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自由命题大作品)

“成儿,你怎么把衣服搞的这么脏?呀,这手怎么还破了?快去洗洗,我帮你看看。”
管家蹙了蹙眉。
“就是摔了一下,我没事的。”
彭成眨了眨他的大眼睛。
“还是要小心点,你父亲会担心。”
彭成的父亲彭颍是京城的大商户,别人说,他有万贯家财。可对于五岁的彭成来说,他不懂什么大商户,也不懂什么家财万贯,在他眼中,父亲就是父亲,一个说话总是轻轻的,可总是绷着脸,很少笑的人。
在他七岁那年,抗日战争打响了。
“成儿——成儿——”
九十点钟,彭家上上下下,全都散落在大庭院里。管家头上急的出了汗,正在小树林里踱着步子,呼唤着他。
彭成回来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他从侧门悄悄溜进来,翻过几串菜园的篱笆,顺着小树林……管家怎么在这?
不一会儿,彭家上上下下都围了过来。
父亲的脸非常阴沉,像打雷前黑压压的云,担忧、怒火混杂在一起。彭成不禁打了个寒颤,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父亲。
“我跟你说了多少遍,外面在打仗,不要出去?你倒好,学会骗人了!”他没有注意到父亲颤抖的声音,他只记得父亲的吼声。
从此,所有的门都有人把手了。
从九岁到十四岁,除了父亲带他出去的四五次,他从未踏出过彭家半步。
先生教他读书,有几个孩子一起玩,管家带他摘果子,彭家虽然大,可他比较只能看到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

父亲一直以为,只要不惹事生非,他们就会平安无事。
那天一早就不平静,街上来了许多日本兵。大家都在家里静静祈祷,平常热闹的小镇屏住了呼吸。
一颗炸弹投下,在他们旁边的房子炸开。爆破声,叫喊声,枪声,车马声……火光,浓烟,破屋……
“大家从后门走!”
大家跟着彭颖,彭颖拉着彭成。步履匆匆。
彭成心里害怕,可又有一点,也就那么一点,期待。
又几颗炸弹落下,火星在面前溅落。彭颖麻利的开了后门,队伍彻底散开。
不知哪儿来的一队长长的车马疾驰而过,跑的快的彭成到了街对面,可父亲却被隔在那边。
“成儿,你跑的快,一直走,往农村走!我会去找你。”父亲的声音沙哑,在混乱中,听不清楚。他不懂,但他记得父亲的眼睛,那是一双带着悲哀、怒火与希望的眼睛。
不知是谁拉扯着彭成。他感觉血液冲撞着他,九岁的记忆像一双手领着他,无意识般的,他穿过一家小小的店铺,钻过一条很窄很窄的小道,翻过一睹矮矮的墙,便是连着他家的树林。冬天的树林,光秃秃的。
嘈杂似乎远了些,亦或者是轰炸停止了?
到了这里后,他就不认路了。
林子里没有人,这让他安心又担心。他不知道他是否走对了路,也不知道还有多远。
父亲和其他家人呢?
一直走,往农村走。
一个声音说。
顺着林子往东去吧。他看见过地图,农村是在东边的。
另一个声音说。
他奔跑起来。林间的寒风吹着他的头发,吹着他白净的皮肤,吹着他瘦削的脸庞。他喜欢跑。每次跑,他都觉得自己在飞,大脑暂时空白,一切都停滞了,只有风和他的脚步。
飞,多么自由!
也许,这正是他那一点,也就那么一点点,期待。
他无法思考,只是随着双腿,走走停停。
等发觉累了饿了,月亮已然升起。还好,前面有四五户人家。
他有些胆怯,但还是敲了敲门。

开门的人五十岁左右,饱经沧桑的脸上藏着什么,让人捉摸不透。可当他轻轻一笑,彭成立即感觉暖暖的,很安全。
“您好,我叫彭成,镇上有敌军轰炸,我是逃到这里的……”
“彭成?他顿了顿,“嗯,嗯……快进来吧。”
小屋也就三四十平米的样子,炉子在墙角咕噜噜的烧着,离近了,热气便扑在彭成的脸上。
他打量着彭成,加绒的印花衣服,镶边的绒裤。一双眼睛闪着清冷的光,这光如冬天结冰的池塘,忧郁却纯净。
“孩子,快坐吧。今晚就先住在这儿,我先去帮你做点吃的。”
“谢谢您。先生尊姓大名?”
“我姓李。”
李先生和妻子在厨房忙碌片刻,便将一碗热面端上来。面还冒着烟,香味却早已扑鼻而来。鸡蛋煎的恰到好处,一点点流心却丝毫不夹生,屋里灯有些暗,不然应该是金灿灿的,彭成想 。汤底味道浓郁,好像熬煮了很久。面劲道,不易断,几片绿叶夹在中间,脆脆的。
彭成觉得自己走进了一场遥远的梦,可能是梦太远吧,他反倒觉得那么熟悉。
“李先生……您的面真的太好吃了。”
一天的奔波后,彭成很快就睡了。
当当当。
李先生赶紧折起手中的报纸,塞进旁边的抽屉。钥匙呢?他伸手在裤兜里摸着找着,又拉开其他几个抽屉,在哪里呢?
“请进。”
见彭成支支吾吾,李先生索性首先提起话题。
“镇上还很混乱,你就先在这里住些日子吧。”
“这……太麻烦了吧。”
李先生劝了半天,彭成终于同意住了下来。
彭成不想白吃白住,他想帮着做事。不得不说,彭成在厨艺上颇有天赋,李先生这才告诉他,自己本来是厨师,因为战乱才来到这里的。彭成觉得做菜很有意思,便想拜师学艺。
“拜师就不必了,不过,我可以教你做菜。”
彭成笑了笑,在他清冷的眼睛下,显得青涩,但很真诚。李先生很少见他笑。
冬天不用种地,他便跟着他们学做菜。没事的时候,李先生便让他看看书,那是他女儿很喜欢的几本。他几次问李先生有没有报纸,他都说没有。
他那天来是得到了特殊款待,平常他们只有米、面、大白菜,土豆。但在李先生的手下,再朴实无华的食物也会化作美味。周围几家邻居常常会一起劳作、吃饭,偶尔有路过的人,他们都会热情的请他们歇一歇脚。李先生常常说,他们的日子过的已经够好了。
彭成觉得这日子确实已经够好了,虽有些清苦,但他是自由的。在彭家,所有的试飞都会砰然坠地,爱的引力太沉重。
有时他甚至希望,一切都能一直这样下去。

春天来了。
没有月,也没有星,李夫人掐灭了蜡烛,两个人便摸黑坐在板凳上等着李先生。李先生最近总是早早进城去,很晚才回来,问什么也不吱声。
一点多,李先生才悄悄进了门,一边脱下大衣一边摸索着蜡烛。
“怎么回的这么晚?”李夫人点亮了蜡烛,蜡烛有些昏暗的光下,李夫人的脸愈发苍白。
“有些事耽搁了,不要紧。”李先生拉住李夫人的手,紧紧握了握。“抱歉,让你担心了。”
李夫人抬起头打量着李先生,仿佛在看久别重逢的亲人。
一边房间里的彭成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讲话,泪流满面。
如果母亲在的话,每次父亲外出晚归,她也会在黑暗中等父亲吧。
如果母亲在的话,他们三个人会一起做游戏吧。
如果母亲在的话,父亲笑起来时,也会像李先生一样温暖吧。
母亲也会像李夫人一样温柔吧。
只可惜,他与母亲见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时还那么小,一点印象也没有。现在,他也失去了父亲。
他说他会来找他的。
他说过。
清早起来,本想遮掩一下肿起的眼睛,可李先生已经在等他了。
“你都知道了。”这好像不是问句。
李先生昨天把那张报纸落在了桌上,上面有彭成父亲的消息。
彭成低着头,仿佛对地上的一只蚂蚁有很大兴趣,可泪水不听指控,再一次夺眶而出。
李先生的目光与彭成相遇。这双眼睛仍闪着清冷的光,可这光不再如冬天结冰的池塘,而像深深的湖水,在湖底翻涌。
“我懂……”

那晚彭成正要睡觉,忽的大门被两个日本兵撞开了,其中一个看了李先生两眼:“你是镇上的名厨,给我们露一手。”
“好,二位稍等。”
李先生走进厨房,开始忙活起来。
鸡蛋煎的恰到好处,一点点流心却丝毫不夹生,屋里灯有些暗,不然应该是金灿灿的,彭成想 。汤底味道浓郁,好像熬煮了很久。面劲道,不易断,几片绿叶夹在中间,脆脆的。
李先生做的是彭成来的那天做的面。
很默契的,彭成将一包药从卧室里递出来,李先生在面里洒一点,用筷子翻搅,再搁葱点缀一下。
“二位请慢用。”
日本兵粗暴的抓住李先生,冷冷笑道:“据说中国人吃面有大大的讲究,你演示一下。”
李先生愣了一下,“我乃一介平民,哪敢哪敢。”
“我们就是来向你学习的。”另一位抬起眼,盯着李先生。
李先生微笑了一下,用筷子夹起……
“师傅,我今晚还没吃饭,不如……我来陪二位客官。”彭成带着可怜样。
李先生转过身来,那是一双悲哀、怒火与希望的眼睛,一时间,父亲的眼睛又出现在他眼前。
“就你也配!碗洗了吗?”
转身,李先生赔笑着,夹起面放在一个小碗里。入口后,他给两个日本兵拿了筷子。
那两个日本兵倒确实有些像美食家,一边吃面,一边津津乐道。

“您的面来了。”
彭成穿着厨师的白衣,笑盈盈的把面放在客人面前。饭菜的香气在小屋里飘散开来。
“彭成,我们的土豆丝呢?”
“您稍等哈,马上来!”
彭成抬起头,看见那个穿军装的女孩,女孩的脸有些黑,但眼睛很漂亮。
李夫人赶紧迎了出来,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妈,抗战胜利了,解放战争也胜利了,”女孩挂着微笑的脸上泪痕划过,她抱的更紧些,喃喃地,“一切都结束了。”

脑海中,女孩变成了彭成,李夫人变成了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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