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依旧

京城春早,海棠花正盛。
粉红翠绿,原本不是什么能登大雅之堂的配色,却因海棠花的关系而多了几分娇俏和雅致。风温润,吹落几瓣淡粉悠悠,一路飘摇落在树下两个未脱稚气的少年的高高束起的黑发上。李晏温斜倚在海棠树旁生的粗糙枝干上,一手拿着书卷念着“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一边瞥了下身旁舞刀弄剑砍落簌簌春花的少年:“别练了,这海棠都要被你砍秃了。还不如多念念书。”
少年并未多言,只是冷冷抬眼扫了一下他,随后放下手中挥舞的刀剑,又拿起棍棒挥出一股股带着力度的风。海棠花被阵阵猛烈的风吹得一簇簇从枝条上飞下,少年这才停下了动作,将手中的棍棒戳在地面上,微微抬起下巴瞟着依旧靠在树上背书的李晏温,一幅漫不经心的样子:“你管不着。”
李晏温用书卷扫走飘到自己肩头的娇艳粉瓣,无语地看着眼前颇带些骄傲的少年:“祁骁,你就非得跟我作对?”祁骁闻言,带着些他少有的痞气恶劣地笑着:“没错,你现在才知道啊。”他用手中的棍子轻轻敲了一下李晏温的脑袋,歪身靠到李晏温身旁的枝干上,轻声说道,“咱俩不作对,除非天塌下来。”
李晏温狠狠瞪了一眼身边的少年。他和祁骁家中是世交,两人虽然从小就长在一起,但自打他记事起,他俩就没有和平共处的时候。也不知是性格不合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反正他说一祁骁必定说二,祁骁往东他一定往西。自己从小便读书习文、吟诗作赋,祁骁却持刀弄棒、立志要做一名将军。他叹了口气,尽力将注意力拉回到了手中的书卷上。

书房柜子里书卷一摞摞堆得越来越多,长剑利刃被擦拭得锃光瓦亮日日立在卧房内。府邸旁海棠树花开花落年复一年,十年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走过去了。
十年岁月,不说长也不算短。当初两个时常斗嘴的少年早已磨去了当年的锋芒,但朝堂之上政见明显不同的两人还是明里暗里地针锋相对。“陛下,边军急奏。”李晏温呈上奏章,“西戎素来臣服于我国,近来改换首领,却时时进犯我国边陲,似是在试探我等之底线。臣以为,疆土之事事关家国安危,当派遣使臣与戎部交涉。如若交涉无果,再起兵出征。”龙椅之上,嘉顺帝微微点了点头,“爱卿所言极是。”他抬头望向站在一旁的大将军祁骁,“祁爱卿以为如何?”
祁骁感受到了一旁灼灼的目光。这目光他太熟悉了。是李晏温在警告他——事关家国大事,不可胡作非为。他暗暗笑了笑,面上却极为冷静地向前迈了一步:“陛下,臣以为宰相之谏虽不失为良策,但并未对当下之局势考虑完备。自陛下登基以来,西犬戎部已不止一次侵犯我国领土、欺压边塞之百姓。朝中先前曾派遣使臣到戎部慰问警示,戎部首领也满口应下称不再进犯我国疆土。但正如宰相所言,近来西戎不仅未曾收敛,反而更加一而再再而三地肆意猖狂不知悔改。臣以为,戎部此等挑衅之举已展露出狼子野心,如若再不起兵出征,则家国尊严难保、百姓安危难保矣!还望陛下明察。”
朝堂上气氛一时有些压抑。李晏温虽然向来不服于祁骁,却也明白军机大事祁骁比自己更了解。他正欲开口,就见嘉顺帝将奏章合上,正色道:“两位爱卿所言在理,戎部此举实乃欺人太甚!朕平素对戎族宽厚为仁,不想他们却如此不识好歹。此次如不使西戎吃些苦头,怕是他们不会停歇。”他环视大殿一周,“祁将军听令:朕命你五日内集结京中所有精锐良将,五日后即刻出兵,向西犬戎部进发!”

五日转瞬即逝,当李晏温站在嘉顺帝身边,看到称楼下崭新的战旗从城门中缓缓通过、身披血色战袍和银色铠甲的祁骁也从城门中缓缓通过时,他是有些莫名的感慨和怅然的。他和祁骁虽然从小就互称对方为死敌,明争暗斗的事也从不少干,但长这么大两人还从未分离过。这倒不是说他对祁骁有什么奇怪的感情,他抿抿嘴唇。但是当祁骁转过头来看向城楼上的人们时,眼里有些他看不懂的、不知是留恋还是什么的东西。
他不知道此刻祁骁在想什么,但他看着祁骁头盔下英气而坚毅的脸,突然间又想起了两人小时候就存在着的、府邸旁那棵年龄不小的海棠。正值盛夏,海棠褪去一树粉红,翠绿裹着骄阳,竟洒满整条径路。
祁骁……一路顺风,我的死敌*。

三个月,京城深秋,海棠一树翠叶尚未凋零殆尽,塞北已然落下细冷的雪丝。大军一月前就已到达,在距犬戎部三十里的地方安营扎寨。傍晚时分,祁骁正在营帐中看着地图,副将带着一身寒气从帐外闯入营中。“将军,我方将士在距阵地五里的位置俘虏了一名敌方通信兵。末将审问得知,明夜丑时三刻至五刻,敌军将会偷袭我方阵地。”
祁骁看了看手中的怀表,“现在是戊时二刻,按照正常速度推算,此人应当在子时回到戎部。如今他被我方俘获,今夜子时过后敌方必然有所察觉。”他看了眼身旁的地图,“但如果此事是敌方之计策,欲趁我等出兵夜袭时偷袭我方阵营……”副将了然,“将军的意思是,今夜仍要留下部分兵力看守营寨?”祁骁点点头,“传我命令:除步兵和两千骑兵外共计五万人马留在营地中彻夜看守、不可怠慢,其余五万人马一个时辰后即刻出发,兵分两路,两千骑兵与五千步兵在敌方阵地前引诱,其余兵力从敌方营后突袭。突袭一路一兵一卒不可发出一丝响动,两队务必在子时前到达敌方阵地。”

是夜,霜雪冰封、寒气彻骨,荒原内了无生气。犬戎营前五里,骑兵主帅一声令下,马鸣风萧、蹄声四起,惊醒了犬戎帐里微醺的将军与士兵。阵地内顿时乱作一团,将士们匆忙拿起兵器披上铠甲准备出帐迎敌,却被从后方冲进来的大批人马打了个措手不及。
帐内外一时杀气弥漫,刀剑火光霎时刺破了雪夜荒原危机四伏的虚假寂静。祁骁那一袭血色战袍随风猎猎翻飞,不知是本身工艺精湛浆染如此还是滚烫的鲜血溅贱上去染得醒目,让他如同背负着江面天际翻滚的火烧云走来一般。眼前刀光剑影、耳边战马嘶鸣,风雪扰动声势浩大如同万马千军奔腾而来,漫过天边无尽的角落。他扛着大旗翻身下马,踩过遍野的横尸,像是宣判胜利的判官一般将大旗插入土地中,接着毫不留恋地一步一步走过去。
“我大梁之疆土,岂容尔等犯上作乱!”

【“嘉顺十八年秋,大将军奉命征讨西犬戎部。将军胆略兼人,率部夜袭敌营,大获全胜。其余孽四散奔逃,皆俘于大梁之师也。”
——《梁史·祁骁传》】

塞北不知何时才能停歇的暴雪让军队班师回朝的日期一拖再拖,但梁军大败犬戎的消息却迅速传回了京城。
红梅覆雪,兰舟笼香,海棠光秃的枝桠上也披上了一层薄雪。京城的冬日并不见得比塞北暖和多少,但李晏温听到这个消息却如同被拥进四月暖春一般安心。出征时他站在城楼上遥望祁骁远去,心中料定此去定当凯旋而归。
这才配做我李晏温的对手,他心中暗自思忖,眉眼间竟也难得地带了些少年时蟾宫折桂的书生傲气。当年他金榜题名一日看尽长安花,正逢祁骁鲜衣怒马夺得武状元。春日暖风拂面,海棠花瓣碾作一地春泥,跨马游街之景仍历历在目,想来竟已八个年头。
或许两人之间的孽缘,早已在那时埋下了伏笔。

一月,两月……得知梁军胜利的热情随着京城越来越冷的寒冬渐渐平息,可祁骁的大军却迟迟不见踪影。城中流言四起,有的说塞北暴雪不停致使归期延误,有的说天气寒冷大军内病疾者甚多,更有甚者竟猜疑祁骁手握重兵,怕是存了谋逆篡权的心思。
眼看着梁军返京的日子遥遥无期,朝中大臣们也终于按捺不住开始议论纷纷。李晏温曾不止一次听到平素与他关系不错的同党官员偷偷谈论此事,也看出他们明里暗里暗示自己这是个给祁骁泼脏水的好机会——“即使无法彻底扳倒祁骁,也至少可以让陛下对他心生疑虑。”但他只是淡淡地笑笑,不参与议论也从不表态。
傍晚,嘉顺帝将内阁几位朝中重臣召集到前殿中,面色有些凝重地将面前的几本奏章摊开。“近日众爱卿对祁将军可谓是关怀备至啊。”他拿起其中一本,向下面一个大臣看去,“张爱卿,你是怎么想的?”站在李晏温身旁的大臣微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向前迈出一步后拱手开口:“陛下,恕微臣斗胆妄言。祁将军几月前率兵出征大败犬戎,本应凯旋而归。如今数月过去,不仅未见大军归来,连一点消息都不曾传到京城,这无法不令人生疑。陛下圣明,微臣并非信口开河造谣生事,确是为国家思虑啊。”
嘉顺帝神色淡淡,挥挥手让他退回原位:“爱卿不必紧张,朕明白你的心思。”他环视殿内站在两旁的大臣们——有人暗喜有人面色不虞,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了面前不远处的李晏温身上:“李相,你的看法呢?”
李晏温的掌心已然覆上了一层薄汗。当年嘉顺帝亲自任命他和祁骁,自然是信任祁骁的。但如果此时自己稍稍挑拨两句,加上方才一番言论,他难保不对祁骁产生些顾虑;但如此一来他对不起祁骁也对不起自己,更别说大梁这些年尚处在向上发展的阶段,如果因此事致使君臣猜忌、党派相争,多年努力从此便付之东流……
李晏温不清楚这是不是嘉顺帝给自己的考验,也猜不透此刻嘉顺帝内心的真正想法。他只能斟酌着按照自己的想法开口:“陛下,臣以为此事并不当怪罪于将军。塞北冬季多雪,路途并不好走,积雪达半腿之深也不足为怪,何况将军领兵十万,花费些时日自然无可厚非。再者,将军平日里尽心竭力辅佐陛下,此次也不负众望平定了犬戎叛乱,于情于理将军都没有理由做出谋逆之事。况且将军大胜之事京城人尽皆知,此时陛下若是怀疑将军,日后大军归来,不仅让将军心寒,也无法给百姓一个交代啊。还望陛下三思。”
李晏温不疾不徐地说着,面上不显,心里却为自己和祁骁都捏了把冷汗。且不说他此刻还没摸清楚嘉顺帝的意图,他这番发言算是为祁骁开脱,也就是将自己与祁骁放在了同一战线上。但凡嘉顺帝或是哪个看他不顺眼的大臣再牵涉出什么别的捕风捉影的事情来,不仅保不住祁骁,自己怕是也逃不了干系。朝堂上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李晏温却分明感受到朝堂中的气氛有些微妙的缓和。“李相所言善矣。将军尽忠职守,此次杀敌有功,理应重赏。众爱卿切莫忧心。”嘉顺帝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李晏温心中明晓这是对他的回答表示满意,也暗中警告了那几个造谣生事的人。他清楚嘉顺帝不会对祁骁毫无防备——城中尚有二十万大军驻守,但祁骁毕竟是嘉顺帝一手提拔的心腹,自然也不会容许别人如此挑拨。李晏温终于放下心来,这次算是把祁骁和自己保住了。

日暮时分,远处环绕的群山吞噬了大半日光,刺眼的金光让钻进通往自家府宅的小巷的李晏温不得不眯起眼。前两日京中大雪纷飞,花叶褪尽的海棠枝桠上积了厚厚一层白雪,如今已化作点点水痕。残阳铺尽,逆光望去,光秃的海棠树照成一片黑色剪影,像极了他尘封却未曾模糊的儿时记忆的拓片。深棕色的粗糙枝干伫立在朝暮年岁的角角落落,承载了他和祁骁的每一个春夏秋冬。
李晏温有些迷糊地想着,就算是他今天因为这件事真的把自己搭了进去,如果重来一遍,他恐怕还是要这样说。

祁骁……当初你去时,我祝你一路顺风;如今你凯旋归来,我也同样,祝你一路顺风。
雪霁过后,再无寒冬。
等你回来,海棠花就开了。

【“嘉顺十九年春,将军引军还。上喜,自出郊迎将军,设酒置宴,册其为镇国大将军。”
——《梁史·祁骁传》】

流浪的风掠过寒冬,霜雪走向春露不过刹那而已。露浓花重、细雨绵绵,踏青的人撑起一支青灰小伞,迷蒙春色中人影散乱。桃叶尖上尖、柳叶遮满天,闺阁女儿鬓边插花,京中儿郎洗手观云,正是山河锦绣大好风光。李晏温和祁骁府邸旁那棵古老的海棠树盛放一树艳色,花瓣上湿答答挂着欲坠的雨珠,湿润的泥土上覆着数朵打落的琼片,也是难得的盎然春意。
今日沐休,李晏温闲来无事出门闲逛,顺便在街上买了些柳林酒和甜食糕点。阴雨天,宅中透不进几丝光亮,他索性让府内仆从在偌大的海棠树冠下支起一张小桌,斟一壶小酒淡看满城春色。枝叶间偶尔漏下几滴雨水,打湿了醇香的酒和他肩头的衣衫,他也不甚在意,只是一杯一杯品着佳酿。小巷中一个冲他走来的身影映入眼帘。那人撑着油纸伞,有些阴暗的天色让李晏温不太能看得清他的脸,但高大的身影却格外熟悉。祁骁手中拎着些纸包,不过没有被雨水打湿多少。看到在树下坐着品酒的李晏温,祁骁微微愣了一下,“李大人,今日竟有闲情雅致在此品酒?”李晏温听出他言语间的一点戏弄,却难得地没有反击,而是捏起面前斟满的另一只杯子递给祁骁,“如此迷人春色,祁大人何不与在下共饮一杯?”
祁骁挑了挑眉,还是走过去接下了这杯酒。二人一时都不曾言语,李晏温正远远凝视着巷口两个在雨中嬉闹的少年,就听身旁在树上靠着的人缓缓开口:“回京后我听说了那次朝堂上的事……”祁骁顿了顿,“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李晏温歪头看着脸上透着些不自在的青年,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勾了勾,正想跟祁骁说他欠自己一个人情,就看见他别扭地将桌上的纸包向前推了推,“我刚刚回京不久,各种事情还没处理完,今天才有点空闲。我在街上挑礼物时正巧看见了这个……人情我慢慢还你。”李晏温伸手接过纸包将它拆开,却是他平素最爱吃的海棠酥。儿时他就喜欢这些糕点零食,长大后不像过去那么闲暇,这海棠酥却总惦念着。李晏温微微抿唇,端起酒壶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满,笑着举杯碰上了祁骁手中的杯子。

雨打枝头,巷子里两个嬉戏笑闹的少年尚未走远。彼时的两个青年站在成长尽头回首过去,一路崎岖竟已遍地繁花盛开。
岁月依旧,海棠依旧。

 

【全文完】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 原句出自b站up主“花生味花生酱”《植憨》系列视频。本文灵感也源于此。

 

 

avatar
订阅评论
提醒
1 评论
最久
最新 最赞
内联反馈
查看所有评论
1
0
希望看到您的想法,请发表评论。x
()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