…扬他们家嫌是个女孩…就…”

听到这话,老赵一手搂过姑娘来。女孩在他怀里哭的颤抖着身体。

“爸,对不起。”

“没事,晓扬他那龟孙子不要爸爸要。”老赵拍着女孩的背,“爸爸就喜欢女孩。你还有囡囡,爸,都喜欢!”

女儿在怀里抽泣,说不上话来,老赵就接着说:“你说囡囡病了咱就治嘛,哭什么嘞。什么钱的,爸出得起!”

赵小棠不记得老赵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总之她就这样住下了。生活和三年前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她带着孩子住内间,老赵住外间。兴子那帮人也从没来过,老赵会一周出去那么两三次,是不是去找他们她也不知道,也不在乎。

过了两周,赵小棠正在里屋哄着孩子睡觉,不知道老赵干了什么,就听外间叮叮当当的。她刚出去,想说小声点,就看到修脚店的招牌又挂了回去。之前的锦旗重新拾了起来。门口的牌子变回了“营业中”。

赵小棠鼻头忽然有点酸,赶紧跑回了屋里。

三个月后,赵小棠正欢喜的抱着女儿从医院回家,大夫说,病几乎治好了,以后只需要定期检查就可以了。就看到杂院门口围了一群人。她想看是什么热闹,赶紧往前跑,发现都聚在她家门口。

“请问这是赵民生家么?”

这是女儿第一次知道老赵的全名——从一位警官的嘴里。当然很快,她还知道了老赵到底是干什么的——亦是从那位警官的嘴里。

老赵拉着房门,笑着答应着,以为是女儿回来了。可看见那身警服脸就变了。

“你涉嫌违法协助洗黑钱,现被依法逮捕了。”

王警官还没来得及拿出手铐,老赵就两眼一黑向后一仰,头直接磕到木椅子上,到了下去。

三个小时后,医生宣布老赵成了植物人。

三个月后,负责办案的警官带着法院最新的判决来医院交给赵小棠 。

病房外,赵小棠一个字一个字读着中级人民法院下来的红头文件:法院判处赵民生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组织卖淫罪;协助洗钱罪。鉴于被告人身体情况判终身监禁,缓行50年。

这几十个字,她看了20分钟。一开始只是眼眶微红,到后来泪流满面,却不敢出声。

那个警官心软地说:“你知道这个世界,至少你不该恨他。”

女人的哭泣并没有停歇,他又说:“至少这次洗钱,他是为了你。他不是给自己洗钱,是给别人洗,然后抽成。这次这人给的高,他好像急着要钱,就没仔细琢磨是不是被人害了,就答应了。”

女人哭的更厉害了。但她从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使劲的摇头摇头,一个劲的摇头。

大家不知道她到底怎么想的,就知道她卖了五环边上的那个小房子,给老赵出医药费。自己一周打五份工,累的不行,但是每周日她都会带着自己的孩子来看老赵一次。握握老赵粗糙的手,说:“爸,你还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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