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楼-初稿(未完待续)

第一章 葬礼、人们、吉他手和葱油拌面

         我第一次参加葬礼,眼前缓缓下降的棺材里装着被我杀死的人。

        是一个男人,他和妻子还有儿子住在出电梯右拐的705。那天我趁没人时潜伏进他家,在他下班进门的那一刻从门后出来控制住他,把他拖到客厅里最显目的地方,几刀划开了他的手部动脉,伪装成自杀的样子。

        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气息。我不知道路旁种的什么树,但有种熟悉的感觉,深绿色的叶子紧凑地聚在一起,有点像中世纪骑士的铠甲,短细的树枝大部分都张牙舞爪的,树洞张着血盆大口,从远处看很滑稽,走进来时我没忍住笑出了声。我有点怀疑这些树被墓里飘出来的灵魂附身了,不然为什么在夏天我总感觉脊背发凉。

        耀眼的夏日阳光难以让气氛悲戚,黑衣服在照射下早失去了庄重感。我将手背在背后,揉捻着一片今早刚凋落的玫瑰花瓣,偷偷观察着来参加葬礼的人。他的妻子现在捂脸哭的正伤心,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蒙在儿子眼睛上的手已经被扒开,七八岁的小男孩眼睛红红地看着眼前渐渐被填满的坑,时不时抽泣一两声。我觉得她很厉害,明明早就爱上了儿子的钢琴老师,还能哭的如此逼真。

        住在七楼的人几乎都来了。正拿着手帕抹泪的704老夫妇,低着头看自己鞋的706芭蕾舞演员,刚结束采访匆匆赶来的707记者,还有极少出门的703作者。我邻居701住户的薄荷绿头发在一众黑中格格不入,他是一个乐队的吉他手,我听过他们的歌。

        我自然不会感到悲伤,只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恰好隐藏在许多张悲伤的脸中而已。

        葬礼结束,我跟在701邻居身后慢慢走着,因为我要跟他的车回去。我们俩中间夹着一片诡异的寂静。已经搬来七楼三个多月了,没见过几次面,第一次说话是今早他邀请我搭他的车过来。

        搬来七楼是雇主的要求。四个月前我在网站上接到一个匿名用户的单子,要求我搬到现在公寓的七楼702,杀掉住在705的男主人并伪造成自杀。他会支付我的房租及生活费,事后还会有很大额的报酬。条件很好,我应允了,一周以后就搬来了。

        作为一名严谨的杀手,我为了这场“自杀”做足了准备。我从搬进来那天起就开始观察705,分别跟踪一家三口。我发现男主人总是朝九晚五,连应酬都少有,而女主人在两个街区外开了一家花店,会在那里从上午十点待到下午四点,而他们的儿子在车程十分钟的小学上学,一般七点四十出门,下午三点多自己走回家,每周二周四晚上五点到六点半在三个街区外的琴房学钢琴。这一家最近还面临着很重的贷款要还。三个月后,我在他们生活规律最稳定的星期四,家里只有男主人一个人时,杀了他。

         他的妻子回家后看到倒在血泊中的丈夫,尖叫了几声后昏了过去。还是他的儿子跑到隔壁704敲门找来了老先生打急救电话。很显然,他早在被发现前就死了。他的妻子又不愿报警,对外一致称丈夫不堪经济压力自杀。

        其实这很正常。在这座警力不足、地下交易猖獗到几乎摆到明面上来的城市,好像什么样的犯罪得不到惩罚都不奇怪,报警无非是费钱费时间,这也是为什么我这个职业并不少见的原因。

       我也不知道她出于什么目的,邀请了所有七楼的人去参加葬礼。

       回忆结束。我总是喜欢工作完成后复盘的快感,像躺在飘在无边泳池的游泳圈上喝着加了冰的水果酒。也正是这种美妙的感觉让我很享受我的工作。

        我坐上邻居的车。是一辆老版的福特,和这座复古的城市很匹配。“我没想到你们新潮的音乐人会喜欢这种老车。”为了不让车内的氛围使人窒息,我勉强开口道。 他顿了一下,随后带着笑意反问:“你不觉得这辆车很符合我的气质吗?”好吧,我实在是不善与人交流,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话,只能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好吧,我也不适合笑。

       他见我没回答,换了一个话题:“晚上一起吃饭吗?”我听到这话实在是有些诧异,我那有些迟钝并有限的人情世故告诉我我们的关系还没有到这地步。但万一是他察觉了什么呢?我认为我没有留下痕迹,但保险起见,所以我点了点头。

       他从后视镜中看到了我的动作,又笑了,露出与应当身着皮衣皮裤柳丁靴的人气质不相符的温柔。

      “想吃点什么?”等红绿灯时他转过身来问。

      “你定吧。”我不是很习惯与人对视,于是机械地看向窗外。

       老师说,眼睛是一个人最真诚的地方,所以我们这种人很少与人对视,不然杀气与狠戾很容易暴露出来。

        他带我去了离公寓不是很远的一家上海菜。“这家葱油拌面很不错。”他解释道。

        我没来过,就按照他的推荐点了一碗葱油拌面。很精巧的小碗,颜色与图案像是仿青花瓷的,纤细的、泛着油光的黄色面条盘在一起,像树埋在地底下的根,干瘪的黑色葱花像枯叶落在面上,还有瞪着眼睛的虾米,我猜它们是在油里溺死的。

      “再不吃就凉了。”他在我眼前挥了挥手,我回过神来,将筷子从左手换到右手,扶着碗将葱花拌进面里,随后夹了一小口。披着的头发险些掉进碗里,我急忙从兜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发圈绑上。我是一直低着头的,但是感觉到了对面人的目光。

        也许是因为很久没有和别人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在保持警惕的同时我显得有些局促。左手将黑色灯芯绒半裙抓出了褶子,连油滴到胸前的衣服上都后知后觉。他给我递来一张纸,我伸手接下,擦完衣服才想起来说谢谢。

        他很快就吃完了,盯着碗里挑出来没吃的虾米,不知是什么样的表情。严肃?呆滞?紧张?我假装拿出手机来看,实则难以察觉地抬眼。我在想他什么时候会告诉我他发现了人是我杀的,他是怎么发现人是我杀的,他要以什么条件威胁我,而我又该怎样把他拖到一个小巷子里解决掉呢。我摸了摸裙子的暗兜,里面有一把我特意改动过的瑞士军刀。我只比他矮一个小拇指,能把他打晕后直接割他脖颈处的动脉。我在脑中演示了一遍大概动作,手指也难以控制地动了一两下。

        不过如果这次真的被发现了就得回去好好总结一下。

         但他似乎没有任何要开口的意思。五分钟后他掏出钱包起身向柜台走去,我松了一口气,顺势站起。他付完了账,向我走来,我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纸钞递给他,他摆了摆手,语气轻松地说:“下次你请我就好。”

         我举着钱有些不知所措。过了今晚我大概就搬走了,毕竟我已经完成了任务,拿到了报酬,雇主大概也不会想让我继续在这白住。我也不想跟眼前人产生过多交集。我愣了一会儿开口:“应该没下次了。”

        他停下步伐,转头看向我,我能感受到他眼里闪烁着一种不可名状的笑意。他怎么这么喜欢笑。

       “会有的。”

        我不想与他过多拉扯。于是在上车后把钱塞在了他车右侧门把手下的水杯槽里。

        又是无言。电台里放着轻柔的钢琴曲,我听了后自动摒弃了发动机隐约地轰鸣与车外的汽笛,昏昏欲睡,不知是不是儿时孤儿院常放的摇篮曲。但是杀手本能的警惕让我掐自己胳膊逼着自己清醒。

       “你的发圈上有血。”等红绿灯时他突然开口道。

         我彻底清醒了,取下发圈来看,果然有一圈深红色的印记,我自然知道那是什么。

       “可能是我把它套在手上的时候受伤弄上去的吧。”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平静。我需要保持一个杀手的修养。

         他“嗯”了一声,带有些不明意味。

         我并不怕他这个时候威胁我,因为我已经摸到了军刀,我完全可以下一秒就将刀抵在他脖子上。

         变灯了,他踩下油门冲了出去,没再说话。我没有放下防备,手还牢牢地攥着军刀,分了一点目光在他的手部,顺便想这是哪次工作时不小心溅上的。

         就这样到了公寓楼下。我一只手踹在兜里,另一只手伸向门把手。他应该不敢把我锁在车里。

       “交换一下名字吧。”他的声音与车门解锁的声音同时响起。

       “我知道你叫什么,你不需要知道我叫什么,”我冷冷地回答。顿了几秒后又补了一句,“今天谢谢你。”然后打开车门离去。哎,麻烦的人际交往。

       “那我就叫你702小姐了。也别叫我真名,就叫我701吧。”他打开车窗大声喊道,车内刚刚换的吵闹的摇滚乐也随之释放出,几个过路人被吓了一跳,转头怒瞪他。不久音乐就被几声刺耳又恼怒的鸣笛赶走了。

        我突然想象到他被打得连滚带爬的样子,带着上扬的嘴角进了楼。

第二章 母子、夜晚、新的杀人和往事

       拐进电梯间,遇到了刚从墓园回来的705母子两人。他们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像是泪浸湿的泥土,伴着苦瓜汁。我闻了闻我的袖子,没有这种味道,只有一股葱油的香。

       我并不打算跟他们打招呼。试想一下你的弑父仇人偏着脑袋对你挥了挥手,脸上还带着笑,我觉得我还是算了吧。

       难免对视,是小男孩肿肿的眼睛,泛着的泪光像是月亮倒映在湖面的影子,我突然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黑夜,那条小溪旁的石堆上,也是这样一双眼睛,怔怔地忘着月亮,仿佛还与许多话要说,是我替他合上了眼。我瞬间转过了头,我不能看着这双眼睛。

       几乎是下一秒,男孩指着我带着哭腔大叫起来:“是你杀了我爸爸!是你杀了我爸爸!”

       我敢肯定我眼睛里闪过了诧异和心虚,我还从来没被人这样指认过。迅速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后,我看向他母亲。

       他母亲面色冷漠,仿佛什么也没听见,目光直直地看向正由七层下到六层的楼层显示屏。

       所以我什么也没说。反正我明天就搬走了。

       电梯里的气氛更是尴尬至极,女人一直盯着楼层变化,小男孩一直盯着我,我不知道该盯什么,只能盯着前面的广告。这又是什么牌子的速食面啊,还葱油拌面,这让我袖子上的香味更明显了,我甚至觉得它已经蔓延到了我的刘海上。

       下了电梯几乎是头也不回地快步左拐,拿钥匙开了门。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听见了按密码锁的声音。我就是通过这密码锁闯进他们家的。

        我强压下想偷看的冲动,脱掉鞋之后从冰箱取了一瓶水果酒,然后走到浴室,开始往浴缸放水。流下来的水像是高山冰雪融化下来的,浇灭了夏天的火苗,缓解了皮肤被灼热一整天的痛。但我实在没有洗冷水澡的习惯,短暂的凉爽后将水龙头往右打。

       趁着放水的间隙,我在洗手台洗着染着血迹的发圈。实在是想不起来究竟是哪一次犯了这么低级的错误。

       他不会怀疑吧?我突然想到了701。不过他怀不怀疑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必要了。

       他那头薄荷绿头发真是显眼。我的衣柜里是不是也有一个薄荷绿的假发来着?我细细地回忆着。余光瞥到浴缸快要漫出来的水,赶紧将水龙头拧紧。

       泡进浴缸,喝着水果酒,是我喜欢的那种感觉,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勉强觉得生命也挺有意义的。

       擦干头发,打开电脑,点进网页,我发现了雇主新的信息。

       “再请你帮我解决一下707的记者吧。报酬你定。”

        我有些震惊,竟然还是七楼的。我想都没想直接回了:“啊?七楼是你刻意安排的吗?”

       “这个记者的报道伤害了不少人,甚至有人因为他的报道而导致的舆论攻击自杀,而他的事业蒸蒸日上。为民除害一次。”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像上次那样陈述了原因。其实我们从不问雇主的原因,因为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我们也明白这个道理。

       杀705的男主人前他告诉我,他父亲小时候被705的男人骗去理财,将家里所有的钱都投进去。最后自然是颗粒无收,反而连房子都折进去了。父亲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压力,上吊自杀,而他刚好放学回来,就看见父亲双脚悬空,肢体僵硬。母亲后来改嫁,再也没管过他。

       我很难和他共情,因为我从来没有感受过亲人之爱,连友谊都少有。但是我能理解他强烈的报复情感。

        我将这理解为,你凭什么拥有我的幸福。虽然我也不知道幸福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确实诧异,但还是应下了。我提出了和上次一样的报酬,因为我觉得杀记者并不是什么难事。

        关掉电脑。我一头栽进柔软的床垫,翻了个身冲着天花板。这个房间的灯是再普通不过的顶灯,偶尔还会钻进去几只苍蝇,可我觉得它是因为工业污染而浑浊的夜里,唯一皎洁的月亮。

         我盯着月亮思考着,705的小男孩究竟是怎么认出我的。我不太相信心灵感应、视觉互通这种东西,更不信他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良久,久到我快要沉沉睡去,才勉强得到一个答案:也许是因为我眼里的杀气与眼神的躲避吧。

         不过我不认为她母亲听信了他的话。大人总是觉得孩子的话是荒诞离奇的,他们已经习惯了。

         之后的几天我没出门,仅仅只是用电脑搜索记者所在报社的信息。他前几天刚跟完一个报道,下一个采访估计还要一段时间。

         和雇主说的一样,707记者的报道总是夸大事实,会有意添加一些容易产生舆论的细节,从而达到话题量暴增的目的。因此,他也成为了报社的王牌记者。下周二,他会采访一位很具有政治影响力的人物。

         我眯起了眼睛。采访地址对面的有一座视野很好的楼,如今被当作仓库。最近有点手痒,这次就远距离干掉他吧。

         踩点很顺利,没用多长时间我就盘算好了位置,列好了plan A plan B plan C。我总是很享受提前完成任务的下午。走在人行道上,头顶的遮阳伞来回变换,一会儿是绿的,一会儿是红的,一会儿是蓝的,在这片天空下,我的墨镜就是摆设。我一直惊叹于街道的空间之大,看起来不如马路的四分之一宽,店家在门外摆满遮阳伞、桌椅再加上喝咖啡聊天的人们,竟然还能留出一条供人行走的路。

         路过一家面包店,买了两只可颂当下午茶兼晚餐。小时候总想吃这个,怎么也买不起。长大后为满足儿时的心愿,就时常买来吃。其实我早已厌倦它的味道,厌恶黄油和小麦,那些富人施舍给孤儿院的食物,可我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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