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中的无知者-二稿(原《归宿》)

“亲爱的同胞们,朋友们:”

广播电台传出20世纪的音效。

“作为最近建立独立国家联合体这一局面的结果,我宣布辞去我作为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总统的职务。我一直以来坚决支持国家的独立、自主和加盟共和国的主权,但同时我也支持维护政权联合,国家统一。”

谢列平关上了收音机。

他觉得惊恐,但也觉得麻木与释然。

一个国家的消亡与解体,谢列平从未经历过。他不知道将面对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他是一名军人,从“苏维埃工农红军”到“苏联国家武装力量”到“苏联武装力量”,他从41年应征入伍以来已经为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贡献了50年了。他应当为自己的国家的崩溃感到悲痛。

但他更多的是无助与彷徨。

从前苏联中尉到失去国籍的军人,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望向窗外,端着半杯伏特加,看着克里姆林宫上空红旗的降下,谢列平自我安慰:

“也许过几天就好了……”

 

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的。

谢列平所在的部队在1月初开了一次全莫斯科军区的大会。谢列平看到了很多自己认识的人。他们大多很茫然,但有一点出奇的一致:

他们大多都把肩上的苏联武装力量徽章和苏联国旗撕了下来。

维持原状的谢列平相对就很突兀了。他的那一抹红显得在全部军人间十分引人注意。

“朋友们,”他们的上级,军区政委,克列托夫大将上台了。他的右袖上别着俄罗斯联邦国旗制成的袖标。谢列平注意到讲台背后的戈尔巴乔夫画像与列宁画像已经被取下,而苏联三军军旗则改为了三面俄罗斯国旗,显得极其单调。最上方悬挂的苏联国旗则改为独联体旗帜。似乎所有红色的元素都消失了。

“介于去年的一些变故,我觉得有必要纠正一下诸位先生们的思想。”他明显地看向了谢列平身上的那两抹红。

谢列平安静的外壳下心灵的深处剧烈振动了一下。

“’同志’这个词,在现在宣布被禁用!”克列托夫大将声音忽然提高,他用手剧烈地拍着讲台。“所有军队对军人改称其军衔!”

“克列托夫同志,你这么做……”一名军人突然站起来,他似乎十分愤怒。“叶尔绍夫上尉,注意你的用词!”克列托夫大将更加愤怒。

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缠绕在冰冷的莫斯科空气中。

谢列平看向了叶尔绍夫上尉,他很同情这位上尉,他们在二战时是同一个团的曾经出生入死。当然,这种情感也只限于同情,因为他并没有胆量站起去指责军区政委。

“前苏联武装力量的诸位,现在起我们暂时改称俄罗斯联邦武装力量。”克列托夫大将说。“所有’列宁’,’社会主义’等具有时代落后性的词汇将被禁用。”

他顿了顿,

“俄罗斯联邦万岁。”

散会时,谢列平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波动了。他想去找军区政委问个清楚,但他又不敢。就在他犹豫之际,克列托夫来找他了。

“谢列平中尉,”克列托夫说,“把你的臂章摘了。”

“军区政委大将……”谢列平混乱的大脑组织起了这样一个不知道是怎么排列组合而成的称呼。“不要叫我军区政委,谢列平中尉。”克列托夫大将严厉的说,“把你的臂章摘了。”

谢列平机械地服从,将红旗从袖子上撕下,留下一片黑色的区域。

“克列托夫,你给我解释一下。”叶尔绍夫上尉不知从哪里出现了。他也带着红色的臂章。“你几个月前,还在歌颂着党与列宁,对我们的苏维埃联盟大加赞赏,如今却成了这副资本家的样子!”

克列托夫大将的脸一瞬间涨的通红,他肥胖的肉微颤着。大喘着气,他说:“不要再提那些旧时代的东西了。”

“克列托夫,你个……”

克列托夫大将并没有领会叶尔绍夫的话。他快速走开了,消失在人群中。

留下谢列平和叶尔绍夫立在原地。

“这就是他们的真面目。”叶尔绍夫长出了一口气,愤愤的说。

谢列平陷入了迷茫。

“去喝一杯吧。”叶尔绍夫发出了邀请。

“走吧。”

酒馆挤满了人。二人挑了一个偏颇的地方坐下,要了两杯伏特加。

“社会主义……究竟什么是社会主义?”谢列平问了一个自己认为很愚蠢的问题。

“社会主义……是……”叶尔绍夫陷入了沉思。

“我发现了一件事,我们一直在将自己称为社会主义的军队,生活在社会主义的国家,但我们实际上都不知道社会主义是什么。”叶尔绍夫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觉得你说得对。”谢列平表态。“至于为什么要怀念那个时代……或许是因为我们在那里生活久了,不想改变。”

他一路走回了家。

走到了“赫鲁晓夫楼”前,他上了楼梯。到了第四层,用钥匙打开了自己家的门。

他瘫倒在椅子上,将自己的军服甩在一旁。

“什么是苏联陆军?什么是社会主义的军队?为什么克列托夫变得这么快?”

谢列平的劳累不允许自己再思考下去了。他让酒精把自己麻醉,随后陷入了梦乡。

 

谢列平家断暖气了。

自1903年开始实行的集中供暖,在苏联时期永远不可能的暖气供应中断,在俄罗斯联邦发生了。

2月的莫斯科是极其寒冷的。

“你再不去卖点东西,我们家就都冻死了!”谢列平的妻子-娜塔莎说。她是个平常的俄罗斯妇人,并没有多少信仰,她所希望的只是一个平静的生活。

为了省钱,谢列平决定卖了自己的一把枪。

走在联邦的大道上,谢列平听到了广播里的消息:

“根据联邦政府的消息,俄罗斯联邦通货膨胀率已到约1000%。总统叶利钦表示坚信俄罗斯可以挺过这一段艰苦时刻。”

一斤肉已经大约1000卢布了……曾经一卢布一美元到现在已经三十几卢布一美元了。

谢列平走到了地铁站,这里是跳蚤市场的所在地。

他看到了自己的邻居,叶尼塞。他正在卖一些锅碗瓢盆和桌子椅子。

“大哥,你来这里干什么?”叶尼塞看向谢列平。

叶尼塞之前在银行工作。联盟崩溃后银行被寡头控制着,由于通货膨胀,公司裁员,叶尼塞也在这些悲惨的人的行列中。对他来说,谢列平是国家公务员,工作一向很稳定,自然不会来到这种卖东西的跳蚤市场。

谢列平记得叶尼塞曾经是自由化的强烈支持者之一。他觉得这点很讽刺。

“你不是支持自由化吗?怎么现在倒到这里卖东西来了?”谢列平在他旁边坐下,问。

“自由化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必定会有很多磨难夹杂在其中。”叶尼塞回答,“只有克服这样的的磨难才能抵达光明!”

谢列平不得不对他的诗歌才华表示赞赏。但在这个没有普希金的年代,有文采又有什么用呢?

“收党证了!高价收党证了!30卢布一本!”远方来了个拎着袋子的怪人,他的一个袋子里装着几十本党证,每一本上面的“КПСС”金色字样已然在昏暗的袋中失去光辉。另一个袋子里装着的,是一卷卷的苏联国旗和印着列宁与镰刀锤子的红旗。

这一袋代表着几十个共产党员背叛了自己的信仰。谢列平暗想。

“我的党证已经卖了。”叶尼塞的一句话差点让谢列平从自己坐的木箱子上跌下来。“卖了?!”他问。

“卖了。”叶尼塞平静地说。“自从宣布苏共非法后,就找人卖了。”

谢列平下意识地用手将枪调整为了战斗时的预备姿态。但他仔细想了想后又放下了。“一个非法的党真的是正确的吗?”他不会忘记苏共被宣布是非法组织的那一天。60多年的执政党成了非法组织,前所未有。他苦笑了一下。

“斯捷潘!过来坐坐吧!”叶尼塞招呼那个怪人。怪人走到了谢列平的跟前,用帽檐下的眼打量了谢列平,随后冲着他吐了口唾沫。

“我的老婆,我的孩子,都是被你们这群人抓进去的!”怪人突然变得疯狂起来。他扑向谢列平,“你们这些该死的秘密警察和克格勃,还我的家人!”

伏特加与口臭的气息钻进了谢列平的鼻子里,这让他恶心。他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开。“斯捷潘同志,你误会了…”谢列平中尉忽然想起了什么,将自己想说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他明白,对这样一个疯子加酒鬼来说,自己即使说清了自己是军队而不是克格勃也是无济于事的。这一刻,自己是苏联的过去与全部错误的代表。

“你收党证干什么?”谢列平喘着粗气,尽情呼吸着冬日莫斯科的气息,说。

“苏共的走狗,我将你们的党证收集,将你们的红旗折断,给自己用作柴火烧!”斯捷潘说。“你来抓我啊,逮捕我啊,把我押去西伯利亚或古拉格啊!”他挑衅着谢列平,并放声大笑。“离开了苏共,你们什么也不是。”斯捷潘露出了因酗酒与抽烟而被腐蚀了的牙齿,用极其让人厌恶的微笑看着谢列平。“后会有期,克格勃老爷。”他敬了一个极不标准的军礼,大笑着走开了。
“斯捷潘交不起暖气钱,改烧党证和红旗了。”叶尼塞解释道。
谢列平不想再多待了。带着不知缘由的愤怒,他回到了家里。倚靠着冰冷的暖气,他问自己:
“一个非法的党真的是正确的吗?一个将百姓关到古拉格劳改营的社会是公平的吗?”
“似乎俄罗斯比苏联在这一方面更加仁慈……也许更适合我们。”
“但让人民挨饿受冻的国家,真的是合适的吗?”
“你卖出去枪了吗!”娜塔莎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没卖出去。还遇到了一个烧党证的怪人。”谢列平回答。他拿出柜子里的红色盒子,打开它,“还好你们还在……我是不会把你们送出去的。”他低声说。
随后,是一阵沉默。

军队里开始拖欠工资了,这是谢列平未曾设想的。每天的伙食变得越来越差,现在完全靠土豆度日。娜塔莎的抱怨声平均每顿饭都会响起,弄得谢列平很烦。“绝对是那些人用这些钱来吃喝了!”她每次都这么说。克列托夫大将对工资的解释则是:“短暂的财政危机。”随后,他宣布所有人都升了军衔。谢列平现在是上尉了。但所有人都明白,这只是为了稳定军心,以防发生兵变。很多老兵开始怀念勃列日涅夫时期,在10年前的苏联这种问题是不可能发生的。现在军方在给自己的士兵发枪-去了子弹,以防他们借此机会兵变-来当做工资。谢列平看着变瘪的钱包,无语地叹了口气。拎着一把枪,他回了家。
赫鲁晓夫楼门前围着一群人,极其嘈杂。谢列平将枪架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做出礼兵的样子,向人群走去。他希望这样的打扮与这把枪可以让自己进去。人群的确注意到了他,为他让开了一条道。谢列平走上了楼,他的所见让他知道了人群为什么都在这里。
自己家被用白色的油漆泼满了门,用红色油漆刷着几个醒目的大字:“Коммунистический Kлеврет”。在昏暗的楼梯间,显得尤其让人注意。
而旁边的门,就是叶尼塞的住所,门口大开着。谢列平将枪切换到警戒模式,他暂时忘记了空空如也的弹夹,将枪上了空膛。“叫民警来。”谢列平用深沉的口气下达命令,他后面的人群似乎并没有移动。“叫民警来!”他将声音抬高。“你们听到了吗?”
“我想你指的是警察。”谢列平回头,“我想你指的是警察。”一个年轻人站在他身后。谢列平的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望着年轻人的大红外套与牛仔裤,他大致已经猜到了什么……
“你先回家去。”谢列平说。那个年轻人戏谑地笑了笑,离开了房间。
不一会,警察来了。
叶尼塞家失窃了。锁被人暴力撬开,几乎所有金属物品都被洗劫一空。墙壁被敲烂,从中抠出的木片碎屑散落了一地。柜子的玻璃被打破,书籍几乎被洗劫一空。按警察的话来说,“一切能搬走的东西都被搬走了”。地上残留着火烧的痕迹,仔细辨认还可以看见顶着那“全人类天才”大脑的列宁头像。看得出来,叶尼塞家的《列宁全集》被自由份子烧了。
叶尼塞不久后被警察带回了家里。谢列平想安慰安慰自己的邻居,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与其愣在原地,不如回家。
似乎在他关上家门的同一刻,叶尼塞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
谢列平放下了枪,年轻人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
他认定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这个年轻人-自己的儿子雅科夫-已经成了自由化的支持者。
“娜塔莎!”他严厉地说,“拿皮带来!”
没有回应。
“娜塔莎?”
“她走了。”年轻人轻蔑地说。
“什么?”谢列平不相信。他扔下枪,跑到厨房。没有她的影子,厕所?也没有。卧室?还是没有。
“她不想再在这里待着了。”谢列平之子缓缓走进卧室。“她不想在和一个死板、贫穷的老废物过日子了。”
“你说我是什么?”谢列平回头。他惶恐的眼中闪出怒火。“一个死板、贫穷的老废物。”
清脆的巴掌声。
雅科夫的脸上浮现了一个清晰的红手印。
“滚出去。”谢列平说,“滚出去!”他冲着青年的背影怒吼。他的儿子,他那养大的亲儿子,如今竟然背叛了自己。那就走吧,让那穿着牛仔裤和大红外套,吃着汉堡喝着可乐的资产阶级走吧!谢列平的脑中浮现着这些咒骂的语句。

过了会,听见儿子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他将脑子浸在冰水中冷静了一下,开始仔细掂量这份痛苦。眼泪在那一刹那从这位参加过世界大战的军人的面颊上纵横。喝着夹杂着眼泪的伏特加酒,谢列平捂住自己的嘴,不想让呜咽声传出。带着泪的目光扫向克里姆林宫的高塔,扫向列宁墓的方向,他试图思考一些其他话题来转移自己的痛苦。他取下放在玻璃柜里的红色盒子,用泪小心擦拭着里面的物品。

 

谢列平去了趟图书馆。他要读一些书。他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在1991年前好好看看那些被人们每天推崇与赞扬的社会主义著作。当年自己是如何自称为被世界最先进意识形态武装的,现在就觉得自己的大脑有多么空虚的。他想学习那曾经满街都是的思想,但那些作品现在要找到也很难了。
图书馆前的列宁像已经被拆了。留下它的鞋和连带着的暗铜色的基座。“Ленин”的字样已经被人用刀划得千疮百孔。那曾经将有力的手伸向克里姆林宫方向的雕像消失了。“也许他们马上会立一座叶利钦像……”谢列平嘟囔到。
中央大厅的位置上高悬的苏联国徽,那镰刀锤子交叉,浮现在地球之上的徽章被取了下来。现在那里空无一物。
谢列平走到了原本“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与党的杰出思想”的位置。现在那里的列宁像被取下,留下的是“旧时代思想”的牌子。他拿下了一本《列宁全集》,翻开看时却发现已经满页都是黑色的涂鸦与不同的符号。根本无法辨析出一句完整的连着的话。第二本也是这样。大致到了第41卷,他终于找到了一本较为清晰的。
“我们应当密切注意这种提出贸易自由口号的小资产阶级反革命势力。贸易自由即使开始时并不象喀琅施塔得暴动那样同白卫分子有十分紧密的联系,但是它还是必然会导致白卫分子的卷土重来,导致资本的胜利、资本的完全复辟。所以,我再说一遍,我们必须清楚地意识到这种政治上的危险性。”
喀琅施塔得的暴动他多少听说过。很多人现在都在说这件事。很多人都把8•19和喀琅施塔得类比。
“资本的胜利,资本的完全复辟”…列宁的思想让谢列平感觉很茫然。但他似乎懂了些什么-为什么现在要消除列宁的影响力。因为在这位曾经的“伟大的无产阶级导师”的口中,现在的社会是无耻的,是“资本复辟”的。
“白卫分子”……什么是白卫分子?谢列平记得之前在斯大林的时候曾经开过军队的党课。当时他们不断地阐述伟大领袖斯大林同志在斯大林格勒的贡献,他和他的忠实战友卡冈诺维奇联手在这片地区打败了白卫军,巩固了苏维埃政权。但什么是白卫军?这是他不知道的。大清洗的时候他是忠诚的斯大林主义者,因此没有被内务人民委员部的人找过麻烦。他现在开始思考,究竟什么是白党?什么是资本主义?什么是社会主义,什么是共产主义?
谢列平头一次觉得苏联解体带给他的益处就是让他能自己思考一些过去从未思考过的问题。没有克格勃会来找他的麻烦,他可以潜心在这座图书馆里思考。谢列平长出了一口气。
“这个事件说明了什么呢?它说明政权从布尔什维克手里转到了由各色各样的分子组成的不确定的集团或联盟手里,他们似乎比布尔什维克仅仅稍右一点,甚至也可能稍“左”一点——这些企图在喀琅施塔得夺取政权的政治集团的成分就是这样不确定。”
谢列平在“右”和“左”的部分用铅笔圈画了出来,标上“保守”与“激进”。他为自己能和一个印象中的苏联领袖一样学习思想而感到愉悦。
“当然,你们都知道,白卫将军们在这里也起了很大的作用。这是已经完全证实了的。在喀琅施塔得事件发生以前两个星期,巴黎的报纸就已经发表了喀琅施塔得发生暴动的消息。十分明显,这里有社会革命党人和国外白卫分子在活动,而归根到底这个运动是小资产阶级反革命势力和小资产阶级的无政府主义自发势力造成的。”

什么是社会革命党?就在他思考这个问题时,图书馆的电视机忽然打开了。声音引起了几百个读者的注意。
谢列平抬起头,他看到了的是克列托夫大将的脸。他现在是军区的总司令。“我代表莫斯科军区发布命令,”他用那因肥胖而导致的有气无力但极其深沉的口音宣布,“全部军人前往红场集合。重复一遍,全部军人前往红场集合。”
谢列平起身,将《列宁全集》草草塞进了自己的包里,拉上了拉链。“尼古拉•克列托夫元帅。”
元帅?克列托夫元帅?谢列平想再看看他的脸,但那电视机已经关上了。他明明记得上次开会的时候克列托夫还是大将的。
他走路到了红场,因为地铁停运了。沿途路过一个排满人的建筑,队列排了有几十米。他本能的以为是列宁墓,因为只有那个地方会聚集如此多的人。人与人紧紧贴在一起,胸腔挤着后背。但仔细一看,那黄色的m让他明白:这不是列宁墓,是麦当劳。谢列平裹紧了军大衣,走开了。

队列站得很乱,用了大约五分钟才站齐。所有军人都不知道马上要发生什么。
“军人们!”克列托夫出现了。他穿着新的元帅服-不是苏联的款式。胸前别着俄罗斯国旗的证章。“我要向你们宣布一个事情:”他清了清嗓子,“叶尔绍夫大尉被判以叛国罪,马上将在附近的监狱行刑!”
叶尔绍夫……叶尔绍夫叛国?他?
“我念到名字的出列,跟我来!”
谢列平希望不要点到自己。他很同情叶尔绍夫,尤其是在政治思想方面。
“谢列平上尉!”
该死。

 

艰难地推开门,已经是深夜了。暴风雪很大,敲击着脆弱的玻璃窗。谢列平拿出酒瓶一阵猛灌。伏特加的灼烧感穿透了他的喉咙,他大声咳嗽起来。
叶尔绍夫死了,叶尼塞疯了,娜塔莎走了。还有什么能留着的?自己的归宿是什么?
他还记得刚刚自己克制不住怒火时脑子的混乱。他记得克列托夫给叶尔绍夫安上的罪名:
叛国,勾结境外势力,颠覆俄罗斯联邦,政治罪,反人类罪。
然后把他毙了。
安的罪名和苏联时期一样,都是这些假大空、随便抽一个人就能安上的罪名。
那俄罗斯联邦和克格勃有什么区别?捏造的理由,死去的无辜者。相对的,还有更差的环境、更高的物价、更混乱的社会……

谢列平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人沉浸在这个社会中,而放弃了那过去的,辉煌的社会。
有人敲门。
他大打开了门,是收税的。
“8000卢布。”税务官说。
“八千?这么多?同志,你要知道,军队里已经多少天没发工资了!”
“8000卢布,谢谢。”冷冰冰的回答。
“枪可以吗?”谢列平问。
“不行。”税务官向屋内瞧了瞧,“你们家还有的东西可以卖。不像你们的邻居。他们家已经家徒四壁了。”
“叶尼塞?”
“是的。公民,所以8000卢布,谢谢。”
谢列平望向屋内,“但这些都是我要用的东西啊,而且它们一共也才能卖6000多卢布!”
“我不管,8000卢布,谢谢。”
谢列平叹了口气。“你等等,我去拿个东西。”他走进了屋。
不久后,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个红盒子来到了税务官面前。他将盒子打开,静静地躺在里面的,是一枚金星勋章和三枚列宁勋章。这是他为苏联出生入死的成果。
“多少钱?”他问,眼中含着不舍与依恋。
这里是他的最高荣耀,一年都舍不得戴几次。他珍藏着,希望给儿子留下英雄的过去。每天都擦拭好多回,摆在柜子最显眼的地方熠熠生辉。而今天,他将被迫与它们告别,那过去的荣光。
“垃圾。”税务官一把打落盒子。
金色的五星掉在地上,列宁的头像在与地面的碰撞中变形与扭曲。红旗的标志被撞断,留下银色的光秃的旗杆。红旗面上的玻璃碎片散落在地上,有的则渗进地缝里,消失了。
最终掉落的盒子就如同棺材,把这些半个世纪前的荣耀掩盖。现在,他们一文不值。
心头的烈火难以抑制地喷发着,谢列平愤怒了。他一拳打在税务官的脸上,捡起勋章就跑出了楼。他将税务官的喊叫声抛在脑后,他不知道要去哪,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只是冲入了暴风雪中。

 

莫斯科夜晚很黑,伸手不见五指,也许是冬天的缘故。但四颗红色五角星一直熠熠生辉。它们作为克里姆林宫的塔顶,在天空中似乎是唯一的一抹红。
谢列平看着红星。他不确定要不要继续沿着这条街走下去。在街道的尽头,是黑暗与阴影。
算了,向着红星前进吧!
他冲进了暗巷。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那里已经有人了。
还是很多人。
他们在试图拉倒一个雕像,他们成功了。
列宁的躯体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石质的躯干裂成几块,那象征着“全人类最大智慧”的头颅也难逃这样的命运。他高高伸出的手在这时被无情地折断,如同谢列平的心一样。
他的心底一沉。
“你们在干什么?”谢列平问,按耐着自己的崇高理想被人践踏时的愤怒。他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推倒极权的暴君列宁的雕像!”一个青年人大喊。
“别跟他说话,他是旧时代的人。”一个熟悉的声音。
谢列平看向那个人,他瞬间怒火中烧。
雅科夫,自己的儿子。
谢列平难以抑制了。他冲了过去。
他的双手紧攥着勋章,打在儿子的脸上。勋章的棱划破了他的手,鲜血淋在雪中的大地上。
他忘记了疼痛,忘记了饥饿,忘记了自己身体的一切。
红场的哨兵被呼救声引来,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倒在血泊里的青年和一名军人。
“放下武器!”哨兵举起了枪,将巡逻时为了美观与威严装上的刺刀对准了谢列平。

自己的上级背叛了思想;
自己的邻居被逼疯了;
自己的妻子因贫穷离开了自己;
自己的儿子因堕落对抗了自己;
自己的战友被迫害,沉入大地的深处。
那自己呢?
谢列平整理了一下衣服。他将那些因愤怒与力的作用而扭曲的勋章别在身上,攥着被血液染红了的双手,
向哨兵缓缓前进。
“不要动!不然开枪了!”
哨兵的警告没有什么用。
枪响。
他没死在1941,而是倒在了1991。
五十年,五十年。
带血的列宁像变得更加漆黑。
好巧不巧,谢列平倒在了列宁伸出的那只手上。
他的头枕着自己的信仰,永远地沉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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