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暴雪(终稿)

温特城的榆树开始落叶了。

深秋季节的冷风低啸着穿过主城区奢华靡丽的王族衣摆上的羽饰,卷走被准许配枪的官员袖口金钱的气息,带起一片飞土扬尘冒冒失失地闯进这破烂而有失风度的贫民聚居地。这里终日弥漫着脂粉的劣质香气,用以掩饰兽性彰显情欲。衣着暴露的女人摆出暧昧诱惑的姿势倚在窗前或上街招摇,治安巡逻的警官白日里总爱找她们麻烦以榨取税金,却难保晚上不会钻进哪间低矮的破屋纠缠。

这个街区是首都的边缘地区,璀璨宝石上一道碍眼的划痕。

八岁的洛林裹紧了身上的破棉絮衣服,蹲在街边照看她的手工织品生意,时不时留意听着身后屋里的响动。她想进屋去取取暖,然而现在还不行。现在她的抚养者正在招待客人。

洛林缩在街边安静地听着。她起初害怕那些客人们,每逢屋门紧闭就躲得远远的,直到一点也听不见里面女人故作情态的呻吟。但现在她习以为常,知道这不过是生意。她在外面卖自己织出来的手套,女人在里面卖自己的身体,没什么不一样。为了吃饭罢了。

直到那个男人重新收拾好自己的仪态,扣上那顶滑稽的黑色宽檐帽迈着骄矜的步子走远,洛林才三两下卷起身前的零散货物,飞快地跑回屋子里。她看到丽娜神情倦怠,坐在那会嘎吱作响的破床旁边数钱,便将自己手里攥了一整天的十二个铜钱币递给她。丽娜对她温柔地笑了笑,把那十二个不起眼的小钱也加入到那一把银的和铜的钱币当中。

洛林知道自己赚的那一点钱根本不够生活,不够养活一个八岁的女孩。她也知道有一些八九岁的女孩也像丽娜一样挣钱,而她还比她们漂亮。然而丽娜不许她干这个,连一点也不让她知道。她希望洛林以后去工厂当工人,或当文员,抄写女工,就是别再靠这个过活。

收拾完了钱币,丽娜从床边的烂木头椅子上站起来,抚过洛林因营养不良而泛着浅金色的鬓发,将它们捋到耳根后面,又摘掉她肩膀上落下的两片黄叶。

“外面起风了,是吗?去烤烤火吧,莉莉安。”

“洛林,是洛林。”她低着头答道,“现在外面很冷。风都要把我的货吹跑了,又快到冬天了。”

在这片贫穷堕落的街区,妓女养孩子是非常少见,或者说仅此一家的。丽娜·弗林克不为专门的妓院工作,她自己租一栋破屋干她的身体买卖。她本来生活在偏僻的农村,因为税务太重又赶上粮食歉收,家里养不活她这一口,她就被迫到城里来讨生活。丽娜年轻,模样也不赖,就顺理成章地做起了这一行。

她十六岁时初次怀了孕。当然了,她知道那些女人如何调配那种特制的药水来杀死不知谁留在她们身体里的小生命,可这孩子还是来了,并且不论她怎样地给自己放血或吞服来头不明的偏方,还是活到了她分娩的那一天。

女人天性爱自己的孩子,有人这样说。心跳相连的时日让丽娜接受了这个孩子,并且决定生下它。她坚定地认为那是个女孩,而想好了要叫她莉莉安。

那年冬天冷得出奇,丽娜也缺衣少食,没有多少取暖的燃料。她对分娩那天的记忆在剧痛和暴雪中模糊起来,而她的莉莉安似乎确是生下来就死了。或许是由于失温,又或许她在孕中喝下的什么含毒的炉灰在这孩子身上起了作用,使她除了冬日的狂风和漫天的大雪,没看到这世界上的任何事物就死了。

丽娜能起身以后恍惚地将她抱到城外的荒地里埋葬,在回程的路上看到一床破烂的被子裹着一个婴儿。她身边是臭水和积雪,冻得脸颊发紫,只能发出一点微弱的声音,但仍然活着。

丽娜将她抱回了自己的房子。她或许并不确切地知道她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孩子,出生即夭折的莉莉安,已经在城外的荒地里安睡多年;她为那个道旁的弃婴取名叫洛林,用了丽娜自己的父姓弗林克。她把洛林看作自己的女儿,有时也觉得她就是雪天里死去的莉莉安。

“你是冬天里出生的孩子,”她曾这样告诉洛林她的来处,“你是来受苦的。仁慈的主早早召回了我的莉莉安,却把你留给了我。”

苦难的孩子于是在温特城最破落的街区开始长大。

洛林的灵魂是属于那场暴雪的,丽娜有时一厢情愿地想,而不属于这个肮脏的地方。这里的男人整天喝得烂醉如泥,每晚想着那点龌龊事;而女人个个做着见不得人的生意,赚得的钱除去吃饭也花在酒上,醒时少醉时多。这里也从来不缺惯偷、瘾君子和罪犯。

洛林并没能一帆风顺地成长起来。

她生得漂亮,谁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她早早地褪去了幼儿的稚嫩,十岁出头就出落得标致,眼角眉梢透着浅淡的锋利,很少露出笑容,安静得冰冰冷冷。然而在她长大的地方,漂亮并非什么好事。精致的脸蛋往往换不来他人爱怜的抚摸,反而会招致祸端。

十一岁的洛林仰着脸安静地盯着那个状似体面的男人。她讨厌他拿腔拿调的声音,讨厌他手里攥着钞票时得意的样子,也讨厌他笑得虚伪轻轻开口问她,你这个小婊子多少钱一晚的神情。

她是个安静的孩子,从不多生事端,永远不发一言,可不代表她和她的养母丽娜一样总能摆出一副笑脸温顺地接受一切侮辱。她抓起手边生了锈的剪刀毫不犹豫地朝他的脖子捅过去。

洛林很清楚丽娜的客户全都手脚发虚眼神迷离,眼前这位又是文文弱弱的读书人阔少爷,力气或许也不比她大多少。男人并没来得及多做反应,堪堪避开了脖颈处的大动脉,左肩锁骨处被扎了个结结实实,血渗出浆洗过的硬领,滑稽得很。

后来的事洛林不是很记得了,似乎是被打了一顿。但最清晰的,洛林记住了鲜血的滋味。那殷红的液体渗漏或喷射而出的时候仿佛激发了她骨血中的某种狂性,使她的执念超脱了为自己洗脱侮辱,而成为反复在她脑海中重复的两个简单的词。杀了他。

当晚丽娜拥住她轻轻颤抖,吻过她的每一道伤痕。洛林也不知她是愤怒、悲伤还是恐惧,茫然地回抱住她,想说自己其实并不痛。

至少肯定不如被剪刀狠狠扎进肩膀痛。

但她终于只是安静地待在丽娜温暖的怀抱里,听着她轻声颤声念着我的莉莉安。“是洛林,”她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声来。丽娜单膝跪在地上手臂环住她,另一只手放在胸前成一个祈祷的姿势。洛林听不懂她又快又轻的祷辞是在说些什么,低低地问她,“丽娜,你是在为我祈祷吗?你认为我是有罪的吗?”

丽娜悲伤地看着她,没有回答。

那之后洛林的日子倒确实顺利了不少。那些惜命的醉客知道了这小姑娘是真的敢动刀子,也就不大敢轻浮地调戏她。

洛林长到十四岁时贫民窟一如既往日复一日堕落着,以包容万物的姿态接纳一切见不得光的行径。然而在她看不到也理解不了的视线之外,她的国家早已不似一个世纪以前那般强盛富饶。越来越多的老鼠和蚂蚁挤挤挨挨地闯进她长大的地方,如同整个国家心脏处的毒瘤。

或许那些尊贵的政客和名流感受到了国家变革前的第一次阵痛,犹如幼子聆听母亲的分娩。但他们因高傲而忘却了危机的暗藏,长年养尊处优磨平了他们警惕的棱角。海上的邻国自苦痛中经革命洗礼而新生,新思潮的罡风不可避免地携着冷气侵入这个政治体制已经太老旧的国家。

几声冷枪响在温特城的政府大楼前。炸药让一名官员血溅当场。

洛林是从士兵们靴子踏地的声音里知道这个消息的。她一向不喜欢驻守街道的士兵,他们最擅长敲诈勒索,行事作风也比没有军衔的一般货色更恶劣。然而从某一天开始,一贯被政府放弃的街区忽然派驻了许多兵士,荷枪实弹地警戒着每一个过路的可疑人士。与此同时,街上也不再找得到嬉笑闲聊的无业游民,所有人都一副精神紧张的滑稽样子,躲避旁人仿佛在躲避什么眼神传播的疫病。

凌晨时分,洛林坐在丽娜床头给她认报纸上的字。洛林识字,虽然只是简单常用的很小一部分——这也是她长年混迹街头学来的本事;大多数情况下她的课本只是被人随手丢弃的满是脚印的情色小报。丽娜讨厌装腔作势的读书人,但她倒是很希望洛林能读会写。

“有人杀了人,”洛林一字一句地寻找着她熟识的字,眼神却总往模糊的配图上瞟,“……大概是很重要的什么人吧,肩膀上带着星呢。凶手还没抓到,不过他们保证尽量快。”

“反正那和我们没关系,”丽娜叹气,“我倒愿意他们快点抓住凶手。要不然照这样戒严下去,我们就该彻底没生意了。”

洛林没有搭话,把报纸塞进火炉做引火的材料,盯着火苗把那几张纸吞噬成焦黑色。报上说那群组织喜欢杀人、喜欢看到混乱,但她觉得奇怪。大家都喜欢平静的日子,除非迫不得已。

这里的人日子不好过,但也没到过不下去的地步。他们宁愿每天靠酒和性弥补空虚的生活,也没有去杀人,尽管那些养尊处优的官员和王室确实可恨。

洛林闭上眼睛浅眠。

整个夏天和秋天的六个月里洛林不断地从各种报纸的边角料中读到那个组织的暴乱行为。有时是暗杀官员,有时是炸毁会场,总从意想不到的角落里冒出来。然而那些驻守的士兵非但没有愈加紧张,反而若无其事地放松下来。街上开始有了宿醉者和寻欢作乐成性的人,暴乱的消息就像一阵风吹过顽固的石头,并没能改变这个街区堕落的天性。就连丽娜也没耐性一遍遍听那些大同小异的消息,明显表示出困倦。

而后冬天如期而至。

北方的寒流没有给这个国家西北部的首都再镀上一层厚实的雪,反而缩减了存在感使这个冬天反常地温暖起来。一年之末的特殊日子里街道上行走着的衣饰愈加张扬奢靡,生面孔摩肩接踵居高临下地拜访狂欢地狱,驻守的士兵甚至常常消失在应在的岗位上,放下配枪就毫无负担地找乐子,像是完全不担心会有暴乱分子前来打扰这片堕落的氛围。

洛林知道这个冬天过去自己就十五岁了。丽娜在十五年前的这一天捡到了她,但她既不知道这具体的日子,也并不怎么在意。在她的印象里“生日”并非什么需要庆祝的特殊节日,故而这一天洛林依然安静地做她的生意,没有喜悦,也没有毫无来由的危机感。

在那个满身是血的男人冲进破屋前,洛林正蹲在门口盯着路上的一滩泥土如何被搅起来。她猛地抬头捕捉那状似极端危险的人影,他看起来像是重伤濒死的恶鬼转世,血从伤势最重的左肩处一直渗到破烂衣衫外洇湿了一大片深红色。他的腿部似乎也有伤,跑起来踉踉跄跄颇不体面。洛林还没来得及看到更多,他就直直朝着丽娜的小屋里冲过去了。她紧随其后回到家里,看见丽娜满脸惊恐地徒然尝试给他包扎。

“请让我躲一会儿吧,”男人因体力不支撑着床脚半跪在地上哀求,嗓音嘶哑到像是被血漫过,“有人在追我。好心人,让我躲一会……”

“你是那些叛乱分子……!”丽娜认出他衣服上已被染红的小小徽记,惊呼着后退了一步,男人绝望地低下了头。“但是,躲一会……你的伤口需要止血,不,还是先找个安全的地方……”

这间穷困的屋子里实在没什么可供藏匿的地方,丽娜心知肚明。然而她不能忍受眼看着一条生命在她眼前流血死去,或被政府的兵追上——那一样是死。没等她焦急忙乱的大脑想出一条应对之策,街上气势十足地响起了军靴踩踏地面的声响和洪亮的喊声,紧接着是许多惊叫和逃窜的声音。

洛林脸色发白,以最快的速度冲出门向街上张望。完全没必要寻找声音的来处,因为整条街上的无关人员都躲得远远的,只剩下一位军官和他的护卫队正迅速朝她们的破屋靠拢,端着枪威胁性地指向她。

为首的军官——军装和肩上的条纹使洛林一眼认出他是位大人物——冷眼向屋子里搜寻,并锁定了蜷缩在地没来得及藏起来的暴乱分子。洛林紧贴着墙站着,觉得指尖冰凉。

“把他带走。”军官回头对他的跟班们吩咐,那样冷的语气让洛林觉得叛乱者的下场没有第二种可能。她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丽娜似乎是刚刚从震惊和恐惧中回神,下意识伸出手挡了一下卫兵们将犯人结结实实捆起来的动作——下一秒军官本人的枪口就指在了她的额前。

“包庇罪犯,你是他的同党吗?”

洛林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的同时听到这位大人物近乎平静地问话。

“不是,不是的——”

她绝望地喊出来,但并没起到任何作用。军官似乎是毫不在意地扣下扳机宣判了无足轻重的妓女的死刑。没人对司空见惯的死亡表示异议,就像那不过是上位者的正当权益。

洛林只触碰到了一具尚且温热、仍在喘息的尸体。

丽娜摔在了仍有血迹的地上,她的血与叛乱分子的血融在一起,红得刺眼。洛林跪在地上抓着她的衣服流泪,却喊不出声音。

丽娜看着她的眼睛,微微动了动嘴唇,就再也没有任何反应。洛林脑子一片空白,只依稀认出她在尝试说出“莉莉安”。

是洛林,她盯着地面无声地哭泣时想着,但无论是谁都很快要死了。负责行刑的魔鬼就站在她身后,枪口大概还热着。

“站起来。”

她放开丽娜,慢慢地按照指令站起来转身面对那位军官。

“你们是不是暴乱分子的同党?”

洛林摇了摇头,“不是。”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不像她,“他是自己闯进来的。我不知道他是谁。”

“如果你敢说谎,你会死得比她痛苦得多。”军官用枪管抵住她下颏迫使她仰脸与他对视,洛林看出他表情明显放松愉悦了些。

“她是你的什么人?”

“养母。”洛林听到了军官身后那些人低低的议论声,似乎这个身份放在妓女身上格外不可信。但军官本人并没继续盘问。

“我会查证的,别想着骗我。”他端详着她的脸,提起些兴趣问:“你叫什么名字?”

“洛林·弗林克。”她低声回答,预感到了接下来等着她的是什么样的命运。或许不是一枪毙命,但说不上比那更好。她咬住了嘴唇。

军官点点头。“和我走吧,”他用那种居高临下的口吻说,“不用再做娼妓了。你可以到富裕的地方生活。”

不是娼妓。洛林盯着地面,几乎呆滞地想着。然而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

洛林离开了养育她十五年的贫民区。首都占地面积并不大,所容纳的也不过数十万人口,然而贵族与贫民的生活差异鲜明地在城市中央划下一条分割线,使她初次见到繁华靡丽的城市风光时恍若隔世。她仿佛这块完美拼图上不小心撒落的一粒灰尘,在车马湍行、衣饰光鲜的城区里格格不入。这里的富人们似乎没有悲伤的概念,她想着,而她现在眼泪已经枯竭了,冰冷的指尖毫无知觉,痛得发麻。

军官最终把她带到了城郊某处他闲置的房子里,远离喧闹的政治中心,环绕着赏心悦目的绿色植物。这样娇弱的植物本不适合在野外生长,但这些人或许什么都做得到。

洛林得到了温暖舒适的床和漂亮的新裙子。她把自己打扮得和街上那群贵妇人更接近了一点,大概和她的容貌配在一起足够取悦任何男人。她眼神呆滞地坐在椅子上,直到军官过来警告她房子周围驻守着他的卫兵,在他离开期间别想着逃跑。

洛林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想象他中枪倒地的样子,轻声回答:好的,先生。

军官抱着手臂站着,告诉她自己的名字是安斯尔,以后要用他的名字称呼他。

洛林在舌根底下把这辈子在贫民窟里学到的所有脏话滚了一遍,词汇之丰富应该能使这位大人物叹为观止,然后回答:好的,安斯尔。

之后接连几天她只是在偌大的房子里无所事事地发愣,却再也没有掉过眼泪。她决心把之前所经历过的悲剧掩藏起来,只需要记得她的愤怒就够了。她独自一人时计划了数百种杀死安斯尔然后逃离此地的方案,却无一不脱离现实。

即使能克服体力差距杀了他,她想,也要逃得过卫兵才行。

周六的晚上安斯尔一身军装前来,像是刚从正式的场合脱身。他命令撤去一部分卫兵,洛林猜测是因为他终于查清了丽娜的身份,确定了她与叛乱分子没有关系。

她知道接下来将要面对什么。比起之前经历的,她并不觉得有多么痛苦或难以接受。她自小就看惯了那些女人如何求生,即使丽娜从不让她知道这些事,也多多少少学会了取悦他人的本事。

洛林厌恶安斯尔身上挥之不去的火药味,那让她想到枪和血。她也不喜欢他粗暴掠夺的风格,但仍然在疼痛和恶感中强作笑脸。她调动自己的肢体和言语,换来上位者似乎稍感满意的神情。

第二天清晨洛林安静地靠在床边,用最轻柔的语气试探:“安斯尔,那些卫兵让我很不舒服。可以把他们调走吗?”

“……不可以,”安斯尔整理衣服的手顿了顿,声音发冷。“别动歪心思,不然你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那之后洛林被困缚在空荡的房子里整整两年。她出入受限,形单影只,在无数个漫长的夜晚里沉溺在噩梦中。所有的回忆都如同针刺一般时时提醒她不要忘记至亲之人如何死去,但保持本心本来艰难。

她亲眼看着安斯尔对她从冷漠到温柔。洛林聪明,知道怎样利用虚伪的话语和夸张的热情营造爱情的假象。她说出的那些话有时自己听了都暗暗感到反胃,但好在效果显著。

安斯尔撤去了卫兵,不再限制她的行动。他似乎在那些枕边的甜言蜜语诱哄下相信了她对他的真心,而把旧日的所作所为忘掉,投身到更重要的工作当中去。

他再次来到这所房子时正值初夏,跨进门时甚至没有解掉配枪。他揉着额头难掩疲惫,脱掉外套抱住了向他靠过来的洛林。

“怎么了?很累吗?”

“那些叛军,”安斯尔简短地回答,“他们让我烦透了。”

洛林靠在他的怀抱里,把侧脸贴近他的肩膀。她感觉到安斯尔的手放在她腰际,那里传来的热度让她由内而外感到恶心。于是她也把右手从他的肩头挪开,自然垂下。

“别去管那些人了。”她放松了嗓音偷偷打量他,发现了那把枪,骤然加速的心跳几乎打乱了她的节奏,好在她迅速冷静了下来。

“安斯尔,”洛林扫了一眼窗外,发现他确实是放松了警惕,并未带着任何护卫,“你爱这个国家吗?”

“为什么问这个?”军官大人大概是从没被人如此质疑过忠心,略略抓紧了她的腰带,没怎么犹豫就给出了回答,“我当然爱国家。”

洛林撑着嘴角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笑着的,左手抵近他胸口的位置。“那么,你爱我吗?”

安斯尔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洛林也永远不需要听到他的答案了。她一把抽出他腰间的配枪,左手猛地一推将他抵到墙上,拉栓上膛,双手握着手枪的枪把瞄准他额头的位置,就像他曾经对她至亲的人所做的那样。安斯尔被分散注意力分散得彻底,在错愕中错过了凭靠技巧和熟练度自救的最后机会。

砰。

巨大的枪击声把洛林吓得浑身绷直,扭头确认窗外没人经过之后才分了一点目光给她自己的杰作。一具尸体滑落并瘫在墙角,血正缓缓地渗出来,眼睛里还残留一丝难以置信,似乎想对她说些什么却再也开不了口。复仇的快感短暂地冲散了一切恐惧,抓握枪杆的瞬间洛林才察觉到自己指尖冰凉发麻,四肢发软几乎站不住。

她脑海里飞速闪过那些被抓住的罪犯会落得什么下场,似乎难以相信自己能够逃脱追捕。最终的结局一定是受尽折磨之后死在监狱里,她十分确信,也已为此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然后她发现自己不过是在害怕那具尸体而已。

身居高位的人毫无尊严的尸体的确给了她极大的精神震撼。但她清楚现在没有时间害怕,略微处理了一下身上碍事的裙装,她把枪退了膛之后藏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之后夺门而出。

初夏微微燥热的阳光照在她身上,驱散了噩梦一般的寒意。她看到街上的人们和往日并无不同,仍然状似轻松地缓步走着。

然而我已经是罪人了。她躲在他人视线盲区的树荫里慢慢地想。

*

丽娜曾经在洛林很小的时候向她提起过自己的家乡。她住在乡下,向整个国家输送粮食菜蔬的后方枢纽。现在洛林只模模糊糊地记住了地名和标志物,因此就决定相信自己数年前的记忆去丽娜的家乡寻求藏身之处。

她知道自己无论怎样挣扎最后总归是要死的。她把这个想法放在明面上,而在潜意识里仍然想活着。或许并不明白理由,但即使被凌辱、被追逃,活下去的愿望还是超越了一切痛苦支撑着她继续前进。于她而言首都的每一双眼睛都是潜在的危险,于是不得不踏出了从未离开过的居住地到乡下避难。

洛林装作无家可归的孤儿——她的确是,只不过一般的孤儿并不会谋害政府官员。一位好心的老妇人收留了她,允许她在自己家里借住几日。她计划好了一旦有了追捕她的人的动静就立即离开,决不让老妇人再因她而死。至于将来怎样,如何生存,她脑中还是一片混沌。或许逃往邻国,或许改头换面捏造新的身份……都太过遥远了。

逃亡的路上她早早地把碍眼的裙子换成了朴素的便服,却一直好好地藏着那把枪。安稳度过的第一个夜晚里,她遥遥望着夏日澄净的夜空平复呼吸,胡乱想着丽娜曾对她说过的话,想起十五岁之前的种种琐事,右手抓着枪不知何时坠入了梦乡。

政府的兵并没有追到这里的迹象,这在四五天之内给了洛林很好的喘息机会。她重新给自己编造了一个更加缜密的、真假参半的身份,然后准备第二天一早就动身离开。她寄希望于自己至少能骗过港口的人,然后坐上船逃到邻国去重新生活。

当天傍晚老妇人离开家要到镇上去找人,两三天才能回来。洛林整理着自己的随身物品预备逃走,却听到了敲门声。

她确定自己发出了足够大的声音以至于不能再假装屋里没人,老妇人又不可能有不知道她行踪的访客。于是她紧张地握紧了枪挪到门口透过缝隙向外张望。外面只有一个人,并没穿着军装,可也不能由此判断身份。

她打开了门,并且几乎是立即举起了枪瞄准那人。这时她才看清那是个女人,三四十岁的模样,并未携带武器,身上的便装看上去像是小贩或一般的劳动力会穿的衣服。

“我不是来逮捕你的。”女人平静地说,但这话的效果却适得其反。洛林更加戒备地双手握枪指着她。

女人轻轻叹了口气。“我并不是政府的人。至于我所属的组织,你应该不陌生。我们反对当权者。”

洛林依然没有说话,直到对方握着她的手腕拨开指着自己的枪口,而她一点都没有抵抗。

“你的握枪姿势不对,孩子,这样容易走火。”女人轻声说。洛林缓慢地放下了枪支抬眼看着她,没有接话,侧身让她进屋。

“那么,女士……你来找我的目的是什么?”她们都坐下以后,洛林声音发紧地问。

“我的名字是柯菲·林恩,你可以只称呼我的名。”柯菲平和地看着她,“你前些天的壮举,我们有所耳闻。”

“是啊,现在的报纸上肯定都是我的照片。”洛林应和着。

柯菲却摇了摇头。“现在他们不敢大肆宣扬这种事情了。国内局势很混乱,他们不想看到人心不稳,所以只是派人秘密地追捕你。我们有自己的信息渠道,所以能够得知这件事。”

她对洛林笑了笑。“事实上,你所杀的人正是我们下一步的行动目标。他秘密指挥一部分军队对我们的人进行打击,已经在边境产生过几次小型的冲突。现在他死在你的手里,正好给了我们喘息的时机。”

洛林撇开目光不去看她。“不……我杀他并不是因为知道他的计划。我只是为了复仇。”

“是啊,复仇,”柯菲耐心地顺着她的话说,“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来找你。你敢于向位高权重的人复仇,也确实有这个资质。我们在首都的同伴并不多,且受到的迫害最严重,我们迫切地需要有反抗意识的战士。”

洛林下意识拒绝了她。“或许你不知道,林恩女士,”她声音有些不稳,“我曾经见过你们的人。他闯进我家寻求帮助,导致了我的养母被杀。我实在不能加入你们的组织。”

“她是被那个军官杀死的,洛林,”柯菲正色道,“永远别忘了你真正要恨的人是谁。你很聪明,明白该向谁复仇,对吗?”

“是的,我只是想复仇,并不想反对这个政府——现在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再也不想和这些事有任何关系!……抱歉。”

柯菲又开始叹气了。“政府造就了贫富差距,你也知道贫民窟里是什么样的环境。它也养育腐败的官员,你的仇人和我们一样,就是政府本身。你有复仇的意识和机会,可还有千千万万被欺压的人并没有。我们希望你能为了更多人的幸福和消灭共同的敌人而加入我们。”

她看到洛林依然不发一言,无奈地再次开口。“当然,如果你实在不愿意,我们至少会保证你安全地前往邻国。港口也有我们的人,你可以开启新的生活。无论你怎样选,在那位好心的老人回来之前把答案告诉我吧。”

洛林又一次想到了丽娜。她留在她脑海里的印象永远都是那么温柔而逆来顺受,似乎毫无异议地接受向她袭来的一切苦难。

然而这是不对的。八岁的洛林这样想,十七岁的洛林依然这样想。应当有人为她们经历过的所有的苦难付出代价。

“……如果能够摧毁政府的统治,你们接下来会怎么做?”

柯菲丝毫没有犹豫。“我们将建立一个人人平等的新世界。”

洛林无意识握紧了拳。“……那我同意加入你们。”

*

出乎意料的,革命组织的据点并不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而就伪装成一家普通的书店坐落在首都城郊。她们乔装打扮混进了首都,洛林就此在这家书店里开始为了这个组织工作。

与她合作的仍然是柯菲。她敏锐地感觉到,出于保密或是其它什么原因,她的同伴们并没有将计划对她和盘托出。她在组织的后方读到了许多外界读不到的局势新闻,由此大略地判断出国家形势危在旦夕,反抗力量并没有她所想的那么羸弱。同样地,她们所处的国家中央也就格外危险。她目睹了自己的同伴执行任务时如何千方百计瞒过搜查人员、向更广泛的群众散布他们的思想,也知道每天有多少他们的人惨死狱中。

而她在后方日复一日接受训练,训练之余进行艰苦的学习。于她而言体力透支仍要坚持的痛苦还算可以忍受,但和那些她完全不熟悉的字符打交道、还要理解其中蕴含的高深思想,实在是困难异常。

柯菲在自己所负责的任务之外,每天还监督她和其他人的训练。洛林终于学会了如何正确使用各类枪支,知道了初见时自己的动作究竟是哪里不对——以及该怎样应对来意不明的陌生人。柯菲也在试图补上她本该接受的语言教育,让她在读书时能更轻松些。她们曾用一个下午的时间讨论艰深的指导思想,到最后柯菲不得不耐心地告诉她经济学的基本原理,再笑着看她难为情地看向别处。

洛林毫无异议地吸取一切知识和技巧,然而心底的疑问越来越无可忽视地强烈起来。在体能训练最艰苦的那段时间里,她常常熬到很晚才睡觉,捧着本书却看不进去。

秋天到来之时柯菲终于注意到了她的异常,入夜以后悄悄来到她的床边,把她手里的书本抽出来坐在她身边,问她在想什么。

洛林抿嘴犹豫了一下,选择信任她。

“……组织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柯菲想了想,拿过她的笔粗略地勾勒出国家地图的形状,用阴影涂满了主要分布在边境的一小半区域。

“这是我们的力量,”她用笔尖点着阴影,“仍然处于劣势,但都是精锐部队。现在政府对我们严加防守,如果爆发战争,我们胜算不大。”

洛林点了点头,她知道这些。

柯菲又把首都圈了起来。“这是国家的政治中心。如果这里出了什么乱子,政府的势力就会短暂地陷入慌乱之中,这将给我们创造很好的机会。”

“你的任务就是制造纷乱,”柯菲注视着她的眼睛,“这是十分危险的任务,我们必须保证一旦任务失败还能有后路。你所在的这个据点的大部分人都会参与此次行动,而你是主要的执行者之一。”

为什么是我?这个问题还没出口她就想明白了。因为她并非组织的中心人物,牺牲了也于大局无碍。

“……因为我们相信你能成功。”柯菲低沉又肯定地说,“你足够优秀,也足够聪明。”

洛林并不在意地笑了笑。不论原因是什么,她当然愿意去做,也没那么害怕总有一天会迎接的死亡。

“你应该知道,王室将在今年的十二月份巡游,这是五年一次的固定活动。他们今年也许会戒备森严,但绝不会取消。这是他们巩固统治粉饰太平的有力工具,而你的任务就是刺杀国王。如果成功,我们边境的军队会挑起大规模的战争,趁着他们毫无防备的时候进攻。”

洛林几乎是立刻点头表示明白。

“——我会成功的。”

那晚月色昏昏。

然后转眼之间冬天如期降临。这一年的冬天出奇的冷,天色总是阴沉沉压得很低,街上行人稀少,枯枝败叶徒然向天挣扎。

革命组织内部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气氛。即使任务成功,他们或许也难逃一死,但所有人都沉默着各司其职,以冷静镇定向命运做最后的抗争。这是为了千万人更好地生活,洛林重复默念着这句话。

王室的巡游果然并未取消或推迟,日期定在了十二月初。洛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彰显情绪,只是一日一日强迫性地测算风向,练习瞄准,克服噩梦里洇开的血迹扑面而来的恐怖感。

自北方而来的风日渐冰冷,终于到了冰寒蚀骨的境地。巡游当天,洛林潜伏在大楼高层的窗户里,凭借敏锐的听觉感受着嘈杂的音乐由远及近,鼓点振振,敲打得她心底发紧。

透过瞄准镜,王室成员和他们周围的卫兵清晰可见。她身边的同伴向她报告风向风速,最终枪口准确无误地瞄准了笑容可掬的国王。

这就是最后的时候了,她默默地想。死亡大概将比胜利更早地光顾她,但她至少替那么多同她一样的贫民们彻彻底底地报了仇。

八岁的洛林在安静地哭泣。十七岁的洛林冷静地扣下扳机。

子弹呼啸着射出。

仿佛过了一百万年那么久,国王头上的血液终于喷溅而出。紧接着世界的声音迅速涌入她耳中,惨叫声、呼喊声和数千只脚踏地的纷乱声响。统治这个国度几百年的古老政权终于破开一个裂缝,由她亲手敲开,罅隙里漏进人民自始至终声动山海的呼声。

*

洛林没能逃离现场。她对此并不意外,甚至顺从地被扔进监狱里。她知道远方某处已经燃起战火,终将点燃整个国家,——这就足够了。

她在数天的酷刑下不发一言,只是冷静又轻蔑地看着那些政府的人。寒冬使她浑身僵硬几乎失去知觉,但心中的温度久久不散。

连日来啸叫的北风某一日终于停歇,乌云压境,暴雪将至未至的沉郁。这一天是洛林的生日,不过她并不知道。身上的伤痕痛到麻木,看守监狱的人打开门勒令她出来。

他们终于放弃拷问决定杀死她示众。洛林依言跟着他们走了出去,心中并无波澜。阳光没有照进小小的牢房,反而是潮湿处的虫孑为她送行。

这是冬天的三个月里最后的日子了。他们押着洛林往城市中心去,一路上沉默得可怕,像是这个国家从上至下正在消化太过突然的变故。远远地她看见行刑的士兵和判决的官员肃立在刑场上,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洛林该想到很多人。她的眼前短暂地划过柯菲和丽娜的脸,在那转瞬即逝的时刻里贪恋她们的笑声。然而最后她不受控制地想起莉莉安,那个她甚至从未谋面的早已在多年前的冬日里死去的孩子。

刑场的风冷硬锐利,天上飘起了雪花。

洛林本该是莉莉安。她盯着乌黑的枪管兀自想着,觉得自己解开了多年来萦绕在心的谜题。洛林是死去的莉莉安,现在迎接她迟到了十数年的死亡。

士兵举起步枪对准她的额头,洛林闭上眼睛感受冰雪落在脸颊上。

冬天的孩子将要回到她的来处了,那里安睡着她的母亲和姐妹。莉莉安的灵魂将得到安宁。

枪声响起。

洛林是雪的孩子。但自她以后,这场冬雪不会持续太久了。

 

 

 

 

 

以下是超长版作者阐述:

天 终于写完了 逻辑死……一统计字数11605,虽然其中大概有六千字废话和三千字无意义景物描写,但还是夸夸自己(

这篇开始构思大概是在去年的11月份了……上体育课的时候突发奇想,要写一位女性革命者的故事。我希望这个成品最后看起来的确是女性主义的(

最开始构思的时候剧本比这个离谱得多 洛林被安斯尔绑走以后睡他的人骗他的钱 设立据点养私兵 最后复仇的同时一举推翻统治建立无产阶级新政权……但是这有点偏离现实主义开始往科幻那边偏了 所以最后设计成了这个样子(现在应该还是有很多逻辑错误 有在尽量圆了(比如洛林是小时候和街面上的兵看会的怎么使枪,但技术仅限于把子弹射出去,比如洛林是个大美人漂亮到安斯尔一眼见色起意不顾危险把她绑走……

其实动笔之前的人名设定一直是“洛琳”,但一开始写就觉得格格不入,最后果然还是洛林。虽然和某城市撞名了……就当是自由的象征吧(笑

一些我希望有表达出来的东西:丽娜/洛林/莉莉安,她们某种意义上讲是同一个人。生于冬日死于冬日(为此我专门把她们的死期设在了同一天!),都没有见到春光。

如果我有更多时间的话想更细致地写一写洛林和丽娜/柯菲的情感,应该是很深厚的,但我差不多是一笔带过了。还有安斯尔是怎么放松警惕的也应该再写点(

以上!如果真的有人看完的话非常感谢!另外请山精老师多给点分孩子想要好看的过评 呜呜(

avataravatar
订阅评论
提醒
8 评论
最久
最新 最赞
内联反馈
查看所有评论
8
0
希望看到您的想法,请发表评论。x
()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