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学在食堂边上的那条小路旁种着一排西府海棠。
那是很长的一段路。路的左右两边分别是教学楼和食堂。生根发芽，海棠花摇呀摇，像深红色的小鱼在浅绿色的水里游。夏天的风温柔地在耳边轻语，它踩着鼓点，拂过水底，向上、向上带动起层层绿浪。
鱼儿也会开心吗？海棠花好像很开心。
然后海棠花一直在微笑。
拨开层层的夜幕，我一个人走在食堂旁边的那条开满海棠花的小路上。黑色和深蓝色交织，将我死死裹在其中。分明快到夏天了，但是我感觉还是透不过气来。
手指摸索着，覆上了一圈厚厚的胶带。
这已经是我打断的第二副鼓槌了，是在管乐团排练行进到一半的时候打飞出去的，差点绊摔了我旁边那个打小鼓的成员。人倒是没什么大事儿，就是鼓翻着掉出去了，沙袋的一边从固定上脱离，鼓敲出的声音不再尖锐明亮，变得沙哑，像是枯枝填满了它，苟延残喘着，但是每一次敲击都在拼尽全力。
我知道一个鼓肯定很贵。教练很生气，他在排练完后留下我一个人，指着我的鼻子骂，手指都在颤抖，头发到最后都气得乱了。
肯定是错在我。但是当时年少无用的我，只能任由眼泪无意识地从眼眶中慌乱地逃出。站在那个灯光昏暗的排练教室，四周的镜子反射出我狼狈的模样。我感到窒息。
到了最后，我甚至连一句对不起都没能说出口。等教练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摔着门离开后我慌忙逃离了那里，走向了那条小路。
那会儿大概七、八点钟，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天上一颗很亮很亮的星星陪着我。关于那颗星星，我和一个好朋友曾经讨论过是什么，最后得出结论那是金星。其实并不是，好像，只是我的一点猜测，毕竟在黑夜中它实在是太显眼了。
春夏之交，夜晚诉说着沉默。面对我的过错，黑夜正无声地做出审判。
我行走在一个个路灯下，两个影子围着我捉迷藏。他们看起来好开心啊，沉默的笑声震耳欲聋。
那一排海棠，深红色的花，隐藏在厚重的深色帘幕后有些看不清。
然后海棠花一直在微笑。
是在嘲笑我的粗心和过错吗？
“我是花！我是花！”
你当然是花，你当然不会犯错。
名为愧疚的小人儿在身体深处大喊了一声，尖锐的声音立刻填满了我的心。愧疚感如同涨潮一般，不知道是对谁，可能是对那个差点被绊倒的同学，可能是对那个很贵重很贵重的鼓，也可能是对曾经那个初来管乐团时，想要成就一番大事而满心欢喜的自己。
“对不起…”
我想开口，但是嘴巴像是被封印住了，三个细小的字从牙缝中艰难地挤出来，又很快迷失在深深的夜色中，怎么抓也抓不住。
说给谁听？
海棠细细长长的枝叶一圈一圈覆在我的心上，用力、用力，死死攥着它，阻止它跳动；又一路向上，缠绕住我的喉咙；手指上滑溜溜的胶带也变成了花茎的尖刺，无情地戳穿了我握住鼓槌的皮肤。
鼻子酸酸痒痒的。
可是我不想哭啊，做错事情的人分明是我啊。
我停住脚步，捏紧书包的肩带，深吸一口气。海棠花清淡的花香扑面，此刻却如同毒药，但我还是义无反顾地把它吸入了肺里，感受它逐渐浸透我的躯干和四肢。
药效很快就上来了。眼眶终于受不住禁锢，眼泪被释放了出来。泪水疯狂逃窜着，从我左脸颊上滑落，狠狠地砸在了地面上其中一个影子身上，留下了深色的痕迹。它看上去像是中枪了一般。一滴接着一滴。它的身上千疮百孔。
我终于站在路灯下大声地哭了起来。海棠在一旁摇着脑袋，花瓣一抖一抖，相互环绕着落在地上。
起风了。
我抬头，站在瀑布的洞穴里，努力睁眼想看看外面的风景。花瓣在水的反射下张裂、挤压，打着转飞上天，倒像去找那颗像是金星的星星去了。
我胡乱地擦了擦眼泪。掉在地上的鼓槌现在已经摔碎变成了几个碎片，它们牺牲了自己的身体，这一块那一块，竟把影子身上的枪孔填补上了。
我再抬头，海棠花的花瓣在星空下无所顾忌地飞着，月光透过深红色，又被黑色吸收。
海棠花一直在微笑。
“我是花！我是花！”
“你是花！你是花！”
不过是还没完全成熟而已，小小的海棠花苞也会迷路找不到家呀。
我们，你们，是真实的生命，又不是生活在机器里的代码。
请带着你的真诚，去向他们道歉吧。
我猛地回头。那位差点被绊倒的同学，那位教练，那个断了沙袋的鼓，那个捧着自己第一副鼓槌满脸笑容的小姑娘——他们似乎此时正站在我的身后。
时间好像静止。瀑布干涸了，斑驳树影的缝隙中，点点昏暗的路灯下，我瞥见了柔和的月光。夜空流淌下来，随着风的规律，踩着鼓点缓慢移动着，海棠花清淡的花香扑面，轻飘飘地抚在我的脸上。我能看到它的笑容。
后来的事情似乎变得理所当然。我在第二天顺利地找到了教练和那位同学，好像把过去十几年在内心中积攒的真诚全盘托出，向他们紧张但郑重地道了歉。那位同学摇着手说没事没事，可是我分明看见她的手上有被小鼓支架倒下时划出的伤痕。血液已经凝固，上面歪歪扭扭地贴了一块创可贴，乍一看就像暗红色的海棠从身体中生长出来一般。但是血红色的枝茎终究抵不过美丽的绚烂，她笑得还是很开心。
那位教练态度也好转了很多，他语重心长地教导了我很长一段话，我却已经记不清了。他好像说，那个鼓周末会拿去维修，所以暂时也不需要担心赔偿的问题，我会和你的家长联系。
那个鼓——我又去看了看它。它还在那里放着，宁静地出奇。
不知道鼓里面的枯枝有没有长出可爱的小花呢。
至于那个曾经开心地捧着鼓槌的小女孩，就让她暂且停留在美好的回忆里吧。
我的小学在食堂边上的那条小路旁种着一排西府海棠。
那是很长的一段路。路的左右两边分别是教学楼和食堂。可能因为前一天晚上刮大风的缘故，今天阳光格外的好，也有一些刺眼。生根发芽，在无风的天气里所有的花木都趋于静止，但手牵手旋转落下的花瓣却让我看到它们的生命还在不懈跳动。潮水层层叠叠地退去，海棠花清淡的花香铺面，我感受到了畅快与解脱。
然后海棠花一直在微笑。
落花啊，请你随风，代我看看这个世界，代我飞到高天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