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住思念可否

2019年春节，跨年夜钟声响起之时，我走在厦门的滨海路上，沿着海边，海风迎面吹来，不怎么冷，但一呼一吸间，都能感到一股潮湿的味道。

四下早已空无一人，但公路旁矗立的路灯，还在发着刺眼的白光，洒在海面上、公路上，更多了一分冷清。

但我想我是很享受这种清净的。这种没有人、没有车，只有冷光灯、潮起潮落，和自己的身影的场景。很孤独，但很自由。

从厦大白城，走过跨海桥，来到南普陀寺，已经凌晨一点了。与沿路清净的场景不同，走到普陀寺门口，大批的游人蜂拥而至，正在普陀寺门口早早等待日出开门，进入其中第一个礼拜。此刻我没多想，只觉得他们荒诞，便走了。

再往前，走到一个高架桥的下面，灯火昏暗，连自己的影子也沉浸在这黑色之中。这是我离开普陀寺的喧闹后来到的第一片寂静，我是一个享受寂静的人，自然愿意在这里多站了一会儿，多想了一点事情：

母亲从前是无神论者，而大病一场后却信了佛，虽然没有到凌晨一点去普陀寺门口等待礼拜的“疯狂”，但大年初一也是执意想和我去的。为什么这场病让母亲成为了这个样子呢？

我还在思考，母亲搓着手，抖着腿，在路面上好像热锅上的蚂蚁，对我说道：快回酒店吧，冻死我了！

我被迫离开思考，同母亲一起回到酒店。

与往年不同，今年我和母亲离开了亲戚朋友，独自来到厦门过年，因此少了之前很多春节团聚的气氛：吃年夜饭、看春晚、放烟花、抢红包……似乎过年该干的事情我们都没有干，但是母亲却毫不在意，只认为能在大年初一到南普陀寺祭拜一下，便是完美的春节。

看到母亲如此强烈的意愿，我便不再多问，顺从了她的意思。

第二天由于前一晚睡的太晚了，直到中午才起来，午饭后已是下午，赶到普陀寺后我们也没有细致地逛完，便因为天黑匆匆出了门。母亲虽然有点遗憾，但我自认为能成功在大年初一的人山人海中带我一个不信佛的人来到这里祭拜，她也是有点喜悦的。当然，不仅仅是我自以为，母亲说着遗憾的嘴角，同时也是上扬的。

后来又一次，我们来到了杭州。

杭州西湖天下闻名，我们的游览也自然围绕着西湖展开。但身为路痴的母亲，在西湖游览了一周后，却分不清楚苏堤白堤杨公堤，只认得一个高耸的雷峰塔。

我又好气又好笑，不知说何是好。

但去灵隐寺的那天，却让我至今难以忘怀。

因为我喜欢睡懒床的习惯，我们便又是下午到的寺庙里，迫于紧凑的游览时间，母亲顾不上导游的讲解，匆匆忙忙地在各个寺庙之间的道路里穿梭，但进入一个又一个的寺庙内，却在每一尊佛像前，以完全标准的祭拜动作虔诚地祈祷。她经常走在我和导游前面，似乎她才是那个导游，对这里的地形摸的一清二楚，可她从没来过杭州，又是个名副其实的路痴，我才知道她对灵隐寺的执念有多深。

天空只剩一抹余晖，寺庙的屋檐将这抹细小的光遮的死死的，四周又呈现一片清冷与寂静，只不过与上次在厦门不同的是，那里我收获的是满满的自由与欢乐，在这里我只有担心和害怕。我担心母亲孤身一人进入阴暗的寺庙内会有危险，也担心母亲没有满足心愿的失落，更害怕四周的枯藤与古树，他们似乎都在张牙舞爪着，在被乌云笼罩的夕阳下嘶吼，警告着来者天色已晚。导游劝母亲：还要进去吗？现在天不早了。母亲迟疑了一下，本想进去，却看了周围无数的寺庙还有待探索，她顿时泄了气，低落地说：算了，走吧。

看着母亲失落的背影，我心中只剩惭愧，如果我能再早起一点，是不是母亲就没有遗憾了。

后来走出灵隐寺的门，我刚想安慰母亲，却看见母亲笑着问我晚上想吃什么，我心中更加疑惑了，为什么母亲没有完成心愿却还笑得开心。我忍不住问她，她只回答我，是缘分，她和那些寺庙的缘分未到。

我还在嫌弃她迷信，仍然不理解信佛的意义。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离开杭州后，我们便去了园林世界的苏州。

我对小桥流水人家的景象格外喜爱，因此总在路上拍照，母亲也从不会因为我不合时宜的停留——只为了一张角度好的照片，而生气。她似乎在外旅行基本上不会大发雷霆，但确实在苏州有一次。

她从小对我要求严格，而我又经常调皮捣蛋，因此她对我大发雷霆的次数数不胜数，但如此之多的次数中，从根源到结局仍让我记忆犹新的只有这一次。

起因是她想让我在一座小桥上为她拍一张照片，而我急着赶去看演出，便敷衍她说回来再拍，可演出是晚上，等回来的时候天早已经黑透了。当时我是知道这一点的，但我还是认为这一张照片没有那么重要，况且这座桥也没有那么好看。

母亲执意要拍，我拗不过，只好随意拍了两张交差，却没成想只因这一张小小的照片，母亲便暴怒了起来，还声言威胁我：不去看演出了。

我不理解，便狠狠地驳斥母亲，为何因为一张照片大惊小怪。

母亲红着眼框，没说话，只是往前走。

走的方向不是她说的回酒店的方向，而是剧场的方向。

整场欢闹的剧，我们俩显得格格不入，我异常尴尬，不知是该融入这氛围，还是该保持沉默。

直到剧演结束，我们也没再说过一句话。

为了安慰母亲，等到了来时的那座桥上，我便问她：我帮你再拍一张照片吧，虽然天黑了，但是我尽力，好不好？

母亲低声说：不用了

我更加不理解，便一直追问，直到母亲说出真相。

“我不是为了一张照片而和你生气，这张照片不是妈妈的游客照，是妈妈和你的回忆。我从小把你拉扯大，因为一场病失去了抚养你的能力，只能把你交给你爸爸。你是妈妈最爱的人，把你突然从我的生活里抽离，妈妈难以接受。在你不在的时候，我看看这些照片，也算是个念想。况且我已经这么大岁数了，这也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来到这里了，妈妈当然想再和你来，但是妈妈已经没有时间和机会了，走过每个地方都有你给我拍的照片和我们的合照，便能在你不在的时候管住我的思念，让我能够好好生活下去。”

我的心像痉挛了一般，双目失神，只觉得自己犯下了滔天大罪难以弥补。

我和母亲说：明天我们再来吧，不去新地方了，我们把这个照片拍完，再去你没有逛好的寺庙，逛一整天。

“明天还来干什么，你知道你是我的唯一的，我怎么可能舍得让你玩不好。”母亲继续说“我求佛不是为了什么信仰，是为了给自己一个生活下去的信念。曾经我的信念就是你，突然它崩塌了，止不住的思念我管不住，便需要一个新的信念来修补它。”

让我终身难以忘怀的，便是这句话“你以为妈妈在寺庙里祈祷什么，妈妈只想你好。”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母亲和我脸上都落满了泪，我不是一个善于表达情感的人，没有一把抱住母亲的勇气，但我再也不愿意让她管住自己的思念。

我打开母亲之前给我买的本子，由于它的外观太好看，一直舍不得在上面写东西，而今天我终于找到了远超其价值的一句话，便自信的在上面一气呵成地写下：

“不要管住你的思念，我会永远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