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笔记」我不会说话的挚友(终稿)

 

我以前有过两个最好的朋友。

一个是虎皮鹦鹉。

一个也是虎皮鹦鹉。

他们不说话。

我在花鸟虫鱼市场里最吵闹的摊位第一次遇见他们两个,笼子里是那样喧嚣、拥挤、混乱,湖蓝色、翠绿色、柠黄色、桃粉色的艳丽羽毛带来短暂的眩晕,鸟粪的气味有些突兀,每一个都叽里咕噜地发着牢骚,好像争着要逃离这一隅人造的牢笼——然而他们不会说话,虎皮鹦鹉脑袋小小的,想来不是太聪明。我观察半晌,却还在犹豫,这是攒了好几次考试高分换来养宠物的机会,我想要找到最漂亮的那只,却怎么也分辨不出来。

我以人类的审美天真的请老板帮我抓两只瘦的鹦鹉,老板和老爸都忍俊不禁,笑了好一阵,我想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呢?你看人类不都在减肥吗?瘦小的鹦鹉更要被保护,免得在这肮脏污浊的笼子里受欺负呀!然而最后他们还是帮我选了两只胖的,一只是柠黄色的头,有花青蓝的点缀在鹰钩嘴旁,像一串项链,羽翼折叠时有如麻雀的纹路,翅尖和尾尖修长,灰蓝的爪子攥紧笼子里的站架时尾尖轻点保持平衡,好像很悠闲地要迎接新生活了,只有覆着翠绿色绒毛的肚皮剧烈地起伏着,我看到强烈的不安正在他的眼睛里呼之欲出;另一只通身柠黄色,淡粉色的爪子配上纯黑色略大的眼睛显得她稚嫩窈窕,像彼时圆明园湖面上微缩再瘦身的小黄鸭。关上车门,我和他们新的“房子”并排而坐,感到有点不可思议,没想到我真的可以拥有两个漂亮的朋友,一直到今天,鸟类也是我觉得最漂亮的生物;又有点不安——我选择了他们,那他们选择什么呢?他们想要和我成为朋友吗?我永远无法知晓。我看了一眼窗外,树荫下几只麻雀正在争夺花鸟虫鱼市场散落的鸟粮和草屑,运气好的话还有猫狗散落的残羹冷炙,我心里有一种隐约的想法:我的两个新朋友,他们不该在这里。

夏天他们住阳台,老爸亲手造了白色铁架当花圃,用楼下绿化带挖的土种了叶子修长的一种兰,正面是油亮反光的深绿色,背面是舒适黯然的浅绿色,就是这样静默淡雅的植物开出的花热烈的像那一年九寨沟夜晚的篝火,然而日子久了,原本他们站在高大的如一弯穹顶的叶子下可以午睡乘凉,渐渐的却都被他们啃食殆尽,花也不再开了。不过即使是带来花朵种子的奶奶也没有怪它们,他们白天还是自由自在地飞在最高的窗棂,衣架,站在摇头的电风扇上唱歌,和奶奶抢西瓜吃,几个夏天就这么过去。

想来我对我的朋友还有些少年人的偏心,我更喜欢一身绚丽,极具特点的他,却忽略了伟大而简单的她,不然怎么会手头连张照片也寻不到?他的嘴里碎碎念不停,被她追着打的时候带着点笨拙和幽默,却又极懂人们的一言一行,会蹭吃蹭喝,日子过的很快活。她就不一样了,总是小心翼翼的不敢上前。只是后来她做了妈妈,育雏的日子竟是我们相处的最后一段时间了,看着不知出生年月的四只小鹦鹉从舅爷做的木箱里接连探头,她的羽毛也日渐松弛,喜忧参半地,一边迎接生命的延续,一边接受死亡的将近,这种滋味实在难言,致使我过了很长时间才有勇气迎接新的“朋友”。

 

清明节回到顺义老家,把他们的“房子”挂在车顶的扶手上,看见窗外呼啸而过的、轻轻摇晃的、无边无垠的青色作物,记忆中的景象里好像夹杂着老家不定的风,滂沱的雨,马路上的羊粪味、干涸的水渠里泥土味,房檐和天际衔接的边框浸染着缕缕炊烟,也许我的朋友会喜欢这里。

午饭后大人打麻将喝啤酒,小孩子跑过院子里疏于打理的竹林和丝瓜架,此时新绿刚上枝头,我们小心地穿梭在灌溉的水流间,手里拿着没吃完的青团。谁也没有注意柠黄的她自己叼开“房子”的铁门,盘旋着向与她分外相称的灰蓝色天空飞去了。突然表哥表姐都慌乱的奔回空地仰头看,我不明所以的,懵懂的视线绕了好几圈才轰地感受到一阵心悸,看她明亮到在阳光下泛白的羽翼舒展到前所未有的宽度,羽毛末端的棱角清晰可见,白日里那么耀眼,像梦里金色的风筝越飞越高,不知何时得以降落。我顿时手脚冰凉,忘了有没有哭,只是让表姐举起“房子”,不知道离天际一步之遥的她看到“房子”里声声啼鸣的他还会不会留恋,会不会想念。最终她奇迹般地飞回来了,在“房顶”上独自站了一会,谁也不敢走近了,谁也不敢走远了,就那么对峙着,最后的最后,她叼起门回去了。除却我慢慢回暖的四肢,心里的那种想法不合时宜的再次浮现:我的朋友,他们不应该在这。

 

细细算起,本以为他们的一生于我而言是幼树里的年轮、钟表上的分度,足够绵长,足够深刻,然而将脑海里交织的混乱时间线抽丝剥茧,才发现拼凑不出他们完整的一生。某年怀着期待和好奇,为我的朋友搭建起坚实隐蔽的厢房,换上细碎的谷物和花生,试探、躲藏、哺育;寻找、观望、呵护成了往复的日常。直到她不再露面、他悉悉索索地在狭窄的木屋里进进出出,时针一圈圈地倒数着,回忆里的我乐在其中,回忆外的我却想要竭力阻止终点的将近。老大复刻了他的华丽健壮,只是肚皮的新绿犹带嫩绿和未褪去的白色绒毛,老二老三老四与她如出一辙,倒也不负母亲的辛劳。不会飞的时候可以把它们放在花盆里,在与他们等身的多肉叶下排排坐,两种起源沙漠的动植物一个妖冶,一个明媚,绚丽而和谐。

从那以后她不再唯唯诺诺了,谁要是碰倒了雏鸟就跟谁急,每天哺育喂食,叫人沉浸在忙碌的喜悦中常常忽略她的辛劳。

后来她某天伏在“房子”里洁净的干草上不动了,我郑重地把她装进盒子,连带她一生脱落的一把尾羽(每年冬夏各一根)和他的几片羽毛,埋在楼下左手第三棵瘦弱的大树下,那天的日期我记了好久,承诺每年回去看她,但最终还是淡忘了。

儿时我常炫耀别看我的朋友个子小,却有七到十二年的漫长一生,常常对他们和我之间的趣事和惊心动魄的那次“出逃”如数家珍,讲起生命的诞生更是娓娓道来。在他们离我而去的多年后,孩子送往亲友家各奔东西的今天,我却由衷的发问:我的一次选择是否改变了他们的命运——或者直白的,缩短了他们的一生(细细数来不过六年。)?她走后的下午我站在阳台的一角沉默不语,看阳光走过鸟笼的一格又一格,不能倒退也不能停泊,我无声且乐观地流过眼泪,醒来后更加珍惜和他剩余的时间。朋友这一生过的快乐吗?我不知道,但如果他们会说话,也许我的充其量只是一个常在的过客,他们是生性自然的精灵,只有彼此是天地间最孤独的伴侣。

但他们仍是我一生的挚友,只是不会说话罢了。

(作者阐述:我一直以为自己喜欢鸟类但对鸟类并不是那么感兴趣,比如我不会像同学那样拿着单反漫山遍野地寻找一个微不可查的鸟类,但事实写到她的小葬礼还是不可抑制的哭,像一下回到那会直面死亡的悲伤😭……文字的力量恐怖如斯,第一次这么直观的感受到。写的很急细细回想感觉关于“自然”的部分并非很多,但我的两个朋友本身就是禁锢在人造温室的自然,然而虎皮鹦鹉又太过弱小,飞出温室约等于死亡,感觉和他们一起的日子就是一场拉扯,小时候我总是能共情他们生来就要飞翔的渴望,却又不敢面对真正的离别,直到人生中第一次面对死亡,我学会了放开握紧的双手。其实还有很多想写的,也想写一下现在两个新的猫朋友!(二编:拖延症晚期弃疗,会写但也许明年(和猫*2才相处了一年半,再等等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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