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

在城北五环旁边还有一片没有拆的平房。旁边都是大学规规矩矩的建筑,就让这生在杂草中的大杂院显得更为混杂了。住这里的人多为租户,二十一世纪了哪个住在首都的人还愿意住这样的平房?房本上的户主都看不上这环境,电视的天线自己接的,信号就CCTV1台能稳定地看;热水器是太阳能的,到了晚上连个澡都洗不了;就更不用说那厕所了,肯定是公共的。但是他们又舍不得这钱,将来这地一定是要拆迁的,一拆迁自己不就发达了,躺在床上就要钱来钱要房来房的好事,谁不愿意?所以他们就都把这租给一些来京的农民工,更多的是组织这些农民工来京的头头,所以里面住的人也隔三差五的换来换去。但老赵是一个例外。

老赵也住这大杂院里,但住的是自己的房。而且还带这个十六七岁的女儿。他家两间房,每一间就三平米出头,里头那间给丫头住,外面这间自己住并且也是他开的修脚诊所的店面。就这地价,生意好不好可想而知。但似乎他并不在乎,每天活的悠哉自得。他自己这间修脚店是玻璃门,正冲着马路开,对着旁边大学的西门。里面墙上挂了一个拾金不昧的锦旗、一个中医人体穴位的图、老赵修脚的招牌。两个黑色皮沙发,一张金属的桌子后面有一个小板凳,还有一个柜子,里面貌似放着一些药。到了晚上,他就在玻璃门前拉一个帘,旁边的折叠床拿出来,从里屋拿一床被子出来,一个荞麦皮的枕头,就可以睡了。

“老赵,闺女回来嘞!”夏天,朝着院里的门就开着,外面的于大妈喊了一嘴。

老赵连忙放下了手机,不再翘着二郎腿,赶紧往里间跑。看见闺女一脸笑容洋溢,自己心里甭提有多美了,但他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欢乐,搞得表情笑也不像笑、哭也不像哭,再加上年轻时留在左眼上的疤,难看死了。

但其实对于这个53岁开始叫自己爸爸的女儿老赵可是宠的不得了。可惜人家女孩不跟他亲,不过也难免。毕竟两三年前人家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个爸爸。十三四岁的时候突然给你蹦出一个老爸谁受得了。据说女孩是他前妻生的,离婚以后那女人才发现自己怀了,一直瞒着他。这前妻出了车祸死了,女儿才不情愿的认回来了。

“闺女啊。今天咋样啊?累了吧?”说着老赵把临时的桌子搭了起来,女儿没回话,就巴掌大点屋子,空气突然宁静的有些尴尬。老赵吸了吸鼻子又开口:“诶你看我给你做了红烧肉。我记得你妈就最爱吃这个…”老赵似乎还想说什么,又说不下去了,怕说错话。尴尬地搬着椅子又补了一句:“加了三个…三个卤蛋…”

老赵完全没注意女孩正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在他正转身端菜的时候,女孩淡淡地开了口:“爸。”

老赵惊的连忙转过身来,要知道这可是闺女这三年第一次叫自己爸啊!老赵可是滑的不行的人,年轻的时候不是什么好东西,什么惊、什么吓没受过,就到他闺女面前最笨的不行,一句都接不上来。

“我要和晓扬一起去上海!”没等老赵回话,女孩一边夹了块红烧肉一边说。

半晌,老赵强扯了个笑脸,问:“晓扬…晓扬…是…是谁呀?”

“我男朋友!”

老赵是个大粗老爷们,虽然一天天的整颗心都在姑娘身上但还是对姑娘这种心思察觉不太出来。更不知道怎么跟闺女说。

“那…那…哪天给爸带回家看看。”老赵不像惹闺女不开心,想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他希望自己刚才是听错了闺女要去上海的事。

“明天我们出发前他来家接我,到时候你们见一面就好了。”闺女没当回事的说了一句。

“明天?明天…去哪?上海?”

“对呀,他家在上海做买卖的。他家让他回去做事,我也就跟着去呗!”

“什么?他家上海的。那你的学呢?你今年还高考呢!”

“害这笔帐您怎么还算不明白啊。您看我高考的目的是什么呀?不就是为了上个好大学,将来有个好工作么?这我直接去晓扬家找个事干不比别人多得了好几年的青春!”

老赵听到这完全怒了,恨自己有这么一个不明事理的女儿,说:“呵!不可以!我告诉你不许去!”

女儿夹红烧肉的动作也停止了,摔筷子就说:“你凭什么限制我啊!就当我两年爸还真以为你就能当我爸了是吧!我要和我爱的人在一起!”

“你爱的人?你知道什么叫爱么?”

“呵。我不知道,你知道?你知道什么是爱你就不会让我妈一个人养我14年!你知道什么是爱我妈就不会死!你知道什么是爱我活的就不会这么惨!”

“你知道我这是为了你好!你跟他走,你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爸从来都没见过他,要把你买到一个穷山沟里,我上哪寻你去!还上人家去干事,不被欺负了!”

“你别拿你那龌龊之心看人。你当谁都像你似的干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晓扬是很有抱负的!有理想、有勇气的。”

老赵闭了闭眼,坐到女儿的床上。半晌,才语重心长地开口:“闺女,这世界上其实谁都靠不住,感情到最后都会发生变化的。你知道么?”

女儿不说话。

“你要死活要去,我拦不住你。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 我是没养你两年,但这股犟劲跟我一模一样。”顿了顿,老赵轻笑又看着女儿开口:“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丈夫,我不是一个好爸爸,我甚至都不是一个好人。我比你更愿意我自己刚才说的那些都是错的。但愿你是个幸福的那个。”

女儿又拿起筷子,开始一粒一粒的扒碗里的米饭。

老赵没有说话,起身进了自己的外屋,一晚上都没再出来。

翌日早上四点张晓扬来接女儿。老赵一夜没睡。听到了敲门的声音,愣忍着没从里屋出去。幸好,女儿主动进了外间。

“爸,晓扬来了。”

老赵没回话。留女儿看着她父亲睁着眼睛躺在折叠床上。她有些不忍,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父亲虽没有文化,也没有什么正经工作,但是这三年,是真的爱她。

“那我走了。”最终她又开口说了一句。

“嗯。”对方回了一下。

但女儿并没有离开。似乎等着老赵开口说出他想说的话。

“闺女”老赵叫住了女儿,又不开口。

“你得有思想准备,如果哪天不好的事发生了,千万别怪自己。你得慎重点,别他要什么就都给他,你要是跟他吹了,吃亏的是你自己。”许久,又只憋出句这没用的话,老赵自己心想。

“嗯”

“那走吧。爸爸就不出去了。”

“嗯”

“记住,没辙的时候,别怕。就回来找爸爸。爸爸这辈子也就在这了。”

要不是天还没亮,看不清,他们彼此都会看见对方满面的泪水吧。

“嗯,记住了。爸,你也一样,好好活着。”

女儿跟着张晓扬走了,似乎是叫了一辆出租车。老赵偷偷的拉开了一点帘子,透过玻璃门盯着车远去。不再说话。

女儿走后的第二天,他将修脚店门上挂着的牌子翻了个面。写着:不营业。

女儿走后的一个月,来了三个男人,把修脚店的招牌撤了。

 

三年后

“诶诶诶,老赵这把你坐庄,我可得好好的敲你一把。”狗二开玩笑说了句。

里边的小屋里一张麻将桌,看不清谁座哪,劣质烟的白烟乌烟瘴气。地下满是散落的烟头还有啤酒瓶。老赵穿着个吊带背心,翘着个二郎腿,嘴里叼了根烟,一只手摸了摸自己油油的光头,顺手去摸牌。

“草!就你小子还想敲我?老子敲别人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老赵不屑的打出了一张东风。

一旁的兴子,接过话:“可不是么,赵哥想当年什么圈不混?只要赚钱的买卖,你去问问那个不是落到我们赵哥这?红灯街上那美女都是我们赵哥的人。就在大厅里买冰毒,你看哪个警察敢带人来抓!”

“就是就是,”陈飞生怕自己落了拍马屁的机会,赶紧接话:“要不是我们赵哥自己不想干了,哪轮的着别人。赵哥为了闺女说洗手不干就洗手不干,爷们儿!”

老赵不置可否地笑笑,举起旁边的啤酒就喝了一口。

“诶对了,赵哥您那个修脚店,怎么现在也不开了。”狗二不知内情。兴子和陈飞听了忙使眼色。

老赵到似乎不以为然,笑了笑,说:“这不为了闺女开的,闺女走了还开个什么劲啊。”

狗二还想说这么赚钱的买卖不如介绍给自己,但还没来得及开口,里屋的门开了。

八目相对。不,准确的说,应该是十目相对。

“爸。”

老赵眯了眯眼,皱了皱眉,手里的牌直接朝外扔在了桌子上,然后:“闺女。”老赵又看了一眼怀里的,“外孙女儿?”

“嗯。”

老赵一下笑了起来。手里的好牌扔了,连忙去开门,想要散去这屋子里的烟气。跑得太急又踢到一个酒瓶,赶紧对兴子和陈飞喊:“还看着干什么?不帮着收拾收拾。”

很快房间仿佛又恢复成了三年前的样子,女儿带着孩子睡在内间,老赵在外间。女儿什么也没说。只是在这住了一周又一周,也没人来接来看,甚至连个电话也没打来过,老赵本就不好意思问,看这情况也就不问了。

突然有吃晚饭,两人都喝了点酒。女儿自己就开了口:“爸,囡囡她病了。晓扬他们家嫌是个女孩,不给治了。我吵了一架,就跑出来了。”

听到这话,老赵一手搂过姑娘来:“没事,晓扬他那龟孙子不要爸爸要。爸爸就喜欢女孩。你还有囡囡,爸,都喜欢!”

老赵似乎感受到女儿在怀里抽泣,说不上话来,自己就接着说:“你说囡囡病了咱就治嘛,哭什么嘞。”

“爸!”女儿一下喊了出来,老赵都清醒不少,下一句话,更让老赵彻底醒了起来:“我没钱给她治。”

过了两三天,女儿正在里屋哄着孩子睡觉,不知道老赵干了什么,就听外间叮叮当当的。她刚出去想骂小点声,就看到修脚店的招牌又挂了回去,之前的锦旗重新拾了起来。门口的牌子变回了“营业中”。

 

“请问这是赵民生家么?”

这是女儿第一次知道老赵的全名——从王警官的嘴里。当然很快,还知道了老赵到底是干什么的——亦是从王警官的嘴里。

老赵拉着房门,还是一如既往地笑着答应着。

“你涉嫌违法协助洗黑钱,现被依法逮捕了。”

王警官还没来得及拿出手铐,老赵就两眼一黑向后一仰,头直接磕到木椅子上,到了下去。

三个小时后,李医生说老赵成了植物人。

三个月后,王警官呆着法院最新的判决来医院交给老赵的女儿。

病房外,女人一个字一个字读着中级人民法院下来的红头文件:法院判处赵民生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组织卖淫罪;协助洗钱罪。鉴于被告人身体情况判终身监禁,缓行50年。

这几十个字,她看了20分钟。一开始只是眼眶微红,到后来泪流满面,却不敢出生。王警官心软而说:“你知道这个世界只有你不该恨他。”

女人的哭泣并没有停歇,他又说:“至少这次洗钱,是为了你。他不是给自己洗钱,是给别人洗,然后抽成。这次这人给的高,他好像急着要钱,就没仔细琢磨是不是被人害了,就答应了。”

女人哭的更厉害了。但她从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使劲的摇头摇头,一个劲的摇头。

最后的最后,她卖了五环边上的那个小房子,给女儿和老赵出医药费,自己一周打五份工,累的不行,但是每周日她都会带着自己的孩子来看老赵一次。握握老赵粗糙的手,说:“爸,你还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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