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厄之门

人类将跨越第七道屏障,前往未知的彼方。那时,他们的作物变为沙砾,房屋变为乔木,生命化作星辰。

 

瓢泼大雨。

学校里的暖光只能照明,不能驱寒。下午三点钟光景,天空被墨色的云铺得满满当当,细密的风雨拍窗声构成了学生们司空见惯的白噪音。紧闭的窗户里没有人抬头给大雨分去一线目光,只有一个靠窗的女生烦乱地划了两下电脑屏幕,拽掉一边耳机伸手去拨弄窗锁。

生锈的金属发出不愿配合的摩擦声,冷风透过她打开的小小缝隙一下子灌进来,带着几丝雨水打在她手心上。她的同桌连忙把窗户又重重拍上,几下锁好,大惊小怪地去看她的手。

“你怎么敢去直接碰雨水的啊?!”

她看了看手心里的颜色,在外套上草草擦干了手,并不在意。

“没事的,是有机酸。看来……”她顿了一下,盯着桌面补完了后面的话,“看来外面的战争制造出来的尸体开始回到循环了。”

同桌品了品她的话,打了个寒颤,看雨水的眼神越发不对劲了。

“循……啊,不,不是……啧,天才,知道你看一眼就有本事判断成分了,但也别这么吓人啊!万一像上个月那样,淋到了雨就被腐蚀了怎么办?”

同桌压低了嗓音,又要表现出愤恨的样子,结果就是把自己呛着了。她看着同桌咳嗽,垂下眼不去和她对视。

“我正想被腐蚀而死呢。”

同桌没话了。她寻死的倾向不是一天两天,和她说不通。但过了十几分钟,同桌又耐不住寂寞歪了过去,搭着她肩膀去看她电脑屏幕。

“嘶……铃兰你是自虐倾向么,没事看南大陆的语言干什么?字怎么这么小……给我翻译翻译。”

铃兰大略滚过一遍整篇文章,给她翻译了加粗的小标题。

“哦,第七扇门啊。没看出来啊铃兰,你也会在自习课上摸鱼看小说的?”

“……这是文献。南大陆的最新成果。还有,你的南大陆语言也该好好学学了。”铃兰把屏幕滚回了刚刚看到的位置,重新沉浸在论文里。

“第六扇门都还没着落,就开始想象第七扇门了?这和幻想小说有什么区别。……好啦南大陆语言实在是太难了!你借我抄抄就好了嘛。”

铃兰沉默着关了页面,“……阿瑾,以后我不能借你抄了。我要去南大陆。你还记得吧?前两天我请了假,要出去一趟。”

“……你说的就是这个?出去一趟,跑这么远?”得到铃兰的点头以后阿瑾简直要被她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逼疯了,但指望从她这块木头嘴里听到完整的经过简直是做梦。

“不是,……南大陆是战区啊!别告诉我你是去旅游的!”

铃兰摇摇头。“是维和政府要我去的。他们看中我了,要我辅助研究第七扇门,……我们应该不会被战争波及,毕竟是政府特许。”

“什么第七扇门,维和政府也终于疯了?”

铃兰没搭话,无意识卷着桌上纸张的软边。阿瑾看她是认真的,心里一沉,没来由地恐慌起来。

“那你以后就,就不回来了?也是……你也不需要和我们一样上这个学,天才。”阿瑾泄气似的往后一靠,“政府怎么就挑中你了啊?还‘应该’……导弹又不可能真的那么准,万一……哎,要不你装傻好了,假装你忽然不是个天才了?”

铃兰挑了下嘴角,算是笑了。“要是死在战争里就好了……”

阿瑾不爱听她提这个,摆摆手打断了她。“那你什么时候走?至少得等到雨停吧?”

“维和政府什么时候找上我,我就什么时候走。”铃兰低低地说,“他们又不怕这种无害的雨。”

这不是铃兰第一次离开。在她十一年的学校生活中,隔三差五就会有各种各样的人找到她,神神秘秘地把她拉走,过几天再把她放回来。回来的时候,她偶尔显得特别疲惫,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十分虚弱的。

这样的次数多了,她的同学就自动理解成:铃兰太天才了,天才到大家都想来研究一下她的大脑。而她本人也并没反驳过,默认了这种猜测。自战争爆发以来,铃兰消失的时间越来越长,借着学校这个绝对中立的地盘,各方势力轮番找上她不知进行什么勾当。

战争是五年前开始的。最初是南大陆和东南大陆为争夺一个岛屿爆发小范围的冲突,后来矛盾越发激化,以南大陆为中心开始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孩子们被集体遣往经济落后的西南大陆,由维和政府出资办学校,把孩子们保护起来。

而就在战争愈演愈烈的那几年里,环境加速恶化,极端天气悄然间彻底改变了人们的习性。阿瑾还记得上个月有个人雨天还瞒着老师坚持要出门,没等他走出五米远,就被雨水腐蚀了个干净。

阿瑾心烦意乱,又撑着脸发了一会儿呆,直到老师走进来宣布现在是祷告时间才站起身来。铃兰毫无反应,仍然盯着电脑屏幕,阿瑾伸手把她的耳机拽下来。

“愣着想什么呢?祷告了。你耳机里放的什么啊……这不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嘛!戴着当首饰?”

铃兰没有回答,摆出祷告的姿势开始背词。

鉴于科学已经证明了更高级别生命体的存在,祷告也从迷信行为摇身一变成了学校里固定的教育内容。学生们每日背诵的祷辞来源于古代文书,大略概括了神所创设的七扇门。

“无知无觉中,越过最初的屏障……”铃兰摆个嘴型,懒得出声。

“无穷尽的财富与无穷尽的祸端,在那极寒之地的第五道屏障……”阿瑾半闭着眼睛念得飞快。

对于前五扇门,祷辞中都指出了它们所处的位置。第一扇门赐予人类以文明,位于东南大陆最长的河流旁一块气候宜人的平原上。所有的人类均已跨越了第一扇门。

第五扇门是在北极点被发现的。跨越第五扇门的人,必先经历彻骨寒冷的历练,而报偿是习得如何驾驭同样冰冷的机器,使它们为己所用,创造财富。自第五扇门被发现以来,世界局势骤变,财富开始不可避免地倾倒到极少数人手里。据铃兰所知,跨越过第五扇门的人并不算多,大都集中在南大陆。

而祷辞中没有一个字提到第六扇门。

学者们对第六扇门的讨论从未平息。大部分人认为这是极其不幸的文字脱漏,也有人坚持说第六扇门有其特殊性,无法确定具体位置。

“……人类将跨越第七道屏障,前往未知的彼方。”阿瑾背到这心里发紧,偏头去看铃兰,发现她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淡样子,有点替她着急。

维和政府没让铃兰等太久。四天以后,这场连绵不绝的有机雨还没有停歇的趋势,凌晨时分空气里都隐隐含着超量的水分,让人呼吸滞涩。铃兰带着装不满一个双肩包的个人物品,趁着大家都在睡觉,离开了生活十七年的西南大陆,乘上飞机跨越西海域前往南大陆。

三个小时后,阿瑾顶着一头乱发走进教室,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没同桌了。

逆着星球自转方向作长途旅行,理论上有机会看到明亮的恒星按照原本轨道反方向运行的奇景。不过铃兰在飞机上一觉睡得踏实,手机电脑全部关机,在错过了恒星逆行之后又接连错过了阿瑾短短十分钟内打来的五个质问电话,直到转乘的车停在目的地门口才彻底清醒过来。

这是一座大型的实验室,内部构造简洁鲜明,设施还算对得起维和政府的名头。她进到实验室内部,看到她名义上的合作伙伴正盯着电子屏目不转睛,似乎是在分析数据。听到铃兰的脚步声,他把注意力从电子屏幕上挪开,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她的双肩背包,笑了。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问:“维和政府这是给我找了个物理状元来?”

 

送铃兰来的工作人员和实验助手们都走了,她把背包放下,抿了抿嘴,没有接话,余光打量了一圈整个实验室。

他们面对的课题涉及了超自然领域,因此这间实验室里一切自然科学所需的设施都面面俱到地备好了。她的合作伙伴见她不说话,把开玩笑的神态收起来,又问:“你叫什么?”

“CA-1704065273,”铃兰飞快地报了一串编号。

西南大陆上的孩子们,或者说一切年龄小于三十岁的人,都是没有自己正式的名字的。这个从他们出生起就定好的编号就是辨认身份的凭证:CA代表西南大陆,后面的数字囊括了她的生日、性别、所属机构和独特的校验码。

对方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铃兰怀疑他连最后几位校验码都没记住。

“……那你有方便使用的名字吗?比如说……在学校里,他们叫你什么?”

“铃兰。”她安静地说,这是她的同学们送给她的名字。作为为数不多适应西南大陆的土壤和气候环境的植物,她喜欢这种细碎的白色小花。“您可以这样叫我。所以,我除了NE-6211博士之外,有什么别的称呼可以用吗?”

NE,南大陆。前缀加校验码,是比较正式的叫法。

铃兰看到他惊讶地挑了一下眉,补充了一句,“我来之前读到过您关于第七扇门的文献,所以记住了作者名。”

“嗯……林渊。南大陆的名字,听起来很怪吧?好多年没人这么叫我了。”他眨眨眼,后面这句语气有点飘忽,“所以,你对我的论文有什么看法吗?”

“我的同桌认为那是一篇幻想小说。”铃兰平板地说,“我个人认为,只是资料的堆砌,没有什么实际价值。”

林渊并没有感到冒犯,反而提起了些兴趣。“确实,这东西骗骗政府的人就算了,对研究第七扇门毫无帮助。”电子屏里响起了数据收集的滴滴声,他转身去查看时随口问道:“那么……他们把一个未成年小孩找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你真的在标准考试里拿了物理第一名么?”

铃兰回答:“我跨越过第六扇门。”

林渊手里的终端啪的一下摔在桌面上,没顾得上捡。

“那是我还没有记忆时的事。我不记得我的父母了,但他们是很优秀的工程师。”铃兰平淡无波地继续讲,像是已经对这一套说辞和人们应有的反应非常熟稔,“他们生前曾为政府效力,研究新型机器——我并不是很了解。但在我父亲抱着大概一岁大的我去查看成果的时候,现场忽然发生了爆炸。我的父母都当场葬身于此,而我父亲把我推开,让我保住了性命。……后来,他们告诉我,自爆炸中诞生了第六扇门,我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曾跨越过它的。”

林渊眼神动了动。“……我很遗憾听到这些。”

铃兰这时才显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您没有跨越过第五扇门吧?”

林渊犹豫地摇摇头,不明白她为什么问这个。

“所有曾跨越过第五扇门的人,反应都出奇的一致。”她解释道,“他们会热切地,几乎是质问我从第六扇门里获得了什么,……我以为南大陆的精英都是这样。”

对方没有说什么,铃兰于是接上自己没有说完的话,“第六扇门可以使人类理解神的力量。但这理解很浅薄,很模糊,像是在观察世界时加上了一层高维度的滤镜。”

她说话的语气总是很淡,神色恹恹,倒给她接下来的话镀了一层可信度:“但第六扇门也会取走我的情绪,让我终生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灵魂,只剩一具腐烂的躯壳。就像第五扇门剥夺人类的良知那样,神的造物总要取走一点什么。”

“这倒是个新观点,”林渊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我不反对那些跨越第五扇门的高层们都丧失了人性,不过这个现象可并不普遍。比如说……第一扇门取走了什么呢?”

“……自由吧。”铃兰想了想,这样回答,“人类拥有了文明,也失去了演化的自由,成为神的所有物。……抱歉,又像幻想小说了。”

林渊笑了笑,没有反驳这个观点,转身回去接收数据了。

“我对自然科学了解得并不多,”铃兰站在实验台前摆弄了半天玻璃仪器,忽然开口说——要是阿瑾听见了恐怕要控诉天才不通人情,“但第六扇门给了我一些特殊的感知:神的力量来源于生命,终结于时间。总结起来大概是这样。”

之后她就再也不出声,专心研究起各色仪器了。

刚踏进这间实验室的时候,林渊是在接收传感器发回来的数据信息。过了几分钟,铃兰又转到他身后,一起研究起变化不停的数据。

“这是散布在整个星球表面的281个传感器收集到的信息,实时监测周围环境,主要是磁场。这些传感器分布的点位都是磁场不稳,可能会出现第七扇门的地方……”

铃兰觉得这样的监测意义实在有限。

在实验室里一直待到晚上十一点半,她才从纷乱的现状里理出了一点思绪,在电脑里拉了一张表格记录下一步可能的方向。回到维和政府给她安排的离实验室不到五百米的住处,铃兰拿出手机,发现了二十四个未接电话。

——差点忘了还有个同桌。

她发现未接电话到中午一点就戛然而止,推测是阿瑾午休时间违规使用手机被老师抓个正着,没收了。于是她垂下眼睛,没回电话,给阿瑾发了条信息过去,告诉她自己已经到了目的地。

对面回得很快,铃兰开始想象宿管老师推门进来再没收一次她的手机。

“刚到吗?南大陆怎么样,是不是在打仗?你待的地方安全吗?不会去做什么危险的实验吧?我听地理课上讲南大陆现在很冷,你没生病吧?”

铃兰面对这一大串问题,社交模块有点过载,选择性忽视了前面的所有话,只挑了不痛不痒的最后一个回答。

“实验室恒温二十五度,不冷的。”

发出去以后,她犹豫了一下,又添了一句:

“你别担心。”

能从铃兰这种冰块这听到“你别担心”,远在西南大陆缩在被子里看手机的阿瑾感动得连她避重就轻这回事都忘了,早就困得不行的同桌打了个哈欠心满意足地缩回去睡觉。

而铃兰没再看到对面的回复,松了口气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就像是不想让屏幕那头的人看见她接下来的动作似的。外面隐约听得见炮声隆隆,她所在的和平区域之外昼夜不停地进行着战争狂欢。她听着低沉的震响,从屋子里找到一把切水果用的小短刀,丝毫没有犹豫地刀尖对准小臂想要扎进去。

屋子里响起警报声,紧接着像是有电流从她身体里划过,骤然刺激得她手腕一抖,刀掉落在地板上。

铃兰抬头往天花板上望,似乎看见了隐隐闪烁的红光,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时时刻刻处于监控下。……也是,她对自己说,维和政府怎么能容忍为他们工作的人随意处置自己的身体呢?

“……你们不用这样。”她低声说,希望监控那头的人听得到,“研究出第七扇门之前我不会死的。”

没有回答。地面又是一阵轻颤,外面的炮火在轰响。

 

实验用的小鼠悄无声息地失去了生命体征。铃兰放下注射器和小鼠尸体,平淡地记录着数据。

她在之前的四五天里把自己当成实验品,借助医疗设备试图摸清第六扇门究竟对她哪一个神经元起了作用。结果超量的辐射把她弄得头晕目眩,解析出来仍然是一堆乱码。

之前的实验者没能在她身上得到的答案,看来她自己也没法更进一步。于是她从第六扇门的“副作用”上下手,自己配置药物让小鼠表现出负面情绪倾向,向她的心理状态看齐。

小鼠确实不喝甜水、也不进行社交了,但周围环境的参数还是一动不动。就在铃兰失去耐心批量处死失去作用的小鼠的时候,数据接收器忽然动了一下。

神的力量来源于生命。铃兰看到异常数据闪过的时候,想起了这句话。是创造生命,还是毁灭生命呢?

为了排除环境干扰,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要不断重复自己的实验,还要对比不同药物的作用效果。铃兰不喜欢这工作,死去的小鼠让她呼吸困难、压抑难忍。但她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感受而拖慢过实验进度——与维和政府相悖的后果,她大概可以想见。

和这边血淋淋的小鼠葬礼相比,林渊的思路简单纯粹得多。神是高维生物,这在学术界是共识,而他尝试建构高维度空间的理论模型,了解那样的时空里物理规律怎样运行,以及如何模拟高维空间的状态,人为地制造出第七扇门。

他既不摆弄那些瓶瓶罐罐的仪器,也不必亲自动手给小鼠注射毒药,只是一天下来草稿纸能堆到几厘米厚。铃兰尽管天赋异禀,对这些成山的公式的笔迹也是半懂不懂,故而开始的几星期之内两人几乎没什么交流,比起合作,更像是合租。

在他们的视线和通讯设备都触及不到的地方,东南大陆的核心地区几乎成了一片焦土。南大陆的高层推测对方很可能掌握洲际导弹技术,为防他们拼个鱼死网破,自下月一日起南大陆核心城区所有居民不得擅自进出自己居住的区域,好在接收到空袭预警时以最快的速度躲进防空洞里。

当然,这个最高等级的实验室例外。他们的自由不受限制。

“说起来,我记得你的实验得到有效数据了吧?”

新历235年三月三十日下午五点,实验室经历了两天多的沉寂后终于有了人声。铃兰把手从键盘上挪开,点了点头。

得到了有效药物组分之后,她对小鼠的死亡方式又做了浩大的对比实验,最终在模拟高能辐射的环境中获得了最强的衍生磁场。现在的人类还不具备深度探测宇宙的能力,对宇宙射线的模拟也只能停留在理论层面。在模拟出的高强度的粒子流作用下,小鼠会经历一个短暂却异常痛苦的死亡期。然而,对于这种宇宙深处的秘密,即使是人类最顶尖的技术也仍然只能做到一知半解。铃兰把简单重复的实验全都推给助手去做,在数据分析的界面越来越久地发愣,随后意识到自己只是在逃避触碰真相的过程。

“明天是南大陆的传统节日,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林渊两根手指捏着笔转来转去,目光没离开纸面。

“是……宗教节日吧?”铃兰心不在焉,敷衍了一句。

“对,不过除了宗教意味以外,还是个一家人在一起过的节日。后天零点起整个城区都要封锁,禁止无故进出,所以我想趁明天的机会回家一趟。”

铃兰听了就过,浑不在意,应了声好的。

“不过我想,把你一个未成年单独留在实验室似乎也不好。晚上助手都走了,你一个人有点危险。……所以,既然你一时也回不了西南大陆,考不考虑跟我一起回家待一天,庆祝一下这边的节日?”

林渊抬头等着铃兰的反应,发现她迟疑地眨了眨眼睛,足有两三秒才回过神来,张口就拒绝。

“不……我自己待着没问题,就不麻烦——”

“你一个人又进行不了什么实验,不如给自己放一天假。”林渊打断了她,“况且邀请朋友一起过节也算是传统吧。”

铃兰被“朋友”这个轻飘飘的词砸懵了,等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似乎不小心答应了。

她不讨厌朋友,甚至渴望这种珍贵的慰藉。因为自幼的命运多舛和天赋异禀,旁人对她虽然友善,却也大多停留在敬而远之。对于她仅有的朋友,和阿瑾在一起时,心中那种终生挥之不去的压抑和自罪感能够稍稍得到缓解。所以,在听到这句来自与她身份、年龄和经历都完全不同的林渊的“朋友”时,她是错愕又感激的。

这种复杂的心情一直持续到进门之前,然后就戛然而止了。

她本来期待自己缩在角落里当一个安静的背景板,挨到零点就重新钻进实验室里继续无休止的实验,不料这一家人对待陌生人实在是热情得过分。

林渊有个妹妹,和她年纪大概差不多。因为林渊身份特殊,特许不必去西南大陆继续学业,而可以在南大陆的家里和家人待在一起。铃兰刚找好了阴暗的小角落准备隐身,小姑娘就扑过来一点不认生地开始单方面畅聊。

大概是见不到同龄人憋坏了吧。铃兰绷着脸想。

“你和我哥平时都做什么研究啊?是不是特别高深的那种?他在家看的东西我都看不懂,可无聊了……感觉你好厉害,研究那种鬼画符。”

“他的研究成果我也看不太懂,”铃兰平板地如实相告,“我们做的工作不一样。他负责推导理论模型,我做的是……呃……杀小鼠。”

小姑娘眼睛瞪大了,好几分钟没找着新话题。等她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又剑走偏锋地开始关心私人问题:“哎……你怎么都不笑的?跟谁吵架了?过节嘛要开心一点,笑一个。”

铃兰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没笑出来。

晚上十一点,南大陆戒备森严的核心区从短暂的热闹气氛里抽身,又变回了一片死寂的日常模样。警卫员开始就位,预备第二天一早执行封锁命令。铃兰望着那一家人抓紧最后的时间道别,忽然想起了她在西南大陆上的家。

她没有父母,和其他来自世界各地的孩子们一样,学校就是她的家。不论是在西南大陆出生,还是因为战争被迫转移至这里避难,这些孩子们都长年累月地见不到自己的家人。

她吸了口气,把杂七杂八的念头从心里赶出去,沉默地和林渊一道赶在零点之前回到实验室。云层暗沉,自然卫星的反射光没能透过大气层映到她眼底。

 

“这个速度接近光速的90%,这还只是最低速度要求。理论可行,但……”

“问题在于,我们对于第七扇门所需的能量量级完全没有概念。如果只是加速单独的粒子,那不算什么难事——我们可以用南大陆的质子对撞机。”

“在这样的速度条件下,已知的大部分物理规律都会失效,所以能量的催化效果或许没那么重要……前提还是要先观测到微观高速状态。”

林渊的纸面工作告一段落,而他拿出来的成果是完全不同于现行物理世界的一套新理论。理想状态下的推演是,当粒子达到超高速状态时,将可以模拟高维空间的物质运行规律,借此窥得一角神的行为逻辑和力量来源。

他将这些成果总结起来写成论文,提交给政府的相关人员,并提出要借用质子对撞机做模拟实验的申请。铃兰看过他的论文,虽然推导过程还是一知半解,但他总结出来的方程简洁得出乎意料,或许描述世界本质的任何理论都应该是简洁明了的吧。

政府对这个实验室的关注度一向是最高的,他们提出的任何申请都会在第一时间得到批复——大部分情况下是无条件满足。但这一次,不但没有得到实验的许可,连论文本身都迟迟没有收到回复。

等的时间长了,林渊都怀疑是不是中间有哪个步骤的推导出了问题,自己又沉浸式复盘了好几遍。

他们终于没能等到维和政府的批示,却先一步得到了前线战争的消息。

进入六月,南半球的冬季如期而至。这里的冬天比西南大陆气温高出不少,让铃兰有种错位的感觉,仿佛秋天还漫漫无期。天气稍暖的一个下午,她想要离开实验室到主城区之外,却在大门口被警卫拦住了。

她不记得政府曾经在实验室外派驻过任何人看守。

“现在是非常时间,实验室禁止无故进出。如果缺少必要的设备,可以提出申请。”警卫客客气气地向她解释。

铃兰看到他身上是南大陆的军装,心底弥漫起不安的感觉。

“我们提出的申请没有收到反馈。还有,这里是维和政府的管辖区域,南大陆无权限制我们的出入自由。”

“维和政府已经不存在了。”警卫慢慢地说,“您应该关注一下前线战事。现在南大陆接管这里,我们奉命看守。”

铃兰心里一紧,回到实验室飞速翻看着这些天以来错过的新闻。

三天以前,南大陆单方面撕破了出于人道主义在战前签订的和平条约,向西南大陆出兵,意图扩大自己的势力。西南大陆的自卫武装力量毫无还手之力,本就不发达的大陆被轻而易举地占领,几乎没有出现伤亡。

铃兰盯着那个“几乎”出神。

既然西南大陆的和平区域已经沦陷,维和政府也就名存实亡、彻底丧失影响力了。所以,这个原本由维和政府组建起的实验室,也就顺理成章地归于南大陆名下。

只是不知出于何种目的,他们决定限制研究人员的出入自由。

铃兰的手机经常在忙起来的时候几天不开机,现在忽然被想起来,忠实地呈现了数十条未读消息。阿瑾占据榜首,为这个数字做出了突出贡献。她锲而不舍地单方面骚扰铃兰,偶尔得到一两条回复就更加起劲。

而她的消息停留在三天以前,不再有新的了。最后一条消息是:战争还会结束吗?

铃兰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说得出这么悲观的话了。她颤抖着手给对面发消息,发出去的话几乎语无伦次,却没收到一点回应。

直到林渊过来试图把她叫走,她才终于放下手机,感觉到指尖一片冰凉。怎么会觉得南大陆的冬天不冷呢?她没头没尾地想。

“通讯请求,”林渊皱着眉说,语气很沉,“是南大陆的政府高层发来的。他们要我们两个一起接。”

铃兰直觉没什么好事,却也只能顺从地走过去接受通讯。实验台前连日来充当摆设的电子屏亮了起来,传输着对面的视频信号。

“晚上好,NE-6211、CA-5273。”南大陆的人们耳熟能详的一位领导者慢吞吞地打了招呼。屏幕亮度逐渐增大,林渊愣住了。

对方并非在什么高层的办公室里,而是就在他家。他的父母和妹妹站在距离镜头稍远的地方,被荷枪实弹的士兵牢牢控制住。那位领导者仿佛没看到屏幕前两人难看的脸色,也不知道自己身后正上演着全无人道主义的一幕,依旧自顾自笑眯眯地说下去。

“你们应当已经知道了,维和政府不复存在,南大陆又一次在战争中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然而,你们所进行的惠及人类的伟大实验还应当继续下去。只不过,我希望你们能够忠于南大陆,将你们的成果毫无保留地奉献给政府。”

“……我们会的。”铃兰艰难地说着,不愿想象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情。

“最好是这样。”对方点点头,向身后做了个手势。一名士兵将枪口抵住了俘虏颈侧的动脉,是林渊的妹妹。小姑娘无力地挣动着,绝望地看向屏幕。士兵手里的动作停滞了几秒,在领导者回头看过来的瞬间,还是扣动了扳机。

铃兰闭上了眼睛。林渊死死盯着电子屏。

“我感到非常抱歉,”年迈的领导者微微欠身,“但这是必要的手段。我们获知NE-2872有强烈的反战倾向,危害社会,只好采取极端措施。NE-6211,虽然你们关系密切,但我相信你的忠诚。如果你能拿出成果,我会保证你和你的家人的安全。”

林渊脸色惨白,不发一言。

“CA-5273,”对方将目光转移到铃兰身上,“西南大陆已被我们占领。但据悉,第二学校里潜藏了许多东南大陆的间谍,为了减少损失,我们只好将学校里的可疑分子全部处死。听说那是你原来的学校,我很遗憾告诉你这个消息。”他很有风度地一点头,“不过,你还太小了。等你长大后就会知道,有时候,死亡反而是最轻松的。也期待你的研究成果。”

说完这段极具暗示意味的话,对方就主动切断了通讯。

铃兰脱力似的跌坐在椅子上,看着林渊跑出了实验室。她知道警卫一定会拦下他,觉得连呼吸都沉重滞涩。

她呆坐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只是不断地想象着鲜血和剧痛的滋味。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她忽然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跑到操作台前。

“请给我高纯度的甲基苯乙胺,”她急切地隔着通讯网络对管理实验试剂的人说,“实验用的。”

对方只肯给她几毫克的量。麻痹小鼠绰绰有余,但对人来说几乎没有作用。

她用力把通讯器摔在桌上,泄气地调出些苯乙腈和乙酸乙酯,略显急迫地自己动手。精密的操作对她现在一团乱麻的状态来说要求太高,以至于她不得不几次崩溃地重新来过。

她没有注意林渊什么时候失魂落魄地回来的,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盯着她合成致幻剂。他在她身后叫了许多次她的名字,而铃兰充耳不闻。

最后,她撑着桌面等着减压馏分析出成品,而林渊就算反应再迟钝也明白了她想要干什么。铃兰耐心十足地一直等到反应彻底结束,看着瓶里的无色油状液体,一时却没有动作。

林渊沉默地从她手里抢过瓶子,倒进过量的强碱溶液。铃兰没有反抗,愣愣地看着他销毁自己的罪证,迟到了数个小时的眼泪终于落下来。

 

南大陆距离最后的胜利仅有一步之遥了。林渊获准使用质子对撞机以后,政府又调了许多人来辅助他的研究,微观高速的物理世界揭开了一角面纱。他们在高维时空领域进展有限,这崭新的科研成果却被飞速应用于武器研制,东南大陆在空前的杀伤性武器面前节节败退。

街上开始有了欢呼庆祝的人群,尽管东南大陆还没有真正投降。居民也不再受到限制,就连政府都已经研究起了战后的世界局势和领地分配。

然而,在核心城区之外,战争消耗了不可计数的物资。数亿人失去了重要的亲人,被迫忍饥挨饿、背井离乡,或是死于战场硝烟。越来越多的人心头浮现出同样的念头:我不该还活着。

他们没有跨越过第六扇门,却一样被剥夺了快乐的能力。

次年三月,天空久违地放晴。铃兰在实验室门口望着东方的薄云,觉得在炮火渐渐密集的日子里,这样的晴天实在难得,也实在反常。

在这个星球的另一端,东南大陆的军工厂里诞生了人类有史以来最为罪恶的武器。东南大陆已经大半毁于战争,领导者们激烈地讨论许久,最终做出了一个背叛人类的决定。

自东南大陆的核心区向外,四颗导弹载着足以毁灭一片大陆的核武器,以无可挽回的态势向着四个方向破空而去。

刚刚诞生在实验室里的技术,已经来不及挽回东南大陆战争中的颓势。被高层秘密封锁住的疯狂决策,带着鱼死网破的决心,以毁天灭地的能量波宣告了这片大陆垂死挣扎的威力,即使爆炸的余波最终也必定会杀死整个东南大陆。

导弹落地的瞬间,实验室里沉寂许久的辐射计忽然滴滴响个不停。铃兰回过头去查看异状,忽然发现测量磁场强度的仪器出现紊乱。

林渊确认了仪器没有故障。辐射计的指数还在疯涨,已经远远超出了人体所能承受的范围,却没人想着做防护措施。

“……是核武器吧。”铃兰轻声说。

十分钟后外界传来的消息证实了她的猜测。在这样的爆炸中,任何防护都没有意义。她转头去关注环境中被影响的其他指数,隐隐觉得第七扇门后传来了他们期待许久的敲门声。

在所有人都已绝望时降下核打击。铃兰无端想起了被高能粒子流杀死的小鼠,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凉了。

二十分钟后,仪器彻底失灵,实验室之外天气骤变,下起了大雨。铃兰大致猜得到那雨的成分是什么。

二十四分钟后,实验室的灯也熄灭了。有电流声划过,之后一切归于寂静。

自绝对的黑暗与死寂当中,终于诞生了第七扇门。

两个人都呆滞了片刻。之后铃兰率先走上前去,试着触碰了那一层薄薄的流光。而后她露出了这一年多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说:“我要出去了。”

林渊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外面的雨很危险,现在不能出去。”

铃兰的声音依然是轻轻的。“我知道,所以我才要出去。”她几乎是微笑着,“你没有感觉到吗?这是一个注定的结局。只有当整个星球上的人类都难逃一死的时刻到来,第七扇门才会诞生。我已经做够了人类的棋子,不想再成为神的棋子了。不论跨越第七扇门之后会发生什么,我都绝对不想亲自经历。”

她细致地整理好仪容,穿上刚来南大陆时的那件外套,而林渊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他只是目送着她推开实验室的大门,之后的事,他不忍心继续看着。

在那样的雨水中暴露,没有第二种可能。

他长久地愣在原地,直到任何一丝细微的响声都消失,偌大的实验室只有仿佛无边际的惨白。他望着铃兰离开的那扇门,耳畔是无休止的暴雨倾盆的闷响。

他知道南大陆的领导者一定已经获知了第七扇门的诞生,最快五分钟之内就会赶到,在这个星球上的人类全部死于核辐射之前同研究者一起见证伟大的第七扇门——而铃兰已经明智地抽身离去了。

自己去拥抱实验成果,大概比被政府的人拿枪胁迫着打头阵更好一点。他这样想着,也伸手去小心翼翼地触碰那绿光荧荧的屏障。第七扇门就像一道虚假的光影,薄如蝉翼,流动着的折射光顺从地吞没了他的手指。

而当他极慢极慢地全身越过第七扇门,眼前已不再是那个南大陆的小小实验室,而是浩瀚无垠的宇宙一角。一道空间在他眼前铺陈开来,像无首无尾无穷无尽的画卷,空间之外是茫茫宇宙,空无一物的寂静。

 

我是谁?他尝试着回想,这里又是哪呢?

他不再畏惧压力、不再需要呼吸了,只是在那片二维空间前漫无目的地踱步。在空间之内,又有无数个二维的小小星球。他敏锐地洞察一切,注意到其中一个不起眼的星球上,有更小的生物正在活动。

他眨了眨眼睛,在一瞬间明白了所有的事,所有的宇宙间恒久不变的唯一的事。

他在小小星球上那些生物集中着的地方画了一条线,看着他们全部越过了最初的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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