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说,任何命运,无论如何复杂漫长,实际上只反映于一个瞬间,人们大彻大悟自己究竟是谁的瞬间。
对于尹行露来说,这一天开始于湿漉漉的奔向教学楼。
从前一天的午饭算起,她已经18个小时没吃东西了。这不是她的本意,但是失眠和静默的掐痕让她昏昏沉沉睡过了早自习。如果她的高马尾上站着一只冷静客观的精灵,它会告诉你这绝不是她第一次饿这么久,她此刻的情绪也绝不比昨天早上糟。
说不清她心里此刻的感受是麻木还是天崩地裂的绝望。
班里突然暗了。此时天还黑着,所有人被笼罩在一片黑暗里。她松了口气。然而不久灯亮了,又不久一个年轻老师走进来解释,她刚刚不小心把教师办公室那边的灯关了,教师办公室和教室虽然一墙之隔,但是电线是联通的,因此这边灯也灭了。年轻老师出门,跟下一个班道歉去了。
她讨厌亮起来的强光。她此刻心里想的是:
我到底是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但是课还是要上。精神崩溃的人哪里上的了课。做做样子罢了。
挨到中午,雨停了,但窗外还阴着。肚中锐痛起来,原因是饿。但是疼的头脑发昏时是走不动路的。教室走空了,更何况开不了请求施舍一点食物的口。把文具从文具袋倒出来,翻出一颗起着白霜的巧克力,吞下。
肚子依然疼,但头脑清醒了些。听见熟悉的声音:
“祁哥,那今儿你带刀没?”
“带了带了,放学就带你们去地下室玩。”
那个声音也曾经对自己如此亲昵过,说着相同的话。她记得灯光闪烁的东楼地下室,肆无忌惮的笑着,祁棋一遍遍讲述投掷和接住飞刀的要领。他们上蹦下跳的抛接刀,没开刃的刀把她胳膊砸青一道。那时她惊异于祁棋居然会关心那块淤青是否会引起她父母注意。抛起,背过身接住,轻描淡写的说,我一个人住。
那是在刀锋上走着的无忧无虑时光。然而一阵风就把她吹下,从此被切割着。
真是荒诞的一年啊。自己成了校园暴力的施暴者,同时又是受害者。她无言的看着无辜男孩的双膝被撞的一片血污,当然也该无言的面对自己被摔在楼梯上磕出的血口。
某种程度上这是报应。毕竟自己不无辜。
慢慢的就不感觉到疼了。
动弹不得的状态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了。无力制止,无力反抗。一种精神上的绝望。但是为什么?
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为何这么做?我痛苦的原因是什么?施暴是错的吗?为何我不制止?
我是懦弱的人吗?
我是有罪的人吗?
天晴了。无论如何,尹行露决定回家之后一定要吃一包方便面。要不然自己明天真的会被饿死在家里,一周以后被联系不上人的班主任报警发现腐烂的尸体。
饿过头就不饿了。等我回家马上吃。她担心回家后自己没力气烧热水,在学校接了一水杯的开水,回家打开面就能泡。没事,如果到时候打不开水杯,可以啃干方便面。她想象了一下方便面的味道,觉得还不错。
她察觉到自己这个积极的念头,怀疑自己好了一些。没准今天之后她真的会好一些。
因此看见天阴下来,窗外下起大雨时,她甚至没有叹一口气。事情怎么可能会好起来啊。
晚自习结束,雨还没有停。慢慢收拾书包,人都走空了。她听见变声后男生的吼叫声,一个尖细声音的女生叫道,“放开他!”接着是一本书掉在地上的声音。
她叹了口气,走向下楼的必经之路。潜意识中回荡着一句话,
“接受审判的时候到了”
她远远靠在墙上,看着祁棋的一个兄弟,一个强壮的男生捏着一个名叫陈书的瘦小男生的肩膀,沉默的把他按在墙上,另一个歪嘴的瘦弱男生夸张的嘲笑着陈书。祁棋站在一米之外随意的看着他们。地上有一个敞开拉链的书包,远处躺着另一个书包,看起来是被大力扔到这里的。陈书脚下有一本课本。
李画再次气喘吁吁的抽出一本课本,挥舞着丢向男生的方向,应该是想要击退强壮的男生。书一偏,飞在陈书的脸上,他闭紧眼睛痛苦的扭过头,侧脸出现一道细细的血痕。
尹行露没有试图逃跑或做什么来隐藏自己。她知道他们注意到她了。她只是无言的看着。
对瘦小男生的欺凌继续。她软软的靠在墙上,看着男生沉默的任由自己的头被磕在地上。李画显然放弃了投掷书本,正在尖声大叫着,大约是她能想到的最脏的话。
等待着他们停下,然后回家去。
忽然空气安静了。她看到祁棋的动作停滞,转头,怒目盯着李画。胖胖的女孩嘴里的话噎住,大张着嘴愤怒的看着祁棋。
尹行露在短时记忆里辨认出李画的上一句话,“你真给你妈妈丢脸!”
祁棋已经变声了,他的声音如同在低吼。“你说什么?”
李画尖叫着向反方向逃跑。反方向没有出口,她只是无望的跑着。
李画肯定不知道祁棋母亲的事,只是随口说出。运气真不好,大概会被痛打一顿吧。
但是祁棋把手伸向裤兜,寒光一闪——
尹行露直起身。要不要做些什么——
真的吗,是否只是恐吓,祁棋疯了吗。在学校砍人,或是杀人,不可能不被发现。
扭头看向祁棋的目光,闪着一种愤怒。似曾相识的愤怒——
是真的。但是有必要冒险吗,让李画受到些教训不是不行——
但她是无辜的。
无辜是无辜。但是那神色,那声音,那幼稚的思想,实在是令人讨厌——
不管怎么说。
“祁棋!她什么都不知道。”
祁棋偏过头,冷冷的看向她。强壮的男生沉默的看着祁棋,似乎在等待命令。歪嘴男生半是不屑半是疑惑的望着她。李画跑进了走廊另一头的教室。尹行露再次感到疲惫,腿软下来,靠在墙上。
怒火马上就会向自己倾泻过来。不过我尽责任了,随便吧——
祁棋的手臂上多了一道血疤。
陈书双手握着刚夺来的带血的刀,很紧张的样子,紧盯着面前的三人,朝楼梯口的方向一步一步后退。
如果是要逃跑,完全不用砍伤祁棋,现在反而激怒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想起来,陈书没打过架。陈书不懂。
唉——
看慢动作般的,两个强壮的男生将陈书按倒。接着一个水杯飞来。歪嘴的男生飞快闪躲,水杯砸在祁棋的后背上。
另一件尹行露搞不懂的事情。四人堵住楼道,李画逃不掉,但可以躲起来,等到结束后再走。为什么明知自己打不过还要去?
尹行露从来不懂李画,她认为那是可笑的正义感。在李画的世界里是泾渭分明的黑与白,偏偏还要用最无用的方式践行之。毫无策略的进攻,恐慌的求饶和逃跑,然后再次进攻。
为什么?她不知道这样没用吗?
冲突升级。强壮的男生放开陈书站起来,夺走李画手中的水杯,歪嘴男生见机对李画挥了一拳,李画大叫一声,对歪嘴男生发动攻击。祁棋一腿压在陈书的腹部,另一腿弯曲着以便起身,低吼着,双手握住仰卧在瓷砖地上的陈书手里的刀。然而不知陈书哪里来的力量,虽然双手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但还是牢牢的握住刀,他被拖拽的在瓷砖地上滑行,上身离地,两腿乱蹬,踢到了强壮男生的小腿。他把刀乱晃乱戳,几次险些戳到祁棋的脸。强壮的男生转而帮助祁棋夺刀。尹行露看出,歪嘴男生明显不擅长也不敢打架,他现在孤立无援,只得尖声叫着,虚张声势的和李画互相比划。
唉,不知道何时打完。
祁棋和强壮的男生合力将陈书拽起,扔向前方,刀终于脱手。陈书砰的一声摔在地上。歪嘴男生又恢复了神气。祁棋眼中燃烧着怒火,大约是因为自己一人竟无法制服陈书。他将刀片扬起,刚好划伤奋力爬起来的陈书的面颊。但他没有继续,而是转过身。李画再次一身大叫,逃跑。
刀片从祁棋手中转圈飞出。
尹行露太熟悉祁棋的刀法了。李画朝直线向前跑,刀会高速穿进李画的后脖颈。
会死,至少也是重伤。
想不明白祁棋为何在这里杀人。不想了。来不及了。
刀片会沿弧线从她的一边飞向另一边。她清楚祁棋的刀法。祁棋教过她怎么接。如果她想救李画,只要在刀片到达自己附近之前出手。
刀片脱手。
但我现在身体很弱。不一定能接住。可能会伤到自己。掌握不好位置的话,刀片可能砍向手腕。如果动脉破裂,不及时处理会大量失血。可能致命。
眼前这些人估计不会在我动脉出血的时候给我包扎。
值得吗?为了李画?
李画真的很讨厌。乱跟老师告状。大叫大嚷的样子。幼稚的价值观。甚至没有践行自己价值观的骨气,低声下气求饶的样子。很难说有什么智商可言。
但是至少她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我羡慕她的勇气。即使成功不了也要做。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我好像希望她活下来。
但是就算我接住刀。他们会再次把刀夺走,我抢不过他们。然后我也会成为被施暴的对象。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在刚进这所学校的时候,我只是想当旁观者。
然后我看到了校园暴力。
当时我在想什么呢?我忘了。我好像想要了解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有人以他人的痛苦为乐。为什么受害者不反抗。为什么其他老师和学生都对此袖手旁观。仅仅是如此。
但是我做了什么?我去接近施暴者,和他成为朋友,差点成为恋人。我和他站在一起。虽然我没有直接施暴,但我帮助他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并不喜欢看弱小的学生在他面前求饶。但是我没有制止。
我用我在做研究这件事为自己开脱,就好像他们只是没有感情的小白鼠。我甚至想,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就像我接近祁棋时,心想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一样。
但是他们并没有什么可恨之处。我心里一直知道。他们只不过是不走运,成为了施暴者泄愤的对象。
我离开祁棋不是因为我醒悟,而是因为他误解我向老师告发。然而我做的却是试着向他证明我没有背叛他。我学着他施暴。我对他们施暴甚至不是因为这会使我快乐。
我下不了决定。我一边伤人一边伤己。我共情施暴者也共情受害者。
刀片还在上升。
我太懦弱了。
我不敢做自己想做的事。我不敢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我害怕后果。这仿佛写在我的基因中。我编出百种借口来逃避做一件事情,哪怕我知道那些情况根本不可能发生。
我其实很羡慕李画。
她屡屡失败屡屡受伤,但还是敢做自己想做的事,维护自己幼稚的善恶观。
其实我也有机会。
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刀片高速飞行着,尹行露从墙边一跃而起,竭力将手伸向尖刀。
这时,连日的饥饿终于在她身上发挥了作用。她脚步虚浮,角度偏移,没有抓住刀柄。刀刃打在她手腕上。
鲜血泵出。
歪嘴男生呆住了,脸上写满恐慌。祁棋抿了抿嘴。强壮的男生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李画回过头来,看见四溅的鲜血,尖叫起来。
陈书一跃而起。
她忘了,这里有一个人是掌握急救知识的。说不定我还有救。
陈书绕过她,跑向楼道的电灯开关。他反复按着开关。
她想起来,这样对面办公室的老师能看见,然后过来查看。
不过我大概撑不了那么久。
鲜血还在持续喷出。她摇摇晃晃的走向走廊对侧的窗户,手腿并用,勉强使自己坐在高高的窗台上,面向楼道。
眼前渐渐变成黑色。
她用凌厉的目光扫视了一遍走廊。接着缓缓靠在窗框上,稳住身子。
但是可能,我还算个勇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