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楠

三词:一个人想要天空,于是ta冲,ta的世界从此变成了糜烂的。

正文:
渔村看不见地平线,囡囡坐着爷爷的破渔船,倚着快被虫蛀空的木船头,看海边的日出。火红的光团从海洋里忽地冒出脑袋,一簇一簇地慢慢变大,从深蓝中一点一点抽离,为黑洞洞的水面涂上蓝色,一层层变浅,到黄色,桔红色。巨大的光团将它周围的海面映成了暖橘,离它越远,暖色一层层抽离,到囡囡手指拂过的水波,只剩下一幅神秘莫测的蓝色,有些深,她不嫌弃,因为蓝天还没来得及出来,届时一片海湾都将是淡蓝色的,与天空一样的颜色,老师说,水里有一切的倒影,天空覆盖了苍穹下的一切,水里看得见天空。
爷爷说,天和海本身就是一样的,不然远方怎是一片蓝蓝的哩,水天不同的话,分界去哪里哩?向远方望去,那里是海的边界,天的源头。
“天的源头?搞得好像你去过一样子滴”
“这破木筏不受待见,走不了那么远,等爷爷给你买个几百斤鱼,咱换个大船,去天空里玩哩!”
……
江楠每每想起小时候陪着爷爷出海,总觉得她向往天空,与现在向往离开这个小孤村是一样的。因为想要获得什么向往之物。
她本来应该叫做江囡才对,没有个名字,爷爷愿意一直叫她囡囡,大名便也被父亲这样敲定。初中结束的暑假,和爷爷来县城集市卖鱼,她心一横,决心要洗掉过去的淤泥。求着爷爷一定给她改成别的名,这个“江囡”,让她在同学们面前抬不起头来,别人的“清”、“丽”、“婉”、“淑”要多好听有多好听,就她这一个“囡”读起来鼻音又重又低,模糊不清的,寓意又浅薄,大家都“囡囡”、“囡囡”地叫。
她觉得,这是在打趣她的平庸,她比班里那些拿她做笑料的同学成绩的都好,凭什么是平庸的那个!她不平庸,不能接受平庸!她要比谁都出彩,才能挣脱绊住她的原罪,走出这个赢弱的、偏僻的小渔村,这个能将她死死困住的牢笼。
爷爷怕她父亲知道又彰显起脾气,让她改成一个也是“nan” 读音的字,这样别人叫她也是相似。她选了“楠”,楠木高贵、华丽,村长家的楠木椅子摆在院子最外面,撑把伞,日日坐在上面,生怕别人看不见,说那价钱村里人想都想不起。生物老师说楠木能长到三十余米,在她的认知里,这有十层楼,最接近天空。这样一定能逃离地面,一定能出类拔萃。
于是,她从这时叫做“江楠”。
和爷爷背着夕阳,骑着爷爷的老三轮朝着太阳的反方向远去,朝着那个几十公里外的小渔村远去……
“爷爷,我小学的时候,顺便办身份证,也是来卖鱼呢。”
“可不是哩!那时你才这个点,”爷爷边说边在腰间比划着,“现在和爷爷都差不厘哩!”
江楠轻轻一笑,把一抹过去的清甜藏在余晖中,“对了,爷爷,你原来和我讲去天空源头的话,还算不算数啊?”她打趣道。
“囡囡,莫要开玩笑哩,你这天空源头哪里有嘛,逗小孩子嘞。再说了,你到那么远去,回不来怎么办,那海呀,哪分个东南西北,前两天老徐家老三,出海那么久没回来,哟,指定是折海里哩!你说这人嘛,总是要回家,根在这里,哪里能离啊?离不了,根在这里呢,哪里离得了,树立了根它能活吗……”爷爷连连摇头,说个不断
江楠不明意义的笑了一下,把悄无声息的不羁和凌厉藏在自身囊括的阴暗里,“我知道,几百斤鱼根本换不了那样的大船,我们更没办法出海嘛。”但是,我不是渔夫,不用卖鱼,更不用换船,我能自己造个船,天空的源头我必须要去。
“这样就对嘛,囡囡这样才懂事,凡事就是要现实点考虑哩!”爷爷一面捻着口水数着卖鱼的钱,一面乐呵呵地拍拍江楠的肩膀。
爷孙俩伴着夕阳向已然被黑暗笼罩的渔村驶去,一步跨离阳光,一步深入黑暗,江楠知道,这不会是永远。
高中,县初中第一到市里区重点,老师们给足了她祝福和夸赞,若是在县初中问一问,哪个学生不承认江楠是那块学习的料子?但是在她家,在这个市重点,没有一个会这样认为。
高中是江楠苦苦争取的结果,若不是顶着恐惧和父亲的呵斥在全家面前撂下“上高中的钱我自己挣,你们一分钱也不用花!”的狠话,她本是要被直接送到村口的小饭店刷盘子的,一月大概有个几百,供着江一鸣上那个钱堆子里长出来的烂学校。江一鸣那个县初中都一学期挂好几门的明明啥也考不上,爸妈偏觉得这家伙能成个什么器,死皮赖脸给他说个根本不知道哪里来的高中,可算是让他不用去工厂拧螺丝了,就这还大摆酒席庆祝,还真希望跟那个字典翻烂找出来那个名字一样: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真是可笑。
想起这段,江楠忍不住撇了撇嘴,继续在昏暗的晨光下,伴着摇曳在水中的渔船,一拽一拽地收着网。望着海边渐渐出现的光芒,她的思绪又一次无法控制的运转起来。
说起江一鸣,她总是绕不开自己那个难以言表的家庭。父母对自己同胎生下的弟弟江一鸣给予的偏爱倒是丝毫不带遮掩,不论从名字上、态度上、各个方面,小时候她还因为明明是一同出生,父母却如此喜爱弟弟,又老是各种各样责怪自己,觉得自己是个不乖的孩子,连父母都不疼她。坐在女人的那一桌,看着父母、弟弟江一鸣、大哥江成龙和各种舅姥爷之类的亲戚喝酒喝到满面红光,她把头埋在空空的碗里,看着旁边的七大姑八大姨疯狂抢着席饭的时候,她好像突然明白了,父母不疼她根本不是因为她不听话或是做错什么,单单一个“她”,从出生那一刻,她就已经在这个家里、在这个渔村里输给江一鸣了。所以她想逃,至少去一个能被重视,不用分桌吃饭的地方吧,离这些荒谬的迂腐远一点吧,这样就好了。她的野心并不大,仅仅是一个拥有自我意识的人,最被动的争取罢了。
现在,为了学费,她要在天空还没醒的凌晨五点,穿起爷爷的旧防水背带裤,到小渔港上找她好不容易谈妥的于大哥,好歹给了她个一小时8块捕鱼打下手的工作,好在小时候也算和爷爷出过海,多少有点经验。这样她周一至周五每天从5点工作到7点两小时,再坐上那个半小时直达城里的两元大巴,上学倒是不会迟到,周六周日还能再加班加点每天四小时。一周能挣个一百左右,算得上挺不错。如果天气晴朗,还能在海上看到日出。江楠对这样的生活甚是满意,虽然每天满打满算只有六个小时左右的休息时间,去学校上学有一股难掩的鱼腥味,在食堂也只能吃最便宜的4块二两清汤面或是两块一个的馒头,但是起码学习这个机会她是牢牢抓住了,学费和饭费倒是攒得下,或许还能给大学留点学费,这样她的父母肯定也没什么可刁难的了。想起这事她就忍不住地笑,在被窝里偷偷憋着,挤在家里的小角落享受着月光。
“如果打工真的不影响经历和学习就好了。”期中成绩出来一排榜,她居然年纪倒数!这让她始料未及,六十个人的班级里她进了倒数后五,在初中霸榜第一的江楠哪里受得了这种滑铁卢。站在年纪大榜前,在心中无比肯定的逃离计划霎时间打起了鼓,她心里发慌,冷汗直流,她明白自己必须逃离这种处境,但是高中这样的开局使她实在难以冷静,一时间有些慌神,该怎么提上去?她要快,再快一点,她要最快的方法做她的速效救心丸,给她定定神。她实在惊魂未定,之后几天的打工她也有些浑浑噩噩的,渔民们叫她好几声她才仿佛刚回过神来,连忙应答。她明白这改变要尽可能的快,但是越想要快一点,对前途的迷茫和大榜前的恐惧却让她难以自制的接连后退。
颇感没有方向的她又一次带着思索改变和迷茫不前的矛盾心理踱步回家,刚翻出语文作业攻克文言文时,大门被“哐”地一脚踹开,她一颤,被吓了一跳。
“本大爷我回来了!”一听就知道江一鸣又从他那个“江湖”上混完回来。
“江囡呢?”她听到外面的人问,她有些心惊,按照惯例,江一鸣当她存在的时候大概率没好事。
她听到门开了。
“哟——这不是县初中霸榜第一的江学神嘛!怎么这一到区重点,就考倒数啦?是不是让市里的学生吓破胆啦!”
“你都知道了,你那混混情报网还挺灵通的。”江楠讽刺道,即便是心中有万千情绪,她也绝不在江一鸣面前露怯。她若是越发表现出什么,这混蛋倒是越发猖獗,这是她小学便清晰明了的。
“诶呦,你这话倒是没错,”江一鸣好像没听出她在讽刺,往她的破床上一坐,若无其事地翘起二郎腿,靠着床板,抱着手看着她。“听说,你现在不叫‘江囡’了?”他紧紧盯着江楠,挑着眉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是啊,”江楠的声音混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手指微微抖动了一下,“那又怎么样,我叫什么在你们眼里还不是一样?”她很快的调整好了状态。
他突然勾起了嘴角,似乎是察觉了她的不安,“哦?怎么说,你觉得那个老头子会不会觉得你改名字这事情是砸了他的面子?”毫无疑问,他们都明白这是一定的,“你自己看着办,我要是把这事告诉他,你觉得需要多久就会变得和县初中一样?”他看起来难掩笑意。
她明白,爸爸应该会先去学校吵嚷,之后强迫她改回原名,而同学们又是会像县初中一样看不起她的“土气”,况且,她的学习成绩在这里又是如此的差,搞不好和县初中的底层人一样被各种同学欺负,永无翻身之地。先不说她所无法忍受的尊严尽失,无法像个人一样体面生活,更是她今后永无脱身之日,被禁锢在淤泥中的证明。明明改作这个名字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逃离这些命运分配的污垢,现在却面临着越堕越深的风险,她不能放任这事发生。江一鸣向她提出这件事却没有直接告诉爸爸,应当是有什么条件,拿这件事做把柄之类。既然有解决的方式,倒也算不上太难。
“说吧,你要什么?”她似乎气定神闲。
“不算多,”他比出一个数钱的手势,“给我点,每个月200。”说罢,他伸手
她心里一惊,不过很快平静,算上她的学费、饭费,每次打工每月大约只剩200多元,但是想到一定概率下可以换取摆脱的机会,而且大学也可以打工赚学费,狠狠心,咬一咬牙,同意了,把刚挣到手里还没捂热的百元大钞递给了江一鸣。
“好姐姐,我以后每月这天都来这拿钱,一定给你的好弟弟留着啊。”一拿到钱,他不仅笑得合不拢嘴,而且语气也变得谄媚起来,竟称呼她为姐姐了。
走到门口,江一鸣突然停下,背对着她,“你别以为换个名字就能走出去了,‘江囡’和‘江楠’都是走不出的贱命,你根本哪里也去不了。”说罢门也没关,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挥手而去了。
你走着瞧,江楠死盯着他的背影,又抛弃这种赌气伏案写起了作业。这样才真的有用。
躺在那个小破床上睡觉的时候,迎着月光,江楠觉得她应该哭一下的,至少要挤出几滴眼泪来。明明她的目标岌岌可危,甚至没有明确的道路可以改变,这个张扬跋扈的混账弟弟还威胁自己抢走了含辛茹苦攒下的钱。但是她根本哭不出来,甚至没什么情绪的波动,现在充斥她脑海的只有自己期末考试失利的那些题目和因为太累没能仔细理解的知识点。到底该如何突破呢?带着这个问题,她注视着月光,慢慢陷入梦境的沉沦。
经过江一鸣的胁迫和洗劫之后,她反而对这样未知且属于地狱难度的生活越来越有斗志了,就连她自己都感觉不可思议。首先,她觉得她既然不知道如何才能学习好,不如和学习好的同学交流学习下,说白了就是和别人死套近乎,反正只要不让他们感觉烦适当的询问和观察还是相当合理的,为了避免这里和县初中一样搞成绩歧视,她都和这些同学保持一定的距离,从不没事找事和他们说话,只有在看似合理的时候夹着美言和他们聊几句顺便套下话。
其次,她明白自己的时间是真的很难无中生有了,为了保证精力充沛,她需要保证利用效率,比如午休和课间在合理应用下可以为晚上休息争取出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对于她来说,这样支持每天的正常学习活动大约是够用的。但是问题还是在于她前半个学期欠下的学习工作和新学习知识的巩固复习,于是上学下学回家在大巴上不断颠簸的时间也被征用了,之后是做工的时间可以用于背文言文、古诗或是英语课文,只要把注释也背下来,那么这段没有任何材料的时间就可以成为上课的回放。若是因为工作太多而感到疲惫,她就在中午再安插一个午睡时间。这样,她的每一天逐渐井井有条,淡忘了那些家里鸡毛蒜皮的糟心事。最后,她根据套话的那套,寻找到了同学们觉得有用的辅导书又花打工省下的钱买了下来,向老师询问不懂的题目,利用周末的空闲时间搞定额外需要的练习,如果在老师和同学那里都无法理解的题目或是理论,她就花时间背下来,她并不聪明,天才的理解能力肯定不会在她的身上出现,但是背下来就相当于认死理,这也是她发现自己学会那些繁琐题目处理方法的最好方式了。
毫无疑问,江楠不喜欢学习,甚至觉得很累,但是在大脑被填满的时候,既能逃离那些家庭关系中需要探索的悲惨真相,又能让她时刻感觉到自己在一步步脱离渔村的阴影。
这样真好,真是太好了,在踏着学校的夕阳走向家的方向时,她仍然背离阳光,但是却感觉离光芒越来越近,却是离那个她正在去的地方越来越远。
无论如何,江楠不是天才。即使她使出全身解数,也只能挤到班级的中上游。不过这也不错,之后就是拼谁能坚持得久了。她对此有信心,毕竟在她能够控制的事情上,她都会尽量让自己得偿所愿。
高一下学期,江楠还在和周围进行着毅力的博弈,顺便增加了寒暑假打工的时长,为自己的练习册和未来的大学攒学费。到高二上学期,她已经稳定在这个六十多人的班级中的十名左右了,算是班级的上游了。她选择了理科,不为别的,只是他们省历年的理科录取线更低一点,对于她来说这就是更容易离开这个充满腥味的小渔村。听老师说,只要这样按部就班地学习,她的成绩大学是稳了,她一听到这个消息,觉得日子更有盼头了。因为快要熬出头了,就连给江一鸣钱的时候都更爽快了些。
或许是因为最近国家新研发的战机公开的原因,她班里的方翔突然莫名的激动,碰到谁也不管对方同不同意,就拉着人家讲他了解的航空知识。又因为和他做同桌的原因,江楠变成了这场无处安放的喜悦合理倾听者。说真的他们不算熟,只不过在自我介绍的时候有些印象,记得他是说:“我的梦想是成为飞机工程师,我对许多飞机都又一些了解……”这段话在江楠心中印象深刻,因为在六十多号人里面,只有方翔一个人提到了梦想。“梦想”这个词对于江楠该怎么说呢,就像是贫民窟饭都吃不饱的孩子在橱窗里看见的米其林大餐。江楠没有梦想,她连能够自主的生活都无法保证,先要找到思想,接着才能去畅游。而她的思想在这个小渔村里是不被承认存在的,所以她只能被动的逃离这里寻找思想。而方翔却能拥有思想追求的表达——梦想,是脱离物质的精神追求,她无比向往,却感觉自己谈及这些却像是一种玷污。
在高一的时候,方翔的成绩便是很不错的,在江楠因为倒数坐在班级最后一排的时候,方翔就已经在第一排落座了。同样也没少成为她的借鉴学习对象。如今他们坐在同一排,这让她有一种品尝努力成果的感觉。如今,高二他也选择了理科,或许是梦想的支撑,还成为了物理课代表。江楠曾经想过,方翔的这个梦想的初衷是什么?是也想要到达天空吗?和她所坚持的追求是否也是相似的,是否也是为了获得某些精神向往之物。
方翔如今还在喋喋不休地科普着战机独特的性能,江楠突然打断了他:
“方翔,你……”
他还在不停地说,似乎有些刹不住车,“……诶,江楠,你刚才说什么?”
她想问他的梦想是否拥有种子和温床,但是终究还是止步了。
“没什么。”没必要和这样一个不熟的人吐露心扉,况且,在战机上如此痴迷忘我的人似乎已经敲定了背后的追求正是江楠所看中的部分。
“刚才我们讲到哪里了?”
“座舱设计?”
“哦,是吗?我怎么感觉已经讲过了。算了,可能是我记错了。这个座舱设计……”
……
如果是高二下学期的江楠可能会异常感谢这场战斗机的公开,因为自那之后,方翔和她的交流频率越来越高,甚至成为了朋友,也如愿聊起来她想问的梦想,一路带着江楠本来是弱项的物理突飞猛进,一跃成为强项。不明所以的八卦女生也非常会读时宜地开始磕起了学霸cp。本来处在青春期懵懂又对方翔的梦想带有憧憬的江楠,经这帮同学的言论一提点,发现自己有可能喜欢方翔。她有些害怕,毕竟,自己还是见过几个满脑子里都是“喜欢”的女生,她们通常都会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变得患得患失,委曲求全,一天还要有许多精力分析暗恋对象是否喜欢她们,导致消耗许多精力。她初中的一个女同学就是这样从年级前茅变成最后的上不成高中。而她正处于马上要进入高三的关键阶段,她必须考上大学,不然她没有任何机会离开这个禁锢她思想的牢笼,如果她不能逃出去,这里甚至不承认她的意识和思想也曾活跃地存在过。她不想变成那样因为这种没有用的美其名曰“青春悸动”的浪费人生的家伙。
但是每天又必定会看见他坐在自己旁边,又会听见那些令她脸色绯红的闲话。其实江楠也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喜欢上了这个飞机梦想家还是因为这些闲言碎语的熏陶而莫名的产生了情感。总之现在她是喜欢上了方翔了,就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她确实开始不断揣摩,患得患失,对着方翔一句十分平常的花分析出三四种可能存在的隐含意义;每次早上打完工再去学校前,都要使劲喷一喷自己在大巴站路边摊淘来的劣质香水,是桃子味的,要20块,不过想到它虽然有些刺鼻,但是总能掩盖一点鱼腥,她心一横,不就是多做三个小时工嘛,不多不多,她不希望总是腥臭腥臭的;不过还好在成绩上她严格把关,她没有严重下降,毕竟绝对不能攻破这道防线,这才没有造成什么追悔莫及的后果。但是比起她曾经的“一心读书,不问二事”,这样的喜忧参半实在把她的精神折磨的不浅,她感觉自己有些经不起这么折腾,想要抽个时间和方翔摊牌,让他立马拒绝,好换自己一个清闲。
没想到在她下定决心之前,方翔倒是先来找她了。约她周末去市里的科技馆里看新展出的航空模型,一收到这个邀请,她又是在精神同意之前,脸颊自顾自地害羞起来。等到她绕开父母,推掉今天的工作,在家里选了半天衣服,一路小跑。
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这第一次单独见面,怎么也要是晴空万里吧,她站在科技馆的门前,有些踌躇,他们约好的应该是航空模型前,但是她在临门一脚的地方却又被自己的“少女情丝”绊住了脚,“真麻烦。”她自言自语的评价道,整理了下情绪,想着这天晴不晴和我江楠又有什么关系,顶着这个快要大雨倾盆的青黑色穹顶,匆匆走了进去。赶到模型前,方翔似乎已经等了很久了,她忙回应着他的挥手,
“等很久了吧,实在不好意思,临时有点事。”
“没事,楠姐,咱俩谁跟谁啊。”他笑着拍了下江楠的后背。
“来吧,我都准备好了,你开始说吧,我听着。”江楠用手轻轻掩饰着耳垂的微红,故作淡定。
“好,那就先从这个机头开始吧,这个机头呈……”
……
“……这个机翼,额……”
“怎么了,今天有点心不在焉的。”她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她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
“我有件事想和你坦白……”她更期待了,却又为自己心里的这份期待感到耻辱。
“我其实……”她感觉自己的心脏越跳越快,就好像刚跑完中考体测的长跑,她就在等待方翔说出自己期待却又不该想的词汇,“我其实没有那么想做一个飞机工程师,或者说,到不了你口中的梦想那么非它不可,也没有那么你想象中的那么纯粹。”方翔渐渐说出这句话,江楠听见自己心中的期待,连同自己心中的那份悸动“咔嚓”一声立刻碎裂。
“为什么?”她以极其平静的口吻询问着,不含任何激动亦或是失望的情绪。
“我其实只是在电视上看那些飞机上的机长挣钱又多又能结交社会名流纯粹很羡慕罢了,我爸是个工程师,他又很希望我能继承他的衣钵,所以这样才有了飞机工程师这么一个词。”
“我只是认为我这样做了之后可以过上在北京出门散步就能到天安门,和新闻上才能看见的少爷、明星谈笑风生,这样多好,谁不得说我有出息,说我光宗耀祖。至于那些我能够滔滔不绝讲起的飞机知识,其实只是我当时为了在同学面前耍一把威风背下来的科普书,本来我只打算做一次的,但是……”方翔略有停顿。
“但是什么?”江楠对于被骗,感觉自己的青春悸动喂了狗,有些恼火,但转念又认为这样刚好可以解决她在不知从何而起的感情里的烦心事,这方翔怎样想的作为朋友又无权干涉,不做评价便行了。
“但是我跟你说的时候,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鼓励和倾佩,这种被人崇拜的感觉或许极大的满足了我的虚荣心,”他似乎有些愧疚地笑了笑,“所以我继续去背下这些科普知识,继续去向你展现我虚假的热爱。但是真的谢谢你,我第一次感觉到我是这样一个使人敬佩的人……”他似乎在酝酿什么,又顿了顿,“对不起,我骗了你,我没有你后来跟我说的那样的梦想,却假装这样的珍宝在我心中发芽。”
“你为什么选择现在跟我说,你大可以完全不告诉我,这样对我们不是更好?”江楠避开了他所说得任何更具有震撼性的东西,转而走到源头上来。
“因为,我要转学去别的省城了,总感觉一直骗着你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想把真实的想法告诉你……对了,我转学是因为我爸觉得咱们省人太多,卷还难,高考竞争压力大,所以我转到人少、卷又简单的地方肯定能把分考高,而且……”
“那都不重要,我现在只想问一个问题,”江楠打断他的滔滔不绝,“方翔,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作朋友,还是只是一个满足虚荣心的工具?”
方翔许久都没有说话,江楠已经得到了她的答案。
她转身离去,方翔似乎要叫住她,她背对着他摆了摆手:“祝您前程似锦,送别什么的,我就不去了。毕竟我也不是您什么亲朋好友,再去,不合适。”这句是讽刺,为她这段算不上友谊的关系打抱不平
“还有,谢谢你告诉我。”谢谢你最后承认我的存在,谢谢你在最后给我尊重。江楠在心中默念,却只说了第一句。这句是感谢,真的在感谢。
从科技馆里出来,江楠觉得算不上太亏,她在方翔坦白的那刻搞明白自己也不是喜欢他这个人,不过也是把他当做自己对梦想的憧憬罢了,就如方翔把她当作崇拜的缩影罢了。
或许方翔早就知道她喜欢自己,不过这似乎把他的虚荣心喂养的更满足了,他定不会戳穿。算了,想这些都没有用处,还有几个月就是高三了,她对自己默念,一定要加油啊,任何人都没有我的逃离重要啊,那里才是我的天空。
“但是,虽然这根本没有让我多难受,但是我好想哭啊……”江楠还没在心中说完这句话,眼泪就已经肆意而出,在脸颊上流淌,她只是单纯的觉得,自己会不会是真的不配见到,哪怕只是见到梦想的模样,为什么?难道连在一旁窥探都不允许吗?她知道自己肯定是不能够拥有梦想,但至少见一下,难道这样的生命没办法经受精神的追求与洗礼吗?她把自己泪流满面的脸偷偷藏在衣领里,让街上的路人不发现异常。而且啊,她到这么大就交过这么一个朋友,投胎都投得这么惨了,连个朋友也不能有一个,真是没有天理啊!
这次与江一鸣威胁又洗劫的那次刚好相反,明明没什么可哭的,但是眼泪却是不受控制的夺门而出。她有些不太理解了,她到底为什么产生的哀伤与哭泣。
她的泪只潸然了几分钟,在她搭乘那每次来城必坐的两元大巴之前,就已经把泪藏在沾湿的衣领里和微红的眼眶上,好在这阴天不负众望地在村口下了场雨。家里没有人知道她去过城里,全当她打工去便是了。
方翔在高二末悄无声息地离开,果然从科技馆之后再没和她说过什么话。来不及思考这些多少带一点情感琢磨的事,高三在暑假结束轰轰烈烈地来临。班级后方多了个倒计时的小黑板,不断减少的天数又是紧张又是期盼。
江楠明白,对于她来说这相当于运动员的最后一跃,像是结束职业生涯的记录,她要万无一失。她停掉了持续两年的打工,攒足了最后的学费书费还有江一鸣之后的勒索费,更全心全意地向高考进发。她毫不意外地把自己平常打工的时间用于复习了。
高三的一模下来,她考了543,老师逐个给同学们分析情况,这对于她来说,保持她原来的水平不难,大学倒是板上钉钉,但是若要想考个985还是可能性不大,211对她来说不出意外没问题。这是老师给她分析的原话。她觉得有一种马上能展翅高飞的激动,就连回家时看那个小渔村都觉得亲切了些,天空也似乎离她更近了,她似乎能感觉到自己又在海面上等待日出时,那种天边太阳的光芒,暖暖的照着手上,很近了,她快要到达了,走在外面的天空下,伸出手就好像能触碰到云中的水汽。
高三无疑是江楠过得心情最激动,也是身体和大脑最疲惫的一年,但是每次想要停止学习、吃自己的老本的时候,脑中不自觉地播放着所有人或直接或间接说的“走不出去”,所以她又满血复活了,为了再也不见到这帮人,将来,我们就可以老死不相往来了,想到这点她就又多写了两页练习。
高考前夕,她的成绩已经能保持在580左右,高考听口的30分也拿了26,若是高考题对路子或是发挥超常的话,是有可能上600的。每次进校门的那句标语“我势不可挡!”这时她觉得是说给她自己的。整理着准考证和老师所说的考试事宜,她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很快,高考的第一天就来临了。虽然父母都没有在现场送她,但是爷爷还是来目送她她进考场了。
“囡囡,以前爷爷也觉得女孩子家家的,不应该天天往远了去,在故乡里受到帮助和庇护才好嘛。但是这三年,爷爷看你这么努力拼命,想往远了走,感觉你有真的能保护自己的能力,你应该有资格走出去,有资格替爷爷、替你那个不争气的弟弟、没骨气的大哥看一看外面的天空是怎样广阔的。加油!一定好好考试!上大学!”一边拙劣地比出加油地手势。
江楠知道她爷爷应该是准备这段话好久了,连平常的家乡话和助词都没用上,显然是写了半天的词。她真真正正地冲着爷爷笑了,像是小的时候和爷爷一起出海的那样,那样的天真烂漫。她知道,这个家里,爷爷终于认可了她的存在,认可了她自己的意志,她的喜悦溢于言表,“谢谢!谢谢爷爷!我将来一定会走到外面去,给大家看看!”她挥着手向爷爷作别,爷爷微笑着点了点头,又重复了那个加油的姿势,“爷爷下午过来接你!”
她转身随着同学们,随着身穿红衣、夹道欢迎的老师们,进到了她展翅飞翔的人生的停机坪——高考考场。
第一天的考试结束时,她在校门口四处张望,也没看到自己爷爷站在哪里欢迎她,却看到一群穿着红旗袍的家长蜂拥而上,和自己的孩子嘘寒问暖,她莫名感觉有点凄凉,但是转念一想,爷爷是个老渔夫,突然有点什么捕鱼卖鱼的事也不是绝无可能,再说了,他说不定连时间都记不清也不好说,想到这里她轻笑了一下。自己的语文数学可都是超常发挥,回去和爷爷再说也不迟。伴着初夏下午的微风和煦,她漫步在去往大巴站的路上,突然在街上看到自己的父母向自己跑来。她第一反应是“江一鸣把考试翘了?”应该不至于,按理来说因为江成龙不学习上吃了亏,父母对江一鸣的学习那还是很重视的,这次考试想必也是亲自送去的吧,逃出来多少还是不可能的。那难不成是他们也回心转意了,知道想起我了,毕竟爷爷也开始认可我了,说不定他们也终于知道了。想到这里,江楠虽然明确的知道这个想法多少有点浪漫主义色彩,但还是义无反顾地相信了……
“爸,妈,你们怎么来了,我今天考的……”她刚展露出笑脸
“囡囡你怎么考的不重要,爷爷今天下午脑梗了,让隔壁的老吴给送县医院去了,现在还没醒呢,你打工的钱放哪里了?”爸爸抓着江楠的肩膀,使劲盯着她。
她的笑容即刻消失,感觉脑袋“嗡”的一下,爷爷可能真的没有忘掉,只是确实来不了了……
“我……”
“快说啊,爷爷平时对你那么好你全都忘了是不是?你这白眼狼,忘恩负义的东西!”说罢抬手就打,一巴掌下去,她终于反应过来。
“在我床板下的夹格里,还有一千多元。”她木讷地说着,发现妈妈还是像平常那样冷眼旁观,一副天经地义的样子,一句话也不出。
“哎呦,太好了,爸就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下回早点说,别成天磨磨唧唧的,一块儿回去取。”爸爸的态度稍有缓和,而后又一把拽着江楠进了刚来的大巴车,想着小渔村疾驰而去。
距离那个小渔村还有十分钟车程左右的时候,妈妈突然拉住了她的手,一边抚摸着,一边用极其温柔的语调说:“囡囡,你也是个大姑娘嘞,有出息哩,都能挣这么多钱咧。你也晓得,现在爷爷生病钱不够用,你爸爸他肯定还得立马开船做工赚钱,这妈妈也找到个帮邻里舍里洗衣服做饭挣钱的活攒钱,鸣鸣还要高考,他得复习,你大哥他又因为赌钱欠债不知道躲哪里去咧,妈思前想去,只有你有时间抽空陪陪你爷爷哩,你说是不是?”说罢又拉着她的手揉一揉显得亲近。
她一把甩开,又用余光瞄了一眼坐在后面侧耳聆听的爸爸,“爷爷对我这么好,我陪陪他也是应该的,”这是实话,“但是您看看我和鸣鸣一样大,也是要高考的,这全天陪护还是做不太到啊。”她赔上笑脸,这是虚假恶心的表现,可他们不知道。
“囡囡,你那闹着玩儿的高考要不然就算了吧,咱家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思做这些没用的事吗?”又是一副慈母之态看着江楠。
“妈,我的底线是高考必须参加。”她收起那副笑脸,“陪护时间我能在不考试的时候负担,这是最大限度的了,这钱毕竟还是只有我知道具体在哪里,就算把床板掀开你们也不一定找得到……”
“小兔崽子,敢和你爸妈谈条件!”爸爸在后排一下子站起来,铺天盖地的巴掌马上就要落在江楠脸上。
她一把挡了下来,死死握住爸爸的手,他明显一怔,就连旁边的妈妈都吓了一跳。他们很惊恐,毕竟江楠从来没还过手。“你看我敢不敢。”她从握住的手腕下方盯着他,虽然在仰视,却没一点位卑之感。
妈妈的温柔语气又在旁边响了起来:“诶呦,囡囡,算妈妈求你了,这谁都去不了,就你能去,鸣鸣还有高考呢,他还得复习呢,将来他还得考大学去北京上海挣大钱呢,你难道还让他呆在这个没出息的小渔村里?你别毁了你弟弟的前途成吗?”又换了一副哀求的嘴脸。江楠真觉得妈妈是不是个卖脸谱的,短短几句话就换了这么多副做作的嘴脸。
她想现在就和父母撕破脸,质问他们自己就不用考大学吗?自己就得呆在这个没出息的小渔村里吗?……不过看他们这理所应当的样子,估计就算和他们歇斯底里应该也不会有什么用处,她甚至懒得和他们交流。
“我可不管江一鸣,我就是这个条件,仁至义尽!”她仍然死死握住爸爸的手腕,越捏越紧。
妈妈在一旁看着这一幕,一脸看着无可救药的忤逆不孝子一样,似乎悲悯地摇摇头,“建衡,要不算了吧,爸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呢,差这些钱就做得起手术了,用不着跟这种东西制气。”
“对,还是爸得救要紧,”爸爸微微点头认可着,把手腕从江楠手里猛劲一抽,“便宜你了,这不要脸的东西!”
江楠不理会他们的辱骂,至少她现在有考试的资格了,钱她会给,资料她会收拾,爷爷她会陪护,毕竟爷爷是唯一一个承认她意义的人,无论如何,也算和那些看起来恶心的“亲戚”不同,是她真正的亲人。在医院病房陪护也不是完全不能进行最后的复习。、
江楠知道,他们不是不在乎家人,相反,他们非常看重,他们只是不看重她。
于是这样,江楠的钱搭在爷爷不停“滴滴”作响的呼吸机上,复习时间压在充满消毒水味的医院走廊,虽然理综考试因为爷爷的突发状况差点迟到,好在成功赶上,虽然有些匆忙,但是江楠觉得,老天爷说不定真的是想让她逃离这个糟粕之地的,未免又是一阵愉悦。
就这样,江楠的高考结束了,爷爷还是没醒过来。除了语文英语外,江楠没再有超常发挥的科目,都比较中规中矩,本来较强的理综还是感觉没有原来发挥的好。但是以江楠的水平,顶多就是上不了一个不错的211了,一般的211也是可以接受的嘛,毕竟这样也足够逃离这个偏僻的村庄了。只是爷爷还是需要陪护,江一鸣一考完就玩得没影了,大哥还是没回来,最后还得是她,这样就没办法打工赚大学学费了,想到这里,她还是不免惆怅,毕竟如果没有学费,多少她还是出不去。
不到一个月,江楠的考试成绩出来了,除了她以外,家里的人都借着隔壁老吴家的电脑不断刷新着江一鸣的分数,江一鸣虽然根本不在乎自己的高考分数,但还是被迫被家人摁在椅子上等待着。而她坐上两块大巴,到城里的网吧,同样焦急地等待着自己的分数……
刷新……
暂无分数
刷新……
暂无分数
刷新……
您的分数是——568
“不错不错,江楠,你211稳了!”她激动得喊出声
啊——她长舒一口起,虽然不算太满意,但是离开这个小渔村是绰绰有余。她现在都已经想到去大学报道和室友相见的场景了。
回到家,父母盯着江一鸣那二三百分的成绩陷入了沉思,江一鸣在一旁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都说了,我学不好的,考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现在我可以去混社会了吧?”吊儿郎当,江楠想。
“你考成这样,还有脸啦?给我复读去!”爸爸抽起条数,假装要打他。
“我就不是这块儿料,再复读十年也一样,还不如现在混社会去,十年之后我说不定都成老大了,人人都得叫我一声江总!比读书不是强太多了?”江一鸣在椅子上一赖,抱着手挑衅。
“哎,你——”爸爸气得青筋暴起,正要打。
妈妈立刻拦在江一鸣前面,“建衡、建衡!不要冲动,他还小嘛,不懂,跟他讲清楚咯,他就明白咧。”
“鸣鸣啊,你知道不,学习是唯一改变咱们在这种小渔村里生活的方式,你哥小时候不懂,现在打工打工没做好,染上赌博还欠了一屁股债,连小村里的女孩都没一个愿意给他做媳妇的,人现在都不知道逃到哪里去嘞。隔壁老吴家,人家老大考上大学了,现在读研都读到北京去了,听说人家现在家在北京,一个月能挣一万块呢?咱敢想吗?咱们鸣鸣又不笨,只要好好学习,肯定能干得比他们都好!以后咱一个月挣两万!”妈妈边说还边拍拍他的肩做鼓励。
“是啊,鸣鸣,你妈说的没错,我们都是为了你,你怎么一点也不停啊。”父亲叹着气,摇了摇头。
江一鸣把头撇过去根本不看,一脸叛逆。
江楠闪进屋里,在床边偷笑着,憋着不让笑声传到悲伤又死气沉沉的客厅里。
一雪前耻,未来可期!
她把志愿填好之后,等待着录取通知书寄来,从医院的落地窗前看着灯光弥漫的城市,想到之后自己也能生活在这样的或是比这还好的城市里,她无比期待。爷爷的情况也有好转,似乎很快就要苏醒了。
真好啊,一切蒸蒸日上。
她真希望自己从来没说过这句话,因为好像从她说这句话开始,没有什么任何事蒸蒸日上过。
沉浸在高考成功,大学有着落,逃离小渔村的喜悦中,忘记了江一鸣对她勒索的每月200块,钱都给爷爷治病了,因为陪护又没有再去打工,她哪里还有钱。江一鸣似乎不管这些,“我告诉你江囡,我现在就要这钱,你能不能给的出来?”
“我都说了钱都给爷爷治病了,哪里还有?”
“那你可别怪我跟那个老头子说了?”
“谁怕谁啊?反正我已经满18岁了,他又给我改回去又如何,我又不是不能再改回去?”江楠不以为然。
“好,”江一鸣一不做二不休,“爸爸,你知道吗?江囡现在可不叫‘江囡’了,她改名叫‘江楠’了,楠木的那个‘楠’!她还想不要咱们自己离开这小破地儿呢!”虽然是对着爸爸说得,他却一直盯着江楠,五官眉飞色舞、七零八落,妄图捕捉到江楠的一丝恐惧,然而她一点也没有。
相当平静地听着父亲不堪入耳的责骂,面无表情,甚至还有点开心的受着父亲的拳打脚踢。江一鸣有些震惊,她似乎真的一点都不怕,好像这些都是小孩子过家家一般,她好像找到了更高的境界。
江楠根本就毫无波澜,毕竟她作为一个马上就要离开这个恶心家庭的人,再和这帮人演演戏有何不可,她已经自由了,已经翱翔于想去的天空了,这些东西已经完全不被她放在眼里了。她已经写信给资助贫困大学生上学的慈善机构了,这样第一学期的学费也搞定了,之后的她可以再去城里打工,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即便她现在被父亲拖进户口登记机关,把名字改成“江囡”,她也清楚她能再回来,把自己“江楠”的名字要回来。这些根本没关系。
只是她没想到,录取通知书居然是先被妈妈收到,妈妈,爸爸坐在客厅的木椅子上,仅有的小木圆桌上放着她的录取通知书,精美,华丽又不失朴素大方,就像她“楠”的名字那样。
她本来是来取它的,没想到晚了一步,她有些慌乱,不知道父母会如何处置。
“说吧,怎么回事?”爸爸先开了口。
“单纯是考上了大学,没什么事。爸,不用您操心,江一鸣不是还要学习复读的吗?您还是把重心放在他身上吧,毕竟他能比我考得更好呢。不是吗?”江楠知道该怎么说。
“对,你知道就好。”爸爸罕见的认可,“这学校,你真打算去上?”
“怎么不?这样你们也不用看到我这个逆女了不是?之后,你们就好好看着江一鸣,他成才不就好了嘛?这样,你们就当没生我,行不行?”江楠挑了挑眉,觉得江一鸣就是他们目前看重的,只要自己不影响,大约就可以全身而退。
“你去上,你有这能力吗?你个娘们儿学什么习,你看你妈学过习吗?上过大学吗?现在过的日子不是还不错嘛!”妈妈认可地点点头,“而且,咱们家哪里有钱给娘们儿学习去?又没有用、钱也挣不了、还不能生孩子给国家做贡献,就是饭桶!你现在倒是还要做压倒我们家的吞金兽!”爸爸情绪又变得激动起来。
江楠早就料到这种情况,不就是不想付钱嘛,好说好说,我已经安排好了,“我还是一样,不需要你们给我花一分钱,我自有办法。”江楠撇了撇嘴。
父亲一看,“呦喂,你这小贱货翅膀硬了,想走了,不记得父母的养育之恩了?还真是个白眼狼!”正又要动手,妈妈却意外的开始阻拦。父亲于是侧着头点了一根烟,叼着不说话。
呦,又是“白眼狼”,江楠对于这些已经习以为常,只不过这次父母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操作她还是第一次见。不过她清楚地觉得自己似乎要和初中的暑假一般赢得最终胜利了,她甚至都能看见门外自由蝉鸣笼罩的翠树,马上就要自由了……马上了……
“不是啊,囡囡,你知道吗?前两天那几个混混来找了,你大哥欠了3万块钱,你说咱家哪里有这么多钱啊?你爷爷现在还昏迷呢,他们说要是再不还钱,就把大哥手给剁下来,怎么办啊囡囡,我们也没办法啊。”妈妈作势又要哭起来。
“什么意思,钱不够要我去打工给大哥还钱,还有支持爷爷的医疗费用?”江楠马上读懂了父母的意思,有些不耐烦。
妈妈立刻转向爸爸,“你看,还是咱们囡囡懂事,一下子就知道怎么解决父母的难处。”
“诶,什么意思,我可不是同意啊?”江楠马上洞悉妈妈已是默认她要“为家庭献身”了,真是好笑,他们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配不配。“大哥欠的债和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出去赌的博,我凭什么替他还?”说罢,语气似乎又变软了“爷爷的医药费我会帮忙,之后我边上学边打工挣钱,会往家里寄的。”
“囡囡、囡囡,你看你爷爷的事都能帮扶呢,都是家人,大哥的事怎么就不能管呢?难道你忍心看你大哥以后只剩一个胳膊生活不能自理?”好像又要哭起来,“不上大学怎么就不行啊?你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多危险啊,外面形形色色的,你要是被骗了怎么办啊?爸爸妈妈也是担心你啊,在咱们这儿生活,妈妈爸爸每天还能看见你,多好啊。”妈妈又把她的手拉过来,诉说他们好像真的存在的不舍。
江楠现在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平常没见他们有半点关心,现在倒是记起自己是他们亲生的了。“囡囡,好不好,咱们不走了,咱们乖乖打工,给你哥把债还完,嫁个人家啊,团团圆圆过日子,多好啊!”妈妈更是没完没了,看江楠无话可说,倒是开始“乘胜追击”。
她只好又换了副笑脸,毕竟既然是拼演技,自己也要开始尽心尽力,“妈妈,你们要是真的这么为我好,也应该让我做自己想做的事啊,为什么明明我要做的事你们都知道是好事,却一再阻拦呢?您让我将来有出息,这样我将来念及,也一定给你们安享晚年不是?”她扔下这句话便走,把那些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妈妈就是舍不得你”、“在这里才能过得更好”的鬼话全隔在家门里面。她不听这些,如果这里真的幸福,为什么他们却这么激动地要把江一鸣送出去?
反正慈善机构的人马上就要来帮扶她了,马上就能走出去了。父母怎么说,她不在乎,也无所谓。
如果她能来早一点就好了。坐在小卖部里被无聊电视剧扰动心弦的江囡不断这么想,如果她能再来早一一小时就好了,哪怕五分钟也好……
她永远记得那个8月7日,为了避免助学金再次被父母收到,她把地址定在了爷爷地住院部,也方便陪护。慈善机构在旧诺基亚上通知她今天会到,这是自己陪床时帮助爷爷邻床的奶奶而收获的旧诺基亚,虽然没什么功能,但是发简讯和打电话倒是可以。当她兴高采烈地等待着,却突然收到因为行程的临时改动、机构打算直接来到她家的消息。她立马慌了神,和护士说明情况,请他们帮忙看护之后,用她毕生所能跑出的最快速度冲向巴士站,在站台不断踱步,一刻也不能停地等待着巴士到站,幸而没等太久,她火速登上了车。
平平静静地驶过了20分钟地车程,又是还有十分钟,夕阳从背后洒下来了,她不自觉地浅笑,想起几次她在这条路上相逢夕阳,她永远知道她虽然向着昏暗而去,但永远沐浴、接近阳光。她马上就要回去了,机构似乎还没到,觉得这次应该也是一……
她还没说完,旧诺基亚突然不合时宜地震动了一下,她有些紧张,因为这个手机里除了慈善机构、爷爷医院的护士和医生外没有其他联系人。她既害怕是慈善机构已经到了又害怕是爷爷出了什么差错。胆战心惊地点开了消息提示栏:
江楠同学:
你好。我们已经去过你的家了,你的父母很热情地招待了我们,并且和我们说起你如何努力学习,勤奋打工,主动照顾爷爷的故事。我们向你的成功表示祝贺,十分庆幸在本省还能遇见如此支持女孩学业的父母,你能拥有这样的父母真是幸运。他们已经替你收下学费了。你安心在医院照顾爷爷吧。
此致
敬礼!
xx助学慈善机构
8月7日
完了!
完了!!
完了……
非常显然她的“模范”父母已经成功利用演技骗到了她唯一离开渔村的机会,她要再快点,在父母把这些钱藏起来之前和他们摊牌,不管是怎样撕破脸皮都一定要把钱抢回来!巴士一停,江楠立即跳下车,以平时50米冲刺的速度从村口拼命朝家赶去……
在最后一个转弯的巷口,她迎面遇上了一伙膀大腰圆,拎着棍棒,纹着花臂的家伙,她不理会,只是猛然看见他们手里捏着一个不厚的红色纸包,上面似乎还有个红花,她再仔细去看那个东西,助学基金的logo在上面印着,没关系,说不定是别的什么人的……
她继续眯着眼睛读
“江…”
…楠
她没有说出之后的那个字,那是她的,是她的助学金!是她逃离大学的唯一办法,是她飞上她的天空的飞机。怎么办,被他们抢走了!怎么办?和他们打?不行,不行。把它偷回来?不行,不行。
对了,
对了……
我可以给他们打电话,没问题的,他们还会帮我的……
她刚掏出诺基亚。突然黯默,低下头,看不出嘴唇的颤抖。
“他们是不是认为我已经骄傲的成为大学生了……”不断输入号码的手突然停下,他们怎怎么会再帮我一次,这钱已经要不回来了,如果再帮助我,又会有多少还没有失去机会,还在努力逃离,还等待着学费的孩子没学上呢?她想到了自己,三年前的自己,两年前的自己,甚至是几分钟之前还没有迎面撞上强盗的自己。她感受不到什么,只是发现脚下的青石砖变黑了,是下雨了吗?是心中下雨了。她不想破坏哪怕是自己在别人眼中获得救赎的虚影,好像这样真的能拯救现实的自己。
她放下了诺基亚,径直走过那条巷子,与自家门口擦肩而过,好像与她毫无干系。她一猛子冲到海边,直愣愣坐在海面上,夕阳从身后落下了,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被落在黑暗中了,明明过去的自己都更接近太阳,更接近天空,却落得了最寒冷最低伏的下场,她觉得不该是这样的,她明明已经做到了所有曾设想过的,打败了曾阻拦她的,却还是逃不出出生就带给她的牢笼。电视上,杂志上都宣传“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她素来是赞成这样的观点,她认为我们降生在哪里至少不会决定我们是何种人,本来是这样的,但是她从出生似乎都带着难以磨灭的区别,她从小不如她那个明明是和她同时待在同一个子宫的弟弟,她有的时候甚至怀疑她到底是不是姐姐,亦或是因为为了让她对江一鸣的奉献显得更理所应当些,父母才选择让她成为姐姐,毕竟他们是刨腹产。
她出生在这个省里,这个小渔村,本来和大家一样持有只有这里才刻骨铭心的“普遍观念”,但无论如何,她是自己,她不是什么第三人称的叙述者,那些普遍观念不是仅仅几个字,对她来说,那就是作用于她身上的、最近的真实。她记得原来奶奶还在的时候,妈妈也和她一样单独坐在一个桌上吃饭,她有时问:“为什么我们不能跟爸爸、大哥和弟弟一起吃饭?”妈妈马上摁住她的筷子:“吃饭别说话!”还撇了一眼在热闹聊天的大桌子,“我们只配在这里吃饭。”她那时不懂,以为这是什么特殊待遇,沾沾自喜了好半天,后来她才知道“只配”不是“享誉”而是“苟且”。她能感知到自己的存在,自己在跑、跳、在经历,和那些上大桌吃饭的人们一样,但是那些人好像不知道,也不在乎。从这个时候她想,她要离开这儿,因为她总要找到一个地方确定自己的真实,确定自己存在。在这里,她常常迷茫,她真的存在吗?为什么好像游戏的npc一样好像怎样都受他人支配。
小的时候,她被妈妈牵着坐爸爸的船,妈妈轻轻碰了碰她,她转过头,“囡囡,你知道吗,你将来的生活都是被决定好的,和我一样。你会在这样的小桌子上吃饭,上着小学、初中,最多上完初中,不会再多嘞。之后你会帮着打工、赚钱,或是刷盘子或是帮着打渔,你能帮着你的弟弟或是哥哥上学,让他们展翅高飞,让他们逃出这里,然后再嫁给一个没能逃出这里的男人,生几个孩子,最好都是男孩,拜托,千万别全是女孩。然后你的姑娘们周而复始,和我们一样。”她听不太懂,只是点点头,妈妈自顾自地向下说着,像是呢喃们“别老是看海上的日出,那里有天空的源头,会让人想逃……”小的时候,她不清楚别的什么什么意思,只是听妈妈说过海上日出,她每天偷偷和爷爷在早上出海,看那里天空的源头。
她现在想,不一样了,我上了高中,甚至差点就上了大学,打破了曾经所说的诅咒,还是没能逃开这许多的悲哀,还是落在这个灰蒙蒙的小渔村里,夹杂着鱼腥味,看那个不能看许多次的天空源头。她从此不叫“江楠”了,因为“楠”高贵、华丽、还出类拔萃,她坠在泥里了,最多算个青苔,长不成参天大树。她求了人,花了钱,拼了命去获得这个名字,还是失败了,她没能从命运手中赢下自己的名字,又回归了了几代人的糜烂,陷进远古便存在的淤泥里,于是,她没有名字了,她叫“江囡”。
七月初,她的身份证上印着“江囡”。八月初,她的心上刻着“江囡”。
江楠属于她拼命努力,周旋逃离,挫败又起的高中时代,代表着她被动逃离获得自我的梦想。原来这样也可以叫做梦想。
渔村看不见地平线,更没有希望的未来。
爷爷也没有挺过这年冬天,其中没有醒来过一次。这意味着在这个小渔村里最后一个承认她意识的人消失了,她彻底失去了存在的痕迹。而且,在爷爷的梦里,她应该已经成为了一名大一新生,带着爷爷的期许,作为全家最有出息的人,替那帮混蛋们看看世界,那样真好……她还是这样感叹。
第二年,她找了一个村口便利店店员的工作,不复杂,只是日常的帮进货,帮收银,帮记录进账。其余时间她又可以打游戏,又可以看各种各样的电视剧,她把那些曾经同学们都在做的事报复性地全都做一遍。她随着这些电视剧的起伏而喜怒,似乎她也不存在,只不过是一个电视剧情感的载体。思想彻底糜烂,像是被蛀空的朽木。很快,她适应了小渔村的生活。
弟弟过得很好。他总算明白了父母的良苦用心,放弃了那些狐朋狗友,决定发奋图强,虽然复读一年之后也只考了四百多分,但是似乎终于有一个大学要他了。于是他们家又办了一次酒席庆祝,这次他在台上说着什么“鸿鹄之志”、“报答养育之恩”、“光宗耀祖”之类的话,她坐在自己的小桌子上拼命抢着席饭,把腮帮子和盘子都塞得满满的,心里想着今天晚上要更新的剧集。把弟弟笑得合不拢嘴的“姐,您慢点吃……”抛在脑后不管不顾。
父母给她和村里的一个鱼贩子谈了亲事,只比她大八岁,还好。除了抽烟喝酒之外没什么赌博的爱好,倒也还行。条件是和她结婚之后能多生几个儿子,这些要求都合理,还好。彩礼给了不少,不错。她同意了,在见到这个男人之前。都一样,她想。
后来,一群记者做青年建设农村的主题,来采访这个小渔村里留下的年轻人,毫不意外地找到她。
“您为什么选择留在这个相对偏僻的小渔村?”
她恋恋不舍的暂停刚播放到一半的剧集。“……”一时间说不出话。她有些忘了自己为什么留在这里,只感觉好像不是自己选择的。
见她不说话,记者有些尴尬,“是因为乡愁吗?”
她思考一下,“在这里扎了根就离不开了。”她只不过在读记忆中的某句话。
“千言万语都抵不过这一句‘扎了根’,如今的年轻人……”记者放过她开始做总结和评价,想要找到那么一个主题。
她还是很疑惑,从柜台向记者那边的巨大镜头看去,里面有一个流着泪的女孩,对着她什么也不说,只是泪水不停地滚落。
她觉得似曾相识,
“你是谁?”
女孩张张嘴没出声,她模仿女孩的嘴形:
“江……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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