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作品

夏日在九月早早进入了倒计时,换季好像就发生在一瞬间,开学回到宿舍的那一晚,第一片秋叶就从枝头堪堪落了下来。白日大地储藏的
温度消失后,冷得窗户都开不得。北方多风,星星挂上的傍晚,于窗外呼啸着来去。

大一的9月16日,崔率在记忆的时间轴里定了一下位,找到了一个染着红色头发刚入学没多久的自己。9月16日是个周二,他在社科院
的人类学通选课上见到许老师,第一次发现自己对这个学科有兴趣,萌生了转专业的想法。一年后,他如愿降转成了许老师的学生,重读
大一,被他邀请回来在这门课上做presentation,讲民族志方法。那是入学第二年,他在逸夫楼603看到了走错教室的珉奎,讲到一半
的时候突然四目对上,看见了就再也忘不掉。第三年,他们在一起之后搬到校外,养了一只黑色的小猫,取名niko。第四年,他们在秋天分手。猫丢
了,珉奎保研去了别的城市,崔率回到学校写毕业论文。第五年,崔率在本校读研,成绩奇好,很受欢迎,作为校内活着的传奇
不时被捧出来瞻仰。
第六年,崔率24岁,坐在宿舍的床上看到这本自己借过的书,好像看到它顺着时间的河流从过去的岁月里漂流过来,一样的脆弱的
纸,一样的文化人类学导论,一样的日期,好像只有时间在自己身上静静地淌过了。蓦然地心里很沉重。忙碌了一天的神经紧绷着弦,怕松懈了一秒就再也提不起精神,此刻却被一段回忆驱赶着走到摇摇欲坠的边缘。崔率苦涩地在心里笑自己。

还有大半年就要离开这所学校,所有刺眼的陈迹都可以如过眼云烟一样消散,换掉环境就可以轻松换个人格,他还是从那个人那里学到的。何况,何况崔率已经完全不记得喜欢他是什么感觉了。
那种忘记很无力。

过去的感情,就像是一段丢失了最重要的部分的回忆。崔率有时会想到一个场景,想到自己在某一天图书馆关门之前,把看到了很喜欢的漫画发给了几个也可能会喜欢的人。回复大都衍又简短,只有珉奎回了十几条语音过来。崔率记得很清楚,那天天气很凉,荷花池边的树大都已经完全泛黄,自己刚走出图书馆,挪着步子汇入从西院流淌到东院的人群,耳朵紧紧贴着手机的听筒,努力地把他每一个话音收入耳中。他记得手里抱着很多本讲结构主义的书,穿着那件很薄但很好看的风衣,他甚至记得他看见那些消息一条条跃在手机屏幕上时那种欣喜的心情。
但珉奎说了什么,他一律不记得了。

崔率从报告厅走出来,隐约觉得哪里都不对劲。seminar还是普通的seminar,但是一直有不合时宜的敲键盘声和屏幕唤醒,伴随着交
头接耳,让他觉得有什么事即将发生,而且隐隐的并不受欢迎,连续几周都过得恍惚,好不容易回到日常生活,专著变得且难且诱人,本章没有翻译,又是他做导读,于是下课了还在努力和deepL做最后的决斗,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人一个个溜得飞快。铃响后过了一刻钟他才抬起头,发现许老师竟然坐在讲台上还没走看到他终于舍得把眼神从屏幕上挪开,温和地笑了笑,让崔率空无一物的胃瞬间被不详的预感填满。
其实他早就知道搅局的不安因子是什么,小型Field Trip,也就十四天,不长不短的,意义不明,是H市一个村子的项目,主要是没什么
奖励,环境比较差,北方的海边又很冷,算是个苦差。文科生本来好在不用把导师当Boss,没什么需要打工的,也就是社会学部这边特
别,需要带Field Trip。按说这种级别的项目一般都是博士生带队,但是前两天许老师手下的博士学姐结婚请婚假了。崔率本来觉得就
算让研究生替也不是大事,轮到自己了就当是命不好,结果最后一听,原来不是人类学系自己去,是和环院一起去。

崔率脑中的警铃嗡嗡作响,果然下一秒就被招招手叫过去
“你本科做过这个项目相关的田野,你去吧。”
崔率摸了摸后颈长长了的头发,咧出个无比讨好的微笑:“呃…那个,老师你要不要重新考虑一下?”

原因无他,听主协那两个跟自己关系不错,也是为数不多知道他俩当年恋情的人,前几天告诉他,珉奎回来了,具体干什么不知道,但已经在学校报到过了,还是环院。

晚上被徐浩(崔率的舍友)叫去和当年剧社一起演年末大戏的老朋友喝酒,如果是以前,崔率是很愿意参加这种聚会的,但这种习惯伴随着他退出主协实际上也逐渐退出了他的生活,何况也不只是见老朋友,还要认识新朋友。崔率有些心不在焉,坐在位置上猛盯着社交软件进行无意义的刷新,根本没注意到对面陆陆续续坐下的都是什么人。白天在教室说完以后被请到许老师办公室喝茶,他没再拒绝去H市。涉及拆迁的项目是他本科一直在做的,多一趟田野经历的确能充实简历,而且还是比较特殊的涉及教堂的拆迁。崔率不需要许老师给他开一些诱人的奖励条件,他本来就很难说“不”。离开办公室的时候老师问他申请法国的项目到哪个阶段了,他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文书在写了,这位更像是朋友的导师敏感地察觉到什么,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变数,有什么问题可以跟他讲。崔率没办法讲,就像是他没办法跟老师说对这趟田野有些抗拒只是因为环科那边很有可能是自己前男友带队一样。申请法国的项目是研一就定下来的,文书进行到一半,语言考试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唯一需要就是捡一捡法语再提高一点英语。没有任何好考虑的,甚至连科研经费都有可能拿得到,不该因为任何事、任何人有所改变。
如果一定有什么变数的话,那就是珉奎突然回来了。崔率觉得很荒唐,这个人本来不该改变自己人生中的任何事,改变走向、改变心
情、改变什么都不行。但是未了又摇了摇头,觉得这不可能,以前的人生里被他改变的还少吗,以后又能好到哪里去。人生本来就很奇怪,有些过去好像根本就不会随着时间退潮,而是随着月升月落不断回卷,像是射出以后绕着地球飞了一整圈的箭。

头顶上的吊灯在杯子上折射出各种色彩的光线,里面的深色液体已经见底,崔率盯着它出神。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居然因为想这些事情
摄入了过量的酒精,多少是有点没出息。对面的声音适时的打断了他的思路。
“率原来是喝闷酒的类型?”
或许是一开口就叫了名字,这句话从闲谈笑闹中突然劈开一处安静一字不落地钻进了脑海。语调的尾巴上扬,低音沉缓,好像哄孩子一般陌生又热络。崔率墓然抬起头,对上昏暗的阴影里一双清明的眼睛,他眨眨眼,恍惚想,这张脸的确适合哄小孩。“不好意思。”崔率为走神赔笑,眼神瞟到徐浩从隔着一个人的位置向他使了个眼色,足够明显了,这大概就是自己要认识的“新朋友”。崔率脑子速速运作了一下,虽然很好看,但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他喜欢的那类人像冬天玻璃窗沿堆积的薄雪,眼前这位太过明朗了,仿佛春风一吹,什么都可以化掉。“我还不认识你。”显然他知道崔率的名字,但仍然是张陌生的面孔。“我叫净汉。”他的自我介绍压在玻璃杯边缘的撞击声上,戛然而止,没有多余信息。崔率不知道自己的没兴趣能写在脸上几分,但还好对方也没有显得太热情,回应着抿掉一点酒,看着净汉杯子里的水位线下去了大截。

“我捡到neko就是在这么个晚上。”他突然说了一句。崔率没听清,声音从毛领缝隙里钻出来,净汉喝多了说话还有点嘟嘟嚷囔。“我说,”这一次他抬起头来,看着崔率的眼睛,“我捡到neko,也就是你们叫的niko,就是在差不多这个时候,一年以前吧。”净汉保持着那种冷淡的神情,让崔率分不清他到底是什么状态但已经明白他在说什么。niko,是他捡到的。“你们”,大概指他和珉奎。崔率有些迷茫。这件事徐浩应该不知道。那么事实其实是眼前这位聪明漂亮的朋友借着一个名义正当的聚会来见他,进门以后特地坐在他对面,挑明了是要认识的人,引起他的注意,获得他的关心,然后现在正在说的事才是本来的意图?这个意图,不出意外的话和珉奎有关。“你干嘛这样看着我,珉奎没有跟说过吗?算了,好像也不重要。”果不其然,这段对话的主角出现了。它跑进我宿舍,爬上我的床,把我的床单全弄脏了。我给它洗了澡,买了猫粮喂它。我不想养猫的,我对猫过敏,它的猫会让我起红色的疹子,但是它不走,我也没有办法。

“你的猫,我怎么就养不熟呢?”

“为什么?它是不是根本就不喜欢我?”

“那为什么要选我的宿舍呢?我都打算把它当自己的猫养了。还是说他只是在等珉奎进来住?”

“为什么?”他缓慢的抬起头,重新对上崔率的视线,眼神有些控制不住的游离,已经不复一个小时前的那种精明的澄澈。对面的沉默并没有引起其他的情绪,他平淡地又问了一遍,“你觉得是为什么?不知道珉奎跟他讲起自己的时候用什么样的语气,但是对于喝多了酒的人,最好的应付方式就是防止他继续闹下去,崔率没说话,他觉得自己有点冷静过头,倒不如说遇到珉奎有关的事情时,他好像除了保持冷静和沉默也做不出更好的回应。
净汉显然不理解这一点。“你一点都不好奇吗?”他问,“你不好奇我跟他,是什么关系?”
“我跟珉奎已经分手了。”崔率回答的很快,尽量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在意,“而且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哦。”净汉回了一个单字,衬得这个回答格外没效力。
“那我说我喜欢他,你应该也不介意吧?”他直了直腰,歪了下脑袋,露出一个只有嘴角在笑的笑容。
这说的是什么话?崔率面对接连二三的仿佛挑衅似得疑问感到莫名其妙。所以这个才是重点?告知一下,我喜欢你的前任,我需要得到个明确的你不在意了的讯号?
真过分啊珉奎。崔率腹诽。你桃花运未免太好了吧,还这么巧是舍友,你舍友可真会想办法让人不舒服,还隔应地这么周到,以后要道歉,你还可以帮他辩解说喝多了不好意思在说胡话。
“不介意,而且好像也没有告诉我的必要。”崔率回以一个真心的微笑。
“有没有必要告诉你,你自己清楚吧。”

崔率刚想说话,关上的后门被猛地推开了。净汉没看过去,但是崔率刚刚泛上来的火气迅速被浇灭了一半。来的人是徐浩,他喝得也不少,脸颊一大片红晕,眼神上上下下扫视了一圈两个人,完全没看明白是什么情况,迟疑了半天憋出一句,“那个,我们要走了,你们聊天怎么不进来,太冷了吧这儿也。”
“冷天正好醒酒嘛,”崔率接上他的话,看着徐浩扶了一把墙边的人。他看起来真的站不住了,或许在没注意到的时候喝的比想象中还要多,一扶就整个人往徐浩身上倒,崔率走过去换了一把,把人扛到自己肩上。
“帮我收拾下东西。”他跟徐浩说,“我送他回宿舍。
徐浩还没明白过来,“你知道他住哪儿?”
”嗯。”崔率淡淡地说,“他是珉奎舍友。”

崔率伸手敲了敲门,其实送人送到这里就可以了,直接离开就好,但是他不想。酒精大概能让人有勇气变得任性。里面传来开灯的声音,然后是门锁被打开的声响,金属链条敲在木质门板上,干涩又尖锐,崔率感到自己崩了一整晚的情绪又开始有松动的迹象。开门的是穿着单薄T恤衫的珉奎。这栋宿舍楼真的很暖和,外面已经降温到十度,他还是穿得少。崔率马上注意到他手上拿着本书《Hanging Without a Rope》,或许是他当年最钟爱的一本民族志。珉奎愣了一下,似乎没预料到崔率会出现在宿舍门口,也没有要藏起书本的样子。看到他身后的人,往后让了让,净汉绕过他,什么都没说,直奔自己的床去了。他看着舍友头重脚轻的背影,又看了看被同样的酒精味道笼罩着的崔率,大概明白了是什么情况,而门外的人显得非常局促,好像马上要走,珉奎立刻叫住了他。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珉奎先问了,
“这个人是谁?”崔率几乎同时问。
门虚掩着,他也没有压低声音。珉奎把书在手里捏了捏,如实答是舍友,还是院里的学长,95年的,比他大一届。没多余的话,看起来也不像装傻,那就是事实。崔率觉得自己问得太直白了,马上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独自在原地为这个场面感到尴尬。他低下头试图为自己找点合适的推辞离开,门边却传来寒寒翠翠的响动,门被推开一点,许久没见的小黑猫正乖巧地蹲在鞋架边看着他,眼睛亮亮的。崔率松了口气,蹲下来和他的猫行久违的见面礼,伸手挠了挠它的下巴,小猫便满足地眯起眼睛,似乎很满意崔率的手法,从喉咙里发出舒服的低吟。崔率感到有两道眼光同时落在他身上,一个来自门边,一个来自门里面。窝在床上的人抬头看了看他,马上就又把脸埋回枕头里了。他没在意,把小猫抱起来,它就在他臂弯里找了个位置闭上了眼睛。
“你知道他喜欢你吗?”崔率看着猫。
“谁?”珉奎又把门关上了,崔率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净汉跟你说他喜欢我吗?”珉奎好像明白过来这个模糊的代词指谁,压低了点声音,“这哥喝多了不是不爱说话吗,为什么说胡话..”
“可能只是你不知道呢?”崔率语气很平淡。
“没有这种可能,”珉奎却很认真地看着他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跟你开这种玩笑,他有男朋友的,经常吵架,但没有分手。崔率显然不知道自己脸上同时出现了困惑和解脱这两种情绪,他只知道自己向来受不了珉奎这么真挚的眼神,只能继续低头看猫。他想着珉奎能不能进去,这样走出来的意思不就是随便打个招呼马上就可以说再见吗。但是珉奎又问,“他还跟你说什么了吗?”

“哦…说了niko的事,他说niko不喜欢他,问我为什么。
“你怎么说的?”

崔率尽量的把那一大堆拉扯压缩到一两个句子,“我说你对它过敏,它感觉得到。”他说一半就顿住了,但是又觉得珉奎不会想那么多,“然后我说你要把它当自己的猫才可以。”
回答他的是一段沉默。崔率感到小家伙的体重让他手酸,伸手把这团黑毛球往珉奎怀里塞,蹭到他小臂的时候果然感到皮肤是冰凉的。他穿得太少了,走廊又这么冷。是该走的时机。
可是珉奎还不想结束对话,“你希望他把niko当自己的猫养吗”
珉奎没说第二遍,他知道他听到了
这是我可以决定的事吗?”崔率心里升起一些微妙的愠怒。

“为什么不可以,niko是你的猫,你当然可以决定要不要把它带走。”
“我想就可以吗?”
珉奎答得很肯定,好像真的是在说猫一样。
这是你想就可以的事。
崔率觉得这种打哑谜一样的对话实在没有意义。也许真的过去了太久,以至于他居然觉得珉奎会不明白他想什么。如果真的不明白,如果他们之中有任何一个人不那么敏感,或者说不那么会为对方着想的话,说不定都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就像现在这样,他在珉奎面前总觉得立马被看透了,而自己最没出息的地方是,他其实并不排斥这种感觉。只是偶尔也在想,如果珉奎可以再往前走一步就好了,袒露自己并不会让人觉得痛苦,只需要他说,没有关系,你是安全的,我也没有高高在上。

这种事几乎从来没有发生过。
不过他没预料到珉奎后面说的话。
“你大概觉得我没有立场,当年说要走的人是我,提分手的人也是我,我应该没有说这些的资格。”珉奎声音很低,吐字听起来很用力,说这些话的时候,好像呼吸都有苦涩的味道,“但是我们真的完全没有可能了吗?”
崔率怀里没有猫了,只能别过脸去,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完全没有想到珉奎会说这个,在这个哪里都不对劲的场合,但珉奎已经不想再继续打哑谜了。
如果我说,我真的很想挽回你,我回到这里来也是为了你,”珉奎说,“你会愿意回头看看我吗?
崔率低着头,宿舍楼外面不远处有条环线的高架桥,夜里的鸣笛格外刺耳,一声连着一声,让他有些失神。他垂着眼脸,什么都没有回答。
“我好像不该这么问,因为你也不知道,”珉奎柔声说,“但是我还是会试试。
崔率还是一声都不出。一直以来他在珉奎面前都显得过分叽喳现在那份活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敢把脸转过去,那样他一定忍不住要掉眼泪。珉奎看着他,两年过去了,崔率甚至在气质上都有些变化,瘦了太多,线条比红楼那张谢幕照看起来还要锐利,瘦削的身型会让人在人群中失去一些存在感,不知道这是不是他选择的藏匿自己的方式。
夫胜宽之前和珉奎说,你一定不会知道的,率哥在你走了以后看起来特别正常,正常得有点吓人。本来你们在一起就没有多少人知道,分手以后,那三年的感情就更像没在他身上发生过一样。他还是努力地,井井有条地处理所有事,甚至付出一些没必要的热情,熬大夜的时候还觉得自己跟未成年一样有精神。他还是会在后台跟人开没轻没重的玩笑,聚餐的时候讲很多冷笑话,努力和以前一样生活,就好像生怕有天突然意识到他真的没法像以前一样生活了似的。只是在那些看不到的地方,熟悉他的人会发现他的话越来越少,有时候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刚要说出口马上就收住了,问他他就笑着挥挥手,说没什么。后来连这样突然收住的话头都没有了。再后来,崔率完全不去参加任何活动了。

崔率深深地吸了口气,找到一个不容易情绪崩溃的当口抬头看了看他,“说完了吗?我……我先回去了,快到门禁时间了。”
珉奎说好,回去路上小心。崔率挥了挥手,用平稳又略显急促的步子穿过走廊,转身上了一直停在原地的电梯。
半夜的宿舍走廊静悄悄的,轻微的声响都可以惹来回音。电梯一路下降到一楼,一次都没有停下。崔率等着门关上才狠狠地吸了吸皇子,电梯镜子里的自己在苍白的灯光下显得很憔悴。如愿以偿地选择了逃避,但走出电梯门的时候,他还是使劲抹了把脸。
珉奎打开门走进去,温差太大,让他忍不住地打了个喷嚏。舍友还没彻底昏睡过去,听到声音就伸手想要吸引跟着他走过来的猫,niko冲他叫了一声,然后无动于衷地缩在了珉奎脚边。
“它真的不喜欢我啊。”净汉有气无力地说
“你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珉奎定定地看着他。
净汉又往墙边缩了缩,“我不是要故意骗他的,但是我衷心地表达我的歉意。”
珉奎没说话,回应方式和崔率差不多。但是崔率的沉默更多是向内的,用于激烈的内心争斗,珉奎是外向的,这种叫无声的谴责。
跟喝多了的人讲道理没用,不如等他醒来再说,但珉奎本着人道主义精神还是问了句,“你是不是又和男朋友吵架了。”
净汉心里一沉,“如果你生气了,可以过来揍我一顿,而不是问我这个问题。”
“解决问题的方式怎么都不能是动手吧,”珉奎气笑了,“而且你应该向他道歉。”

另一边,崔率踩着脚下的落叶,盯着自己的鞋尖,一会儿在阴影里,一会儿被头顶的路灯照得明晃晃。西院很安静,偶尔有一两个行色匆匆的人从身边经过。也有情侣依依不舍地在楼下送别一多么常见的校园场景,在东院女生最多的“公主楼”下甚至更过分。下排练之后送剧组的女生回家,经常在楼下见到很多对拥吻的情侣,那种恨不得要把对方融进身体里的姿态,让冬天的冷风中都飘浮着荷尔蒙。他记得那些夜晚,剧组里的男男女女走过那些情侣时大声调侃着:祝福你们火热的爱情!
那样的爱情他也不是没有过啊。
那一年寒假放假之后安静的晚上,他从主协活动室里清理完最后一摞物资后回宿舍,经过图书馆,等留校实习一样没回家的珉奎出来。崔率说起自己刚出的选修课成绩,商务谈判,得了很高的分,珉奎便提到自己商谈社的学长和他在同一个班,跟他说过崔率学模拟推销时被老师大力夸赞。那是一个有点无厘头的提议,珉奎说你要不推销下你自己好了,想要见识一下顶级推销员的厉害。珉奎居然真的对自己从头到脚地夸了一遍,手脚并用地讲,从身高到脸,从成绩到履历,连驯服野猫的技能得天独厚都说了。他讲得很兴奋,大概没注意到身边的人正用一种什么样的眼神注视着他,于是在说“请问您要不要考虑一下”的时候,就这样直直的撞进了珉奎的眼神里,太过于真挚了,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某种超越友情的情感,让他的脸都红了起来。
“请问,多少钱可以买到这样优秀的崔率同学呢?”珉奎顺着他的话往下接,明明真的没必要接这么无趣的话题的。
崔率被看得心跳加快,只能乱瞟着别处说,“当然是无价了。”
珉奎停了下来,拽了一把倒着走的人,他马上就要撞到后面拦机动车的石墩了。距离拉得那么近,崔率的手被握着,珉奎的手是热的,吐息是热的,眼镜最下面的边缘有一小圈水雾,他热热地看着自己。
“明天其实是我的生日来着,”他看着崔率睁圆了的眼镜,和脸上的红晕说,“如果,如果是作为生日礼物的话,请问优秀的、无价的崔率同学,可以把和我在一起,作为给我的生日礼物吗?”
从头到尾都没道理的价的、即将免费送人的崔率同学却觉得自己被好运砸晕了,他彼时的心跳一定像红五的重低音音响一样疯狂地震颤着,带动起流过全身的、滚烫的血液一一就像那个马上要落在两个人的唇上的滚烫的吻一样。
那时他当然不知道这是一个谎言。人类撒谎的理由可能有千百种,如果其中有一种是用来骗取爱情,有时也说得通。但是如今回头看,这段由一个无足轻重的谎言开始的感情,似乎早早就受到了某种诅咒,最终也会被所有无足轻重的细节毁灭。
他们都是在夏天出生的人,在冬天寻找到彼此,但是又都给不了对方足够的温暖。
也许珉奎确实变了。在陌生地方积累起来的陌生的成熟让他能说出刚才那些从未那样直白过的表白,话里还给崔率留下了足够的余地,就像他们在一起时那样,极有分寸,从不为难,但是又让人很难做出拒绝的打算。崔率说他是因为自己回来的,珉奎没有什么怀疑这是谎言的理由,他相信这是真话。一直以来他面对的就是这样个太过于逻辑自洽的人,当年他可以找到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离开,自然也能找到理由回来。
只是崔率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成为某个影响他人生选择的因素,尽管现在看来的确如此,尽管这种肯定来得太晚了一些。真的太晚了,这两年里崔率好像过几周就能脱胎换骨长成另一个人,做任何事情都能比以前获得更多的成就感,在自己选好的人生道路上走得很平稳。但是对自己的谅解却迟迟没有到来,对过去的谅解也是,所以才会在分手以后不敢给朋友打电话,才会在这种时候连一声拒绝都说不出口。
他很清楚自己没有勇气和珉奎重新开始。从走上电梯他就开始害怕,并且开始强烈地后悔。他从最开始就不该见他,也不该跟他纠缠不清。他没法说出珉奎哪里不好,但是当他用那样恳求的眼神看着他,问他“我们真的没有可能了吗”,他还是感觉恐惧从心底窜上来,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
人不能在同一颗石头上绊倒两次。如果那些琐碎的、无足轻重的细节卷全重来,他没法想象他们不会第二次分开,只要想到这里,就会难过的喘不过气来。

闪着细碎光芒的、热烈的、燃烧着的人生,已经在他身上熄灭了。他已经没有什么能够给珉奎的了,现在的崔率不过是一个褪色了的、平平无奇的人,那个优秀而无价的崔率早就在毕业那一年的年终大戏舞台上谢幕,也许还要更早一些,早在C市那条长长的阶梯上,就已经和夏日最后的烈阳一起,消失在中秋的月色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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