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楼
第一章 葬礼、人们、吉他手和葱油拌面
我第一次参加葬礼,眼前缓缓下降的棺材里装着被我杀死的人。
是一个男人,他和妻子还有儿子住在出电梯右拐的705。那天我趁没人时潜伏进他家,在他下班进门的那一刻从门后出来控制住他,把他拖到客厅里最显目的地方,几刀划开了他的手部动脉,伪装成自杀的样子。
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气息。我不知道路旁种的什么树,但有种熟悉的感觉,深绿色的叶子紧凑地聚在一起,有点像中世纪骑士的铠甲,短细的树枝大部分都张牙舞爪的,树洞张着血盆大口,从远处看很滑稽,走进来时我没忍住笑出了声。我有点怀疑这些树被墓里飘出来的灵魂附身了,不然为什么在夏天我总感觉脊背发凉。
耀眼的夏日阳光难以让气氛悲戚,黑衣服在照射下早失去了庄重感。我将手背在背后,揉捻着一片今早刚凋落的玫瑰花瓣,偷偷观察着来参加葬礼的人。他的妻子现在捂脸哭的正伤心,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蒙在儿子眼睛上的手已经被扒开,七八岁的小男孩眼睛红红地看着眼前渐渐被填满的坑,时不时抽泣一两声。我觉得她很厉害,明明早就爱上了儿子的钢琴老师,还能哭的如此逼真。
住在七楼的人几乎都来了。正拿着手帕抹泪的704老夫妇,低着头看自己鞋的706芭蕾舞演员,刚结束采访匆匆赶来的707记者,还有极少出门的703作者。我邻居701住户的薄荷绿头发在一众黑中格格不入,他是一个乐队的吉他手,我听过他们的歌。
我自然不会感到悲伤,只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恰好隐藏在许多张悲伤的脸中而已。
葬礼结束,我跟在701邻居身后慢慢走着,因为我要跟他的车回去。我们俩中间夹着一片诡异的寂静。已经搬来七楼三个多月了,没见过几次面,第一次说话是今早他邀请我搭他的车过来。
搬来七楼是雇主的要求。四个月前我在网站上接到一个匿名用户的单子,要求我搬到现在公寓的七楼702,杀掉住在705的男主人并伪造成自杀。他会支付我的房租及生活费,事后还会有很大额的报酬。条件很好,我应允了,一周以后就搬来了。
作为一名严谨的杀手,我为了这场“自杀”做足了准备。我从搬进来那天起就开始观察705,分别跟踪一家三口。我发现男主人总是朝九晚五,连应酬都少有,而女主人在两个街区外开了一家花店,会在那里从上午十点待到下午四点,而他们的儿子在车程十分钟的小学上学,一般七点四十出门,下午三点多自己走回家,每周二周四晚上五点到六点半在三个街区外的琴房学钢琴。这一家最近还面临着很重的贷款要还。三个月后,我在他们生活规律最稳定的星期四,家里只有男主人一个人时,杀了他。
他的妻子回家后看到倒在血泊中的丈夫,尖叫了几声后昏了过去。还是他的儿子跑到隔壁704敲门找来了老先生打急救电话。很显然,他早在被发现前就死了。他的妻子又不愿报警,对外一致称丈夫不堪经济压力自杀。
其实这很正常。在这座警力不足、地下交易猖獗到几乎摆到明面上来的城市,好像什么样的犯罪得不到惩罚都不奇怪,报警无非是费钱费时间,这也是为什么我这个职业并不少见的原因。
我也不知道她出于什么目的,邀请了所有七楼的人去参加葬礼。
回忆结束。我总是喜欢工作完成后复盘的快感,像躺在飘在无边泳池的游泳圈上喝着加了冰的水果酒。也正是这种美妙的感觉让我很享受我的工作。
我坐上邻居的车。是一辆老式福特,和这座复古的城市很匹配。“我没想到你们新潮的音乐人会喜欢这种老车。”为了不让车内的氛围使人窒息,我勉强开口道。 他顿了一下,随后带着笑意反问:“你不觉得这辆车很符合我的气质吗?”好吧,我实在是不善与人交流,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话,只能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好吧,我也不适合笑。
他见我没回答,换了一个话题:“晚上一起吃饭吗?”我听到这话实在是有些诧异,我那有些迟钝并有限的人情世故告诉我我们的关系还没有到这地步。但万一是他察觉了什么呢?我认为我没有留下痕迹,但保险起见,所以我点了点头。
他从后视镜中看到了我的动作,又笑了,露出与应当身着皮衣皮裤柳丁靴的人气质不相符的温柔。
“想吃点什么?”等红绿灯时他转过身来问。
“你定吧。”我不是很习惯与人对视,于是机械地看向窗外。
老师说,眼睛是一个人最真诚的地方,所以我们这种人很少与人对视,不然杀气与狠戾很容易暴露出来。
他带我去了离公寓不是很远的一家上海菜。“这家葱油拌面很不错。”他解释道。
我没来过,就按照他的推荐点了一碗葱油拌面。很精巧的小碗,颜色与图案像是仿青花瓷的,纤细的、泛着油光的黄色面条盘在一起,像树埋在地底下的根,干瘪的黑色葱花像枯叶落在面上,还有瞪着眼睛的虾米,我猜它们是在油里溺死的。
“再不吃就凉了。”他在我眼前挥了挥手,我回过神来,将筷子从左手换到右手,扶着碗将葱花拌进面里,随后夹了一小口。披着的头发险些掉进碗里,我急忙从兜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发圈绑上。我是一直低着头的,但是感觉到了对面人的目光。
也许是因为很久没有和别人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在保持警惕的同时我显得有些局促。左手将黑色灯芯绒半裙抓出了褶子,连油滴到胸前的衣服上都后知后觉。他给我递来一张纸,我伸手接下,擦完衣服才想起来说谢谢。
他很快就吃完了,盯着碗里挑出来没吃的虾米,不知是什么样的表情。严肃?呆滞?紧张?我假装拿出手机来看,实则难以察觉地抬眼。我在想他什么时候会告诉我他发现了人是我杀的,他是怎么发现人是我杀的,他要以什么条件威胁我,而我又该怎样把他拖到一个小巷子里解决掉呢。我摸了摸裙子的暗兜,里面有一把我特意改动过的瑞士军刀。我只比他矮一个小拇指,能把他打晕后直接割他脖颈处的动脉。我在脑中演示了一遍大概动作,手指也难以控制地动了一两下。
不过如果这次真的被发现了就得回去好好总结一下。
但他似乎没有任何要开口的意思。五分钟后他掏出钱包起身向柜台走去,我松了一口气,顺势站起。他付完了账,向我走来,我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纸钞递给他,他摆了摆手,语气轻松地说:“下次你请我就好。”
我举着钱有些不知所措。过了今晚我大概就搬走了,毕竟我已经完成了任务,拿到了报酬,雇主大概也不会想让我继续在这白住。我也不想跟眼前人产生过多交集。我愣了一会儿开口:“应该没下次了。”
他停下步伐,转头看向我,我能感受到他眼里闪烁着一种不可名状的笑意。他怎么这么喜欢笑。
“会有的。”
我不想与他过多拉扯。于是在上车后把钱塞在了他车右侧门把手下的水杯槽里。
又是无言。电台里放着轻柔的钢琴曲,我听了后自动摒弃了发动机隐约地轰鸣与车外的汽笛,昏昏欲睡,不知是不是儿时孤儿院常放的摇篮曲。但是杀手本能的警惕让我掐自己胳膊逼着自己清醒。
“你的发圈上有血。”等红绿灯时他突然开口道。
我彻底清醒了,取下发圈来看,果然有一圈深红色的印记,我自然知道那是什么。
“可能是我把它套在手上的时候受伤弄上去的吧。”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平静。我需要保持一个杀手的修养。
他“嗯”了一声,带有些不明意味。
我并不怕他这个时候威胁我,因为我已经摸到了军刀,我完全可以下一秒就将刀抵在他脖子上。
变灯了,他踩下油门冲了出去,没再说话。我没有放下防备,手还牢牢地攥着军刀,分了一点目光在他的手部,顺便想这是哪次工作时不小心溅上的。
就这样到了公寓楼下。我一只手踹在兜里,另一只手伸向门把手。他应该不敢把我锁在车里。
“交换一下名字吧。”他的声音与车门解锁的声音同时响起。
“我知道你叫什么,你不需要知道我叫什么,”我冷冷地回答。顿了几秒后又补了一句,“今天谢谢你。”然后打开车门离去。哎,麻烦的人际交往。
“那我就叫你702小姐了。也别叫我真名,就叫我701吧。”他打开车窗大声喊道,车内刚刚换的吵闹的摇滚乐也随之释放出,几个过路人被吓了一跳,转头怒瞪他。不久音乐就被几声刺耳又恼怒的鸣笛赶走了。
我突然想象到他被打得连滚带爬的样子,带着上扬的嘴角进了楼。
第二章母子、夜晚、新的杀人和往事
拐进电梯间,遇到了刚从墓园回来的705母子两人。他们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像是泪浸湿的泥土,伴着苦瓜汁。我闻了闻我的袖子,没有这种味道,只有一股葱油的香。
我并不打算跟他们打招呼。试想一下你的弑父仇人偏着脑袋对你挥了挥手,脸上还带着笑,我觉得我还是算了吧。
难免对视,是小男孩肿肿的眼睛,泛着的泪光像是月亮倒映在湖面的影子,我突然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黑夜,那条小溪旁的石堆上,也是这样一双眼睛,怔怔地忘着月亮,仿佛还与许多话要说,是我替他合上了眼。我瞬间转过了头,我不能看着这双眼睛。
几乎是下一秒,男孩指着我带着哭腔大叫起来:“是你杀了我爸爸!是你杀了我爸爸!”
我敢肯定我眼睛里闪过了诧异和心虚,我还从来没被人这样指认过。迅速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后,我看向他母亲。
他母亲面色冷漠,仿佛什么也没听见,目光直直地看向正由七层下到六层的楼层显示屏。
所以我什么也没说。反正我明天就搬走了。
电梯里的气氛更是尴尬至极,女人一直盯着楼层变化,小男孩一直盯着我,我不知道该盯什么,只能盯着前面的广告。这又是什么牌子的速食面啊,还葱油拌面,这让我袖子上的香味更明显了,我甚至觉得它已经蔓延到了我的刘海上。
下了电梯几乎是头也不回地快步左拐,拿钥匙开了门。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听见了按密码锁的声音。我就是通过这密码锁闯进他们家的。
我强压下想偷看的冲动,脱掉鞋之后从冰箱取了一瓶水果酒,然后走到浴室,开始往浴缸放水。流下来的水像是高山冰雪融化下来的,浇灭了夏天的火苗,缓解了皮肤被灼热一整天的痛。但我实在没有洗冷水澡的习惯,短暂的凉爽后将水龙头往右打。
趁着放水的间隙,我在洗手台洗着染着血迹的发圈。实在是想不起来究竟是哪一次犯了这么低级的错误。
他不会怀疑吧?我突然想到了701。不过他怀不怀疑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必要了。
他那头薄荷绿头发真是显眼。我的衣柜里是不是也有一个薄荷绿的假发来着?我细细地回忆着。余光瞥到浴缸快要漫出来的水,赶紧将水龙头拧紧。
泡进浴缸,喝着水果酒,是我喜欢的那种感觉,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勉强觉得生命也挺有意义的。
擦干头发,打开电脑,点进网页,我发现了雇主新的信息。
“再请你帮我解决一下707的记者吧。报酬你定。”
我有些震惊,竟然还是七楼的。我想都没想直接回了:“啊?七楼是你刻意安排的吗?”
“这个记者的报道伤害了不少人,甚至有人因为他的报道而导致的舆论攻击自杀,而他的事业蒸蒸日上。为民除害一次。”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像上次那样陈述了原因。其实我们从不问雇主的原因,因为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我们也明白这个道理。
杀705的男主人前他告诉我,他父亲小时候被705的男人骗去理财,将家里所有的钱都投进去。最后颗粒无收,反而连房子都折进去了。父亲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压力,上吊自杀,而他刚好放学回来,就看见父亲双脚悬空,肢体僵硬。母亲后来改嫁,再也没管过他。
我很难和他共情,因为我从来没有感受过亲人之爱,连友谊都少有。但是我能理解他强烈的报复情感。
我将这理解为,你凭什么拥有我的幸福。虽然我也不知道幸福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确实诧异,但还是应下了。这倒是我第一次接为民除害的单子。我提出了和上次一样的报酬,因为我觉得杀记者并不是什么难事。
关掉电脑。我一头栽进柔软的床垫,翻了个身冲着天花板。这个房间的灯是再普通不过的顶灯,偶尔还会钻进去几只苍蝇,可我觉得它是因为工业污染而浑浊的夜里,唯一皎洁的月亮。
我盯着月亮思考着,705的小男孩究竟是怎么认出我的。我不太相信心灵感应、视觉互通这种东西,更不信他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良久,久到我快要沉沉睡去,才勉强得到一个答案:也许是因为我眼里的杀气与眼神的躲避吧。
不过我不认为她母亲听信了他的话。大人总是觉得孩子的话是荒诞离奇的,他们已经习惯了。
之后的几天我没出门,仅仅只是用电脑搜索记者所在报社的信息。他前几天刚跟完一个报道,下一个采访估计还要一段时间。
和雇主说的一样,707记者的报道总是夸大事实,会有意添加一些容易产生舆论的细节,从而达到话题量暴增的目的。因此,他也成为了报社的王牌记者。下周二,他会采访一位很具有政治影响力的人物。
我眯起了眼睛。采访地址对面的有一座视野很好的楼,如今被当作仓库。最近有点手痒,这次就远距离干掉他吧。
踩点很顺利,没用多长时间我就盘算好了位置,列好了plan A plan B plan C。我总是很享受提前完成任务的下午。走在人行道上,头顶的遮阳伞来回变换,一会儿是绿的,一会儿是红的,一会儿是蓝的,在这片天空下,我的墨镜就是摆设。我一直惊叹于街道的空间之大,看起来不如马路的四分之一宽,店家在门外摆满遮阳伞、桌椅再加上喝咖啡聊天的人们,竟然还能留出一条供人行走的路。
路过一家面包店,买了两只可颂当下午茶兼晚餐。小时候总想吃这个,怎么也买不起。长大后为满足儿时的心愿,就时常买来吃。其实我早已厌倦它的味道,厌恶黄油和小麦,那些富人施舍给孤儿院的食物,可我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
突然想起来还要继续经营邻里关系,我有些头疼,扶着头上了电梯。
“702小姐,我们又见面了。”不用抬头也知道这是谁。
我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我新写了一首歌,你愿意听吗?”我抬头,撞上他带有乞求意味的眼。
我本不该如此草率和大意,但我鬼使神差地说了好。
他笑了,弯弯的眼睛像天上月。
我跟随他去了701。第一次参观邻居的家,比我的702整洁。深蓝色桌布平整地躺在那里,上面放着一套茶具。沙发被一大片木质书柜包围着,正对着投影,地上一个巨大的猫咪抱枕旁边靠着一把插着电的吉他。整个室内风格都是暖色调,说实话,我真的没看出来这是一个乐队吉他手的家。
他从鞋架上取下一双浅黄色的拖鞋递给我,毛茸茸的,穿着很舒服。
“你想喝点什么?”他说着打开了冰箱。
“都行。”我低着头看着拖鞋。几秒后,我眼前出现了一瓶水果酒,是我常喝的牌子。
我突然起了警惕心:“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这个?”
他好像很惊讶于我这么问,睁大了眼睛,笑着说:“你的垃圾袋里总是出现这个瓶子。而且你没有垃圾分类。”
好吧,有几次我确实和他一起下电梯丢垃圾来着。看来下次换成黑色垃圾袋比较好。
“可你也经常把垃圾袋放在门口啊。”我想到好几次出门都看到701门口放着几个垃圾袋,我还嫌弃过他。可现在看他好像不是不讲卫生的人。
他眉头微皱,第一次露出了不快的情绪。
“703那个作家放到我门口的。”
我“哦”了一声。我跟作家没正面打过交道,第一次见面是我搬到七楼来的第二天,准备去修手枪的时候,刚迈出楼门,就看见作家叼着一根烟在门口盯着我。他年纪不大,长期的熬夜、抽烟、喝咖啡让他面色极其憔悴,一双又厚又重的眼袋挂在他脸上,连带着其他皮肤也往下坠。我本不打算分太多注意力给他,可他眼睛紧紧跟随着我揣在风衣里的左手。我握紧了枪把,尽量自然地从他面前走过。他看我走远就掐了烟,转身走回电梯间。我趁他转头躲在门口观察,看着电梯一路升至七楼。
我第一天站在公共阳台已经见过了七楼的其他人,因此我十分笃定他就是作家。我留了点功夫观察他,发现他一周只出一两次门,但真没注意他把垃圾放在701的门口。
气氛微冷。我难得转移了话题:“你还会弹钢琴吗?”我的视线停留在走廊左手边第一个房间里摆的钢琴上。
他表情缓和了不少,我看着他走到钢琴前坐下。掀开琴盖,放上手指。他的手很白,关节处被衬的发红。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几道陈年的疤组合在一起像一张狰狞的脸,指尖和关节都附着着茧,那是我以前在训练营的荣誉证明,如今我却觉得有些碍眼。我不想让他再看到我这双手。我把手放在牛仔裤的兜里,兜很紧,绑得我手生疼,我只得拿出来慢慢挪到背后。
他弹了一首我耳熟却叫不上名的曲子,以前路过理发店时总会听到。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飞舞的指尖。
好漂亮啊。我心里一直重复着这个声音,好像是六七岁的我说的。我突然回到了十多年前一个刮着沙尘暴的日子,院长刚带我们拍完奶粉广告,我们抱着奶粉商给的奶粉走在回孤儿院的路上。街边的一个房子传来音乐声,大家一股脑围过去看,大大的落地窗前是一个穿着白色纱裙的女孩,她洁白无瑕的手也是像这样在琴键上跳跃着,跳跃着。抬头,她注意到了我们,也许是注意到我们贴在窗户上脏兮兮的手,又或许是屋外的黄沙弄脏了钢琴和她的裙子,她起身,恶狠狠地关上窗户,拉上深红🦢色的绒布窗帘。我们几个也被捂紧嘴的院长赶向马路。
好像也就是那一天晚上,院长发现我们的奶粉桶里装的是沙子,很多很多的沙子,多到足以每个人都盖一座小沙堡。她大发雷霆,于是我们几个小孩的胳膊上又添了几道疤。
思绪随着乐曲的结束而终了。我下意识地鼓了鼓掌,他好像很受用,挠了挠头,脸上挂着青涩的十六岁笑容。
我们又回到客厅。他拿出了木吉他,我们对坐在地毯上,恍惚间我以为我们在一栋林间小屋,外面铺着厚厚的雪,里面的壁炉烧的正旺,直到我看到窗外七点还没下山的太阳。
他给我弹了他的新曲,很安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想到这个形容词,可能是我觉得有吵闹的摇滚就一定也有安静的其他。非要让我形容的话,就是街角包子铺早上四处弥漫的蒸汽,很轻盈,还带有香味。
曲毕,他问我感受如何,我如实告诉他。他低头沉思,然后笑了,说你的感受真接地气,我以为会是麦穗随风飘动之类的。
我怔住了。我还真没见过麦穗,只见过超市里密封的面粉。如果麦穗飞舞是这样安宁的事,我退休以后要住在麦田旁边。什么时候退休呢,也许再做三四单就行了。
于是我开口问:“你知道哪里有麦田吗?”问完马上又有点后悔,万一他知道了我是个杀手这岂不是会成为线索。
我最近确实有些缺乏作为杀手应该有的警惕性。参加葬礼,跟陌生人出去吃饭,进陌生人家门,和陌生人聊天,甚至还喝了点酒。
我突然有些头疼。就给我一个晚上,让自己,暂时地忘了自己是个杀手这件事吧。
他突然喃喃自语,随后又笑了:“你知道哪里有麦田吗….好,就拿它当歌名好了!我一直纠结起什么歌名,谢了。”
我有点惊讶。歌名就这么起好了,我以为至少得思考很久。不过他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对不起,差点忘了你这是一个问句。我想想。”我的视线落在他的手上,他一停下来就总是喜欢拿食指关节敲吉他,还敲的怪有节奏感的。
“我记得从火车站坐最老的那一班车,一直坐到终点,就是乡村和一大片麦田。我以前上学的时候坐过,那真是一片净土,相对这里。”
最老的一班车,终点,我暗暗记下,等杀了记者后就去看看。
“你能再弹几首歌吗?”我看现在时间还早,夜晚还长。我想多留下点这个暂且忘却烦恼的夜晚的记忆,吉他声能让我的大脑彻底放松,而我以后永远都不会再有这种机会了。我私以为这不是一个很过分的要求。
他笑着将手放到弦上。就这样,我看着他的手指在泛着光的金属丝上来回转换,被音乐包围着,身上所有的刺都收了起来,或许音乐的世界里没有肉体,悬浮着的都是灵魂。我第一次产生了想学吉他的想法。
不知道又过去了多少个这样的瞬间,大概觉得开始扰民之后我们就跳到沙发上看了部电影。电影叫什么名字我没记住,只记得有个戴着金卷发的女杀手。这算是我第一部完整且投入看进去的电影,上次看电影还是跟随目标需要。我坐在沙发一头,他坐在沙发的另一头,我们全程没有交流,可是我却能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他在陪我看。
我不想回702。我把周二要用的枪拿出来摆在电视柜旁边,一看到就会自动进入杀手状态。我不想回去。
差不多凌晨两点的时候,我告辞了。走前我问他买什么牌子的吉他比较好以及网上有哪些教程,他将另一把刻着自己名字的吉他给了我,并让我有时间去找他学。我有点困扰经常找他这件事,但还是答应了。为表示谢意我很贴心地拎走了垃圾。
走到楼下刚丢完准备转身时,突然看到芭蕾舞演员匆匆忙忙地跑过来。看到我之后,突然停了下来,僵硬地走过我,姿态与平常的优雅高傲完全不同。经过我的一瞬,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看样子喝了不少。我夜视能力很好,我清楚地看到她穿的短袖全被汗水浸湿,发髻松散着,掉出了许多缕头发。以我的经验而言,如此慌张,大概是酒驾撞人了。不过我没心思去管这些事,暂时没有。
不过,七楼的每一户人家,似乎都藏了不少事。
之后的几天,我再去踩了一次点,然后晚上去找701学吉他。在吉他的世界里我不过是一粒与世无争的尘土,我不需要面对泛着腥味的血和人临死前狰狞的面孔,尽管我早已习惯。
杀记者那天,我很早就出了门,但有人比我更早。我背着枪看着站在窗边抽烟的瘦高男人,握紧了手枪。
“嘿,小姐,别紧张。我们是同行。几天前我发现你也来这里踩点。”他转过身来,脸颊凹陷,五官却莫名让我感到熟悉。指了指墙角,我才发现那里立着一把枪。
我低着头快步走到我提前估算好的位置,打开窗户,随后拿出枪来擦拭。手枪搁在我反应范围内的窗台上。他盯着我,我没看他。
差不多三分钟,他突然开口打破沉默:“你十年前,是不是被孤儿院卖到杀手营的。”
我第一次对上了他的眼睛,察觉到了他眼里夹杂在颓废中的杀气。原来真的如此明显。“你怎么知道的。”当年孤儿院将我卖去的杀手营只留下了两个人。
他叹了口气:“我是除你之外的另一个。”
我带着很少见的细致目光打量着他,他好像的确是那个,和我一起杀了所有人的小男孩。
我能感受到我心里某个角落堆着的杂物翻了,它们企图掩盖的地窖门锁自己打开,放出了一只十年前的怪兽,叫嚣着,痛苦的低吼震耳欲聋。
第三章十年前、犹豫、天台与死亡
十年前,我们十几个孩子被院长卖到离这里很远的杀手营。那里专门培养杀手。
“老师”们的头发总是缠着树叶或附着血污,露出结痂的深红色伤疤,眼中是难以掩盖的阴狠。站在他们面前的十几个十几岁的孩子,不过是被逼到悬崖边无路可逃的猎物。
为了每天能有口饭吃,我们只能服从老师的命令,进行各种训练。曾经为伴的破旧布娃娃、泥巴,被刀、枪、箭、毒取代。从此每个午夜的梦都是带有血腥味的。
可我们到底还是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在老师提出在对方身上测试所制出来的毒药时,我们总算反抗了一回,于是每个人背上都流了血,趴在草地上,流着泪笑着。
老师在一天夜里把我们带去了一个树林,告诉我们他们天亮前只带两个人走。
树林一片死寂,唯一的照明只有月亮。空气闷闷的,像是要下雨。
我们起初约定一起出去,可是有人打破了这个规定,于是,一发不可收拾。
我眼睁睁地,看着我们中的一个,将另一个,推到小溪边的石头上,然后逃跑,运动鞋踩在树叶上沙沙作响。他滚了下去,几秒钟后停在了水边,头着地,只留下一路的血和仍残存温度的、未瞑目的尸体。
我替他盖上眼睛。那晚的月亮永远住在他的眼眸里,圆且发光。
随后我起身,捡起了身旁的木棍,向逃跑的背叛者奔去。他跑不过我,那个时候没有人可以跑过我。我将木棍深深地刺进了他的脖颈,也顾不得是哪个位置。他瞪大眼睛,而我冷眼看着他的生命逝去。
我回到小溪边,才发现跟着我的两个女孩,早就一起坠到水里。她们识水性,可是却死死妨碍则对方呼吸,最后一起闭着眼睛上浮。
我突然没什么在乎的了。
我拿起一块石头砸向一直躲在树后偷看的男孩,又拿起树枝向见到的第一个孩子刺去。我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身上沾满血腥气。直到我遇到一个和我一样浑身是血的男孩,他跟我说,只剩我们俩了。
我渴望来一场大雨洗刷掉我的罪恶,或者心灵。
可太阳出来了,而我没有再回头。
我很多年没有讲这件事从头到尾回顾一遍了,我一直将它们锁起来,于是只记得那双眼。
我并不打算和眼前人叙旧。“你来杀谁?”我没有理会他僵在半空的递烟的手,并且不打算同他叙旧。幸好我们也没什么旧可叙。
“那个政治人物。我不记得他名字,只知道他的长相。你也是?”
“不。那个记者。”
“那我们没冲突。”
我不想和他继续聊下去。我很难不在他的白衬衣上脑补一大片红,那一道道混着孩子的泪的血迹。我借口上厕所,拿着微型摄像机去了对面同楼层。找了个角度拍下只有他和枪的画面,算是留个后手。
之后的杀人很顺利。我在他后开枪,然后快速收拾东西离开。不得不提这附近安保真的不太好,我们都混进人群了他们才急冲冲上仓库。“同行”向我挥了手,我无视了。我私以为挥手是再见的意思,而我不愿再与他再见。
关上702的门,我仿佛散架了一样贴着门倒在地上。那份回忆太重,太重,压迫着我的肺部与心脏,我喘不过气,血液也仿佛在身体里凝固。我浑身都在发着抖,是十年看的那天太冷了吗。
不,不是,应当是我的心太冷了。
莫名我就觉得身上有一股硝烟的味道,还有刺鼻的血的腥气。我无法判断这是何时留下的。我闯进浴室,打开花洒,顾不得还穿着衣服,顾不得是凉水,拼命地擦沐浴露,企图掩盖罪恶的痕迹。我不知道水流了多久,像是十年前那场本该下的倾盆大雨,将我淹没在这座城市里。
这么多年我始终没办法忘记那个男孩死去的样子,忘不了他的眼睛。从那天晚上起,我告诉自己要做一名合格的杀手,我已经杀了这么多人了,我没有办法停下来了。那股血腥气从那天开始就跟着我,我的身上到处都沾染了他人的血。它们凝结成不同程度的、深红的圆月,在我身上堆叠着,叫喊着,轮番出现在我眼前。
偶尔也会短暂地被一些事物,或人,从血腥气中抽离出来。比如果酒,比如吉他,比如701。跟701在一起的日子,我像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手上还未沾血的岁月,我可以短暂地洗去血渍,短暂地成为纯净的自己。
可是今天我发现,我是怎么都逃不出身上的血腥气的。
705的小男孩能闻到,“同行”能闻到,那701,能闻到吗?
在我终于能够正常呼吸时,网站上的传来了新的信息。
下一个,杀掉703的作家。酬金你定。
我愣愣地看着这一行字。他真的是想一个一个杀掉七楼的所有人。
“这次什么原因?”
“他在别人家门口扔垃圾。”
我突然后背一凉。雇主是不是也住在七楼。而且理由,似乎相对自己越来越轻。
“真的是要杀掉七楼的所有人?”我小心翼翼地敲了这一行字,仍旧没有回复。我默认他回复是。
七楼里也包括701。我没办法杀他。
我的杀手生涯中,第一次产生了违反雇主旨意的想法。我想如果我现在拒绝,雇主也许不会放过701。我得先找到雇主。
我决定出去打探一下七楼的各位。我从猫眼中看到704的老太太在锁门,于是也开了门,装作要下楼的样子。我听到她打着电话说着有关“儿媳妇的保险”的事。老太太见了我就挂掉电话开始打量,目光像在看水箱里的鱼。我突然想起来,有一次路过一堆正在聊八卦的上了年纪的女人,听见她们说住在704的老太太的儿媳妇没了。
“你知道707的记者死了吗。”她突然开口,以一种极其傲慢的语气,一会儿盯着我牛仔裤上的破洞,一会儿又盯着我的眼睛。不用说我也知道我的眼睛肿的吓人,应该戴一副墨镜出来的。
“不知道。他怎么了?”我很少演戏,这已经是我所能表现出的最惊讶的样子了。
“听说是被枪杀的。啧啧,这个世道。”
我实在没心思再和她聊下去。出了电梯门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去,只得在她疑惑的目光注视下,又坐上电梯。
我有些怀疑她的儿媳妇本不应该死,也许是她贪图保险金所以见死不救或者故意杀害之类。这样的人,会是雇主吗?也许死掉是理所应当吧。
我现在并不放松。即使简单的推理,也无法形成完整的思路。
杀作家倒是很简单,我在他某天的外卖里加了点老鼠药。701注意到了他门口有点难闻的气味,报了警。警方似乎对这种案件习以为常,没过多久就以自杀结案了,原因是陷入创作瓶颈,怀疑自己的能力。
那天晚上701弹了一首很欢快的曲子。曲毕,他说了一句有点奇怪的话:“人死了很多问题自然而然就解决了不是吗?”
我代入了自己。我不想死,可我不愿再与这血腥气共处一日。可如果能去到麦田的话,麦浪散发的香或许能掩盖吗?
我突然产生了一点,就一点贪婪的想法。我想去麦田,最后一班车终点站的麦田。
可是我终究还是没有贪婪的权利。
轮到701了。
我确认了无数遍,是701。来不及了。
我从抽屉里取出那把瑞士军刀,我第一次和他吃饭时那把。我擦了又擦,它已经锃亮了。
我做不到的。我要拿它处决掉那些藏着雇主的恶人。
于是我去了芭蕾舞剧院。我不思考如果,我来不及思考如果,我必须笃定她就是撞了人,即使赌错了也没关系。
我把自行车骑的飞快,从一辆辆紧凑的车间穿过,将乌烟瘴气与汽笛声甩在身后。在水泄不通的路口,只有我是飞鸟。
706的电话号码并不难搜。我发了条短信告诉706说我知道她撞死了人,然后站在芭蕾舞剧院正对面的花园里。没过多久她就从剧院匆匆跑了出来,只披了外套,甚至松了一半丝带的舞鞋还套在脚上。我跟上。她跑到了我们短信中约定的旧剧场。
旧剧场没有开灯,她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走着,还没适应眼前的一片漆黑。几秒钟后像是突然意识到不对,开始往回跑。我听到了她向我来的脚步声,冲着声音的方向甩出刀,正中她的太阳穴。我顺着鲜血滴落的声音走去,拔出刀,又割了她的喉咙。我将她平躺放在地上,像只睡着的白天鹅,不,是淌着血的黑天鹅。
我徐徐走出旧剧场,拿了自行车往回骑。路上的车少了很多,我独自一个人骑在大道上,头发飘起来,也许从天空俯视像一面旗帜。突然本能地想唱歌,可是脑海中一句歌词也没有,只能哼着《你知道哪里有麦田吗》的调。
到楼下前我想好了杀704一家的手段,可刚解放大脑时,我就看到了乌泱泱的人群,聚集在楼下。有的人拿出手机拍照,还有家长捂着小孩子的眼睛快速离开。
我隐约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小心松开了按住刹车的手,整个人摔在了地上。我没管倒在马路中间的自行车,冲过去挤进人流,拨开人群站定,看到了渐白的薄荷色头发,以及一双我再熟悉不过的眼睛,还有那一片刺眼的红。
他居然还是笑着的。
我有点不敢去看他流了多少血,大概和十年前那个男孩留的一样多,就连石头与地砖的颜色都是一样的。
我蹲下来,浑身发起抖。用右手大拇指,因拨弦而起茧的那根手指,慢慢闭上他的眼睛。这一次,我让我的面孔永远停留在了他的眼睛里,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夜晚,只是我周围没有树枝。
我的泪突然卡在眼眶里,熬的我眼睛生疼,像一块块碎玻璃在火上燃烧。
明明是他死了。可为数不多的与他的记忆却在我的脑中循环播放,像黑白的怀念电影,声音却开的特别大。他的笑声,他的吉他声,他的无数句702小姐,我从此再也忘不掉了。
我不信他是自己跳下来的,也不信他失足摔下来。是雇主,一定是雇主。
我急忙跑进楼,焦急地反复按着电梯,可电梯就是卡在三到二层,我等不得了,爬楼梯上了天台。
今天天台的风很冷,像打开701家冰箱时钻出来的冷气。我没有看到任何人,我多希望此时地上出现一个带有泥巴的脚印,或者新刷漆的绿色栏杆上出现一个血手印。可是没有,这里干净到让人怀疑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来过这里。
我趴在栏杆上向下看,看见警察跑来,赶走了周围人群,还有一部分进了楼,我知道他们要上来了。
我仅存的最后一丝理智告诉我,不要被他们发现,我仍不是一个可以活在光天化日下的身份。所幸这次的电梯就在这一层等着我。我颤颤巍巍地走回702,开门时魂不守舍地看向了701。我在想也许刚刚只是幻觉,我再敲门701仍然会笑着给我开门。于是我敲了。
可无人回应。
尾声
那天晚上,我本来在等人来叫我做笔录,可是没有任何人来,整个七楼死气沉沉。
第二天,我杀了704的老夫妇。我把他们引到被短暂封锁的天台,把他们推了下去,同样什么也没留下。如果雇主作案,那定是他们二人一起做的,像他们对自己的儿媳妇那样。在这之前,我拿着枪分别抵着他们的脑袋,可他们谁也没承认自己是雇主。705的母子早在我杀记者前就搬走了,他们应该不是雇主,他们没有那么多钱。
不过答案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整个七楼只剩下我一个了。
一切都不重要了。我不再是杀手了,血腥气似乎也淡了点吧。
我离开了七楼,带着701送的吉他和三四瓶水果酒,兜里揣了一把瑞士军刀,坐上了去麦田的火车。
我还带了一个信封,是我冷静下来后委托一个黑客查的雇主的地址。这是最后的谜底了。
火车快到了。我撕开信封。前面的地址我已经知晓,要看的不过是最后一个门牌号而已。
701 。
我笑了。
我良久才抬眼,发现周围早已不是麦田。是一片黑色的烟囱,像倒立的巧克力甜筒,只是从头顶冒出灰色的烟,顺着风不知飘向哪里。
你知道哪里有麦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