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屋出租(半成版

——一个人想要可乐,于是他走,他的世界从此变成了难过的。

 

伊万用力搓了搓手,对着掌心呵了口气。这样的天气即使对萨格勒布来说也不多见,寒潮突如其来,雪花纷纷扬扬,被北风裹挟着像刀片一样刮擦行人的脸。

伊万只穿着白色的针织毛衣和风衣,刚从写字楼里出来就被冻得哆嗦。今天有些一个订单的设计图还没有画完,他计划去便利店买点快餐,再带瓶可乐,回到暖气充足的公寓里通宵。

亮着的霓虹灯牌已经不多了,他不得不走出两个街区才找到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建筑师小跑着冲向店门的时候,感觉脚被绊了一下,险些摔倒。他转过头去找罪魁祸首,发现是一个什么东西窝在墙边, 黑暗里依稀能辨认那是一个人的轮廓。

伊万打开手电筒,惨白的光照亮了一片区域,就像黑夜中的一小块月亮。

那个人——他穿了一件带着亮片的皮革背心,和像是被撕烂的机车外套。紧身牛仔裤上也有刀的划痕,隐约洇出血迹。他好像昏过去了,瘦削的脸颊沾上了泥土,还是能看出来十分苍白。

伊万工作的地方在贫富区交界,路边形形色色的无家可归者在这一带并不少见。以往他会留下一张纸币和祝福之后径直离开,可是这次,摆在他面前只有两个选择。生或死;把他留在这,或者救走——也许是带回自己家。

如果离开的话,也许会有别人救他。伊万想,低着头靠在低矮的砖墙上思考,蓝色的眼睛反射着雪地的亮光。但是我不能赌上他的性命,今天太冷了,在外面过夜会要了他的命。

伊万从小的教育不允许他这样放任一个生命死去,又或许仅仅是那个人的侧脸太让人心疼,他忽然就没那么想喝可乐了。

伊万叹了口气,弯腰拍了拍地上那个人的肩膀,没有反应。蓝眼睛男人凑近,也只触摸到微弱的鼻息和冰凉的双颊。

于是他盯着那金色长发看了一会,把自己的风衣脱下来,包裹住那个人的身躯。伊万慢慢蹲下把那个人轻轻打横抱起,一步一步的朝家走去。他有些惊讶于怀中的重量,轻的像在抱着他读小学的小侄子。

路上没什么行人,风雪无声的落下,伊万觉得他现在看起来就像正抱着醉酒的恋人回家。

这个二十六岁的建筑师,就这样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曾经的生活,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孤独的脚印。
 

到家之后,伊万凭着大学参加红十字会的经历,先脱去他身上被雪浸湿的衣服,再把人放到放满三十四摄氏度温水的浴缸里,自己坐在浴缸边缘,用热毛巾擦拭着长发男孩的脸。

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一点,伊万毫无睡意。他把水温调到四十度,帮助男孩冻僵的身体回温;金色的长发也被伊万用木梳和热水整理开。但是除了这些,更多时间他是盯着那个人看。

家里浴室很大而且明亮,只有一个人生活的痕迹,特意开大功率的暖风让房间里越来越燥热。

他的头发被水沾湿以后颜色深了很多,伊万想。

他的脸又白又好看,伊万想。

他的身材可真好——伊万不动声色的制止了自己这样的想法。这个男孩看起来最多20岁,有些瘦小,但是身上的肌肉匀称,很有力量。

就在伊万起身去拿温度计的时候,浴缸里的人皱了皱眉,睫毛忽闪着,睁开了眼睛。他花了几秒钟反应自己在哪里,伊万刚想开口解释,他忽然迅速的从水里站起来,跌跌撞撞往门口跑。“小心——”伊万也站起来,但是那人明显由于身体虚弱难以保持平衡,狠狠撞在洗手台边上,痛苦的捂住自己的腰侧。

伊万叹了口气,向后退了几步,背过身子递给他一条浴巾。“不好意思,因为今晚风雪太大,我担心你会冻死在外面。所以就擅自把你带回来了…这些,都是应对失温的急救,请不要误会。另外…我叫伊万,很高兴认识你。”后面的人没有说话,所以伊万也静静等着。过了一小会,他听见浴室门开的声音,才转过身去。那个人却正握着把手,歪着头看他,湿漉漉的长发让水珠顺着他的脖颈和锁骨流到胸口。

“卢卡。”他开口说,声音低低的。“谢谢你,我叫卢卡。”

伊万眨眨眼,看向卢卡深褐色的眼睛。他感觉自己的心被他轻轻的揪起,又被无比温柔的放下。

第二天早上,卢卡从客房里醒来。他不记得这是多久以来第一次拥有温暖干净的被褥,以及这么大的房间。

有人敲了敲门。“我可以进来吗?”伊万的声音闷闷的,透过门板传进来。

卢卡坐起身,用被子挡住身体。“请。”他说。

伊万推开门,把几件衣服放在床上。他有些抱歉,告诉卢卡这些衣服已经是他尽力找到的小号了,可能还是不合适。卢卡紧紧抓着被子,看起来还是很戒备。伊万尽力的挂上自己最友好的微笑。“吃早饭吗,卢卡?我做了可丽饼。”床上的人没有答话。

“你为什么要帮我?你想要什么?”就在他提起脚步离开的时候,卢卡在他身后小声说。伊万转身,他们对视。“我…我想,我只是做了我觉得应该做的。”伊万神色有点不安,“请不要误会,你随时都可以走。”
卢卡又不说话了,看起来有些难过。伊万走时帮他关好了门。

“你来自哪里?多大了?”伊万问。

卢卡小口切着煎饼,他很饿,但是尽量表现的很优雅。“就在城外的村庄,23岁。”可是他看起来那么小,几乎像个高中生。

“…需不需要我把你送回去?”伊万揉了揉眼睛。

卢卡闻言用力摇了摇头。“不。”他回答的很坚定。“谢谢你帮我,伊万。我马上就走。”

伊万有点着急。“你有地方去吗?最近外面很冷,露宿街头肯定不行的。”

卢卡低下头。“我不能再麻烦你了。”他站起身,用纸巾擦了擦嘴,然后把垃圾揣在兜里。“对了,你手上没有伤口吧?”伊万愣了一下,说没有。

卢卡点了点头,向门口走去。

伊万的身体先于脑子做出了反应,他上前一步,拉住了卢卡的胳膊。“我…我是说,你要不要租我的房子?我正好在找室友。”这是句谎言,他在心里谴责自己。

卢卡迷茫的抬起头。

“为什么是我?我甚至不确定能交上房租。”卢卡慢吞吞的说。

“因为…因为我想跟好相处的人住在一起,我感觉我们会相处的很好的。”伊万露出一个招牌微笑,拍了拍卢卡的肩膀,却被不着痕迹的躲开了。

忽然有一群鸽子飞过客厅的落地窗,在两个人身上掠过斑驳的影子。

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如果伊万这时候有勇气直视另一个人的眼睛,他会发现卢卡长久的看着他。等到鸽群消失在天边,万籁俱寂,他才听见卢卡说:好的,伊万。

离圣诞节还有一个月,伊万想早一些赶完工作,于是格外的早出晚归。平心而论,真正原因并非如此。虽然伊万把访客留下时很坚决,恋爱经历少得可怜的建筑师还是会在感兴趣的人面前感到局促。而卢卡总是呆在房间里,更使两人并没有太多相处时间。唯一的区别就是,伊万会在下班路上买双份的快餐和可乐。

有一天晚上,卢卡敲开了伊万卧室的房门。“嘿…抱歉打扰了,我想问一下,”卢卡咽了咽口水。

“你有没有…比较紧身的衣服?”

伊万愣了一下。他,卢卡这是要…要出去玩么?他觉得自己不好问,毕竟他们都是成年人了。他满眼期待的看了卢卡一会,对方也没有要开口解释的意思。

伊万只好勉强压下心里的苦涩,在卢卡的注视下翻遍了衣柜,也只在一堆老套过时的衬衫西裤里找出一件旧修身T恤和一条机车裤。

“这种可以么?”

卢卡迟疑了一下,好像看到了伊万的表情,点点头。“我只是去工作,不然我没法付房租。”他简短的解释了两句,回避开伊万想要探寻的目光,拿着衣服消失在走廊尽头。

伊万深吸一口气,躺倒在大床上。这是他这几年以来第一次喜欢上谁,而对方看起来却像是个花花公子。他自嘲的笑了笑,关掉了床头灯。

早上醒来下楼的时候,伊万看到卢卡换回了居家的宽大卫衣,正埋着头在厨房里忙活。华夫饼和咖啡的香气弥漫在客厅里,给整个房子添了许多烟火气。

卢卡的胳膊很细,熟练的剥开柑橘的外皮,去掉核,放进榨汁机里。锅里的煎蛋滋滋冒着热气,他有条不紊的关了火,又转过身去看华夫饼机里的面糊。

这时,偷偷在后面注视他的伊万被发现了。他立刻羞红了脸,支支吾吾的跟卢卡道了早安。

卢卡笑了。这是伊万第一次见卢卡笑,他的眼角微微下垂,嘴唇扬起好看的弧度,露出两颗尖尖的牙齿。

于是伊万也笑了,有点拘谨的走过去,从壁橱里拿出精致的陶瓷餐具,给他们端上早餐。

也许他还是有机会追到卢卡的吧?

 

“抱歉,擅自用了你的厨房。”

“没事的,谢谢你为我做早饭。”伊万连忙说。然后两个人陷入了一阵沉默。

后来还是伊万忍不住问出口。

“嘿,卢卡,我是说…没有别的意思,你为什么要去夜店工作?我并不是说…”

卢卡眨了眨眼睛,似乎没有料到这个问题,但也不像是被冒犯了。在清晨薄纱窗帘透过的日光里,卢卡的脸看起来精致漂亮,深邃的眼窝,鼻梁高挺,像来自古希腊的雕塑。

而他并非严肃,而是坐在伊万的白色餐桌旁,拿着叉子小口的吃着煎蛋。干干净净,明亮,又有些微不可查的遥远。伊万觉得主日学校里讲过的天使,大概就是卢卡的样子。

天使抿起苍白的嘴唇,笑得有些勉强。他抬起手把碎发别到耳后:“我是一名舞者。”卢卡小声说。“虽然我更想去剧院里演出,但是那甚至不能让我吃饱穿暖。”

“我想,生活就是这样吧。”卢卡抬眼看着对方,眼中满是伊万看不懂的悲伤。

而一向温柔善解人意的伊万盯着卢卡发光的金发出神,竟然忘记了安慰自己的租客。

自从这天以后,他们的关系近了不少,至少伊万是这样认为的。因为他们确实很合得来。卢卡话不多,但是伊万发现他在文学和艺术上颇有造诣。

伊万大学读的建筑专业,两人的话题从米开朗基罗聊到贝聿铭,伊万也惊讶于卢卡的学识广博。有一天晚上,他们又聊到半夜。

伊万凝视着壁炉火光里卢卡的侧脸,感觉到一只小兔子在胸口不安分的跳动。

他鬼使神差的吻了上去。

出乎他意料的是,卢卡只是静静的等着他吻完。伊万的爱人就这样看着他的蓝眼睛,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想我们应该先睡觉了。”

他用力的抱了一下伊万,就像要把他的灵魂的一片分给对方。

第二天伊万醒来的时候,卢卡已经走了。

 

伊万花了很长时间买醉,直到他终于想起来要做个扫除的时候,在卢卡曾经住的房间的的床头发现了AZT,那是一种艾滋病阻断药。

他才知道为什么曾经自己的示好已经足够明显了,卢卡还是每次都装作不明白。他慢慢的靠着墙坐下,脑子里闪过卢卡苍白的脸。

 

他第一次在夜里走进酒吧,推开后台厚重的大门,就看见他心心念念的人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呆呆地望着梳妆台的镜子。

彩灯很昏暗,伊万开始小声诉说着爱意。关于他如何在第一眼就爱上卢卡,如何喜欢他的眼睛和长发。他走近卢卡,把他抱在怀里。

等到有其他演员回来,他们两个都在流泪。他们对视着,空气里弥漫着稀薄的悲伤。但是伊万还是很坚定的捧起卢卡的脸,吻了吻他的嘴唇。

这时旁边的人笑着起哄,说什么白马王子之类的俗套说辞,伊万不太喜欢,但是这让卢卡笑了。

所以他也轻轻笑了。

“无论有多久,请让我陪你走过这一生吧,即便除了亲吻我什么也不能给你。”伊万凑到卢卡耳边轻轻说。

后来卢卡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伊万就坐在床边与他十指交握。长发男人透过泪水看着恋人模糊的脸,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卢卡短暂的一生里,曾经有过充满希望的时光。他恨疾病将它夺走,但是也为他带来了这一生最美好的东西。

在那个风雪夜里,他的一切都离开了行将就木的身体,获得了新的生命。

“我爱你。”卢卡喃喃的说,然后伊万感觉到爱人的手忽然变得无力。他轻轻叹了口气,的泪沾湿了卢卡苍白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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