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写纸

Note:更新完毕。

 

伊克尔把手套在球衣上擦了擦,关好柜门走出更衣室。他在心里默默过了一遍今天的训练内容,低着头往草坪走。天气阴沉,四周暗的有些模糊,也许快要下雨了。他有点缺氧,深吸了一口气。

俱乐部队友佩佩小跑到他身边。“早安呀,伊克尔。”

“早…很抱歉我迟到了一会。”他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葡萄牙中后卫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拉着他走向球门。

就是这个瞬间,伊克尔忽然感觉世界在他眼前旋转,双腿用不上力气。“嘿,伊克尔!你的脸色好白,你还…”他感觉佩佩使劲捏着他的手臂,声音震得他耳膜发疼。

他无力的跪在地上,膝盖剧痛…也许他真的太老了。他想开口说自己没事,但是喉咙发不出声音。伊克尔只闻到雨水的味道,毛茸茸的青草蹭着他的皮肤和鼻尖,

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嘈杂。队友,教练,队医的声音似乎在很远的天上,而他正顺着悬崖掉进黑色的深渊。

 

伊克尔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舒适的大床上。他的第一反应是哪个队友把自己带回家住了,脑海中想好了无数个妥帖的道歉感谢的方式。

但他马上反应过来这是他在马德里的家。

自从15年离开皇家马德里,他就卖掉了这座房子——因为没有必要留着这个离球场近的住所,反正他再也不会回来踢球了。有赌气的成分,但更多的是想强迫自己和过去一刀两断。皇马就像一个狠心的前女友,没给他留下一点挽回的余地。那么今天是谁把自己放在了这个地方?这是什么恶作剧吗?

伊克尔揉了揉眉心。他讨厌事情超出掌控的感觉。三十八岁的门将拿起床边的手机,发现是他4年前用的款式——这一切开始有点怪异。

而屏保上显示的日期是2015年7月14日,他的转会日。如果这是一个恶作剧,那么设计者真是太会惹怒他了,伊克尔默默发誓要把罪魁祸首碎尸万段。

但是电脑,手机,和电视都统一了口径,他找不到任何7月14日之后的新闻,就好像他回到了这一天一样。

就好像他回到了这一天,这个想法让他无比慌乱。而显示在手机主屏幕上的第一条队报新闻最为扎眼:

皇马旧将卡西利亚斯的离队发布会将于今天下午三点在伯纳乌球场举行。

伊克尔脱力的向沙发倒去,紧闭的双眼前闪过自己早就预知结局的这场噩梦。

对于伊克尔来说,皇家马德里才不是他的前女友。它是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兄弟,他一见钟情的初恋和难以忘怀的一生挚爱。更是他看着一天天成长的孩子,他的心血和汗水。他毕生所学就是如何去爱这里,爱他每一次穿上这里的球衣,踏上这块草坪,爱它冷冰冰的招牌之后那抹温热的灵魂。

上天垂怜,他没想过有一天会被迫离开这里。725场比赛,25年俱乐部生涯,19个俱乐部冠军,3次欧冠,功勋队长。

以及那个他永远忘不了的下午,只有他一个人的告别发布会。

如山海一般的记者抢着用各种锋利的问题刺痛他,而他,他的身边空无一人。他还记得当时自己多愤恨,痛苦,受伤。但是他明白以自己当时的竞技状态留不下来。

这些鲜活的情绪就像这个时间节点的附属品,忽然又回到他的血液里。他很久都没有感受到这样强烈的冲动了。于是伊克尔拿起手边一瓶高乐高饮料,猛灌了一大口。

他比那时候成熟多了,他的状态也回来了。而且很明显,他的身体回到了三十三岁…所以,这是否是上帝给他的第二次机会?

他不该这样奢望,伊克尔劝诫自己。但是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就此沉沦在这场梦里吧,哪怕一万分之一的可能,万一能改变什么呢?只要没开发布会,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一定有的。

电话铃声不合时宜的响起,上午九点二十三分,来电显示上写着伊克尔最好的朋友哈维的名字。

他们俩很小就认识了,跟着西班牙国家队南征北战十余年,斩获无数奖杯。尽管两人效力的俱乐部互为死敌,也不能撼动这友情分毫。个子矮小,面目清秀的哈维是一名中场球员,被誉为球队的大脑,一向非常聪明。伊克尔忽然萌生了求助哈维的想法。

“Mofata!你还好吗?”刚一接通,哈维担忧又着急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听老朋友叫自己昵称的感觉真好。伊克尔轻轻笑了起来。“嗨,Jeta,我没事,别担心。”

哈维有点疑惑,明明昨天晚上伊克尔还醉的不省人事给他打电话倒苦水,怎么今天像换了个人是的。不过只要他精神状态好些就是好事…吧?他们又聊了聊近况,伊克尔才越发确定自己真的回到了过去。

“听着,”伊克尔下定决心,斟酌着措辞,“我这样说你可能很难接受,但是事实是,我一早醒来发现自己穿越了。我来自2019年。”他停顿了一会,贴心的给哈维一点接受的时间。

电话对面沉默了半分钟。卷头发中场正在反复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伊克尔…你确定你还好吗…”伊克尔本料到他不会相信的,但还是抬起手无力的抹了一把脸,被当做疯子的感觉很不好。“我真的没事…”

“我现在去找你吧。”哈维打断了他,语气很坚决。

 

当这两位西班牙国家队中流砥柱隔着一张餐桌对峙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十二点半。伊克尔端着刚出炉的土豆煎蛋,心不在焉的用叉子戳来戳去。在他一番具体到“未来”他俩打了多少次电话的解释之后,哈维看起来还是只对这番科幻片情节的说辞相信了一半。

“伊克尔,我真的懂你不想离开。这对你打击很大…”

“那你就别管那么多了,”伊克尔苦笑了一下,“我上次…参加了发布会,然后就这么顺着安排一走了之。”他没有提那些令人心碎的场景。“你有没有办法帮我留下?求你了,亲爱的。”

哈维皱起眉头。“可是转会手续已经完成了…再说了,坐板凳就那么吸引你?”他无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而且皇家马德里…”

伊克尔知道他又要开始诋毁自己的球队,撇撇嘴打断道。“现在我有信心重新首发了,况且发布会还没举行。”他伸出手去捏哈维的脸,然后哈维作势要咬他,就像他们过去常常打闹一样。

伊克尔才反应过来他们都一年多没见了。在他的世界里,哈维与他同时离开西班牙,在19年退役后执教卡塔尔萨德俱乐部。想到这,他低下头,眨了眨眼睛。皇马门将原来以为他俩会在西班牙联赛相爱相杀到四十岁,但是命运没有让他遂愿。哈维跟他打电话讲做教练多么烦人,而他只是笑着,难过的发现找不到什么共同话题。

伊克尔又抬起头来看着他最好的朋友。

他想,其实他们眼角的皱纹还没有那么多的日子,都挺值得珍惜的。

“睡觉。”哈维突然说。

“啥?”伊克尔的思绪被打断,吓得一激灵。

“对于时空穿越这件事,虽然我完全不信,但是我不管怎样都愿意帮你。”哈维用手比划了两个球体,“我们假设存在平行世界,而你来到的就是其中一个,那么你的过去就是可以被改变的。反之的话,你做什么都没法更改历史。”

“所以我的建议是,你从现在开始睡觉,直到你说的发布会的时间过去。让我们看看会不会发生蝴蝶效应,以此确定你能不能对历史造成影响。明白了么?”哈维认真的看着伊克尔。

“明白了。”伊克尔笑着点点头。“天呐,我总算体验到被你教的球员的感受了。”

哈维愣了一下,眼睛亮起来,语气里带着微不可查的期许。“你的意思是我将来成为了教练吗?”

伊克尔朝他眨了眨眼,放下盘子,伸着懒腰往卧室走。“是非常棒的教练。”

 

这一觉睡了很久。伊克尔醒来的第一时间是去看手机,显示着哈维的未接来电:九点二十三分,响铃1分半。屏幕上的时间竟然又是七月十四号,但已经下午两点。

他妈的。伊克尔眯着眼给哈维发了报平安的短信,然后立刻把手机用力扔到床下,小声咒骂着。所以我被困在这一天了吗?

我和这个世界总有一个疯了,他有点悲哀的想。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忽然,门锁的声音响了起来,伴随着孩子的说话声。

“伊克尔!亲爱的,我们回来了。”房子的女主人萨拉推门进来,抱着一袋子杂物直奔厨房,儿子马丁在后面飞快的倒着小碎步,扑到伊克尔怀里。他们也在…应该是早上就出门了?伊克尔完全不记得家人们去做什么了。也许过去的他太以自我为中心。

他扯出一个微笑,抱起小男孩,凑过去给了妻子一个贴面吻。

“我们早上去了公园…在超市买回了你最喜欢的饮料,还有我们小马丁的酸奶,”萨拉用力在他嘴上亲了一口,把饮料箱子拆开,一听一听的整齐排列进冰箱。

伊克尔和妻子默契的忙碌着,他从纸袋里拿出一盒酸奶在小孩眼前晃了晃,被马丁笑着伸出双手紧紧抱住。“别忘了只属于我的啤酒,不要冰的。”萨拉冲他跑了个媚眼,莞尔一笑。伊克尔忍俊不禁。他从来不喝酒,但是他清楚萨拉爱喝的所有牌子。

当房间归于安静,伊克尔静静的看着年轻版本的妻子,心里五味杂陈。就在一九年早些时候,她查出了癌症。他记得萨拉那天从医院回来流着眼泪,而自己刚刚踢完一场比赛正在睡觉,甚至没能陪着她接受这个消息。命运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如此美好的人?难道一切散发着甜蜜气息的回忆最终只能在记忆里封存吗?

马丁坐在高脚椅上,一勺一勺的挖着酸奶。萨拉伸出手在伊克尔眼前晃了晃。

“你还好吗?马上要出发去俱乐部了吧…”

马丁好像也感受到了空气里的沉闷,把沾着奶渍的脸埋在父亲的胸口。伊克尔眼睛里闪着微光,点了点头。萨拉理所当然的以为他是在为转会难过,轻轻牵起他的手。

“不管怎么样,我都会跟你一起的。我们马丁也是,”她戳戳小孩的脸蛋,“是不是,宝贝?”

男孩怎么可能听懂,但他还是认真点了点头。在马丁心中,父亲的身影高大又温和。

伊克尔忽然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忍住眼泪了。“…我去歇一会,亲爱的。” 他收拾起桌上的垃圾,有些狼狈的走向厨房。

“等会我开车送你吗?”萨拉在他身后喊。

“不用了,宝贝,我自己去。”伊克尔的声音有点哽咽。他背对着温暖的日光,双手撑在灶台上站了好一会。

 

第4个七月十四日,他觉得也许是自己的发布会人太少了,上帝觉得看不过眼。所以他叫上所有的朋友跟他一起去。与记忆里不同,那么多熟悉的面孔殷殷切切的盯着他,可是他还是跟过去一样哭的泣不成声。每一张脸,都代表着他不得不挥别的曾经。

 

第5个七月十四日,他跟远在澳洲集训的队友开着视频,每个人都说很想他,祝他在新的俱乐部过得好。伊克尔想起克里斯蒂亚诺在18年走了,佩佩更早,贝尔伤病缠身,马塞洛和瓦朗的状态也在下滑。与伊克尔一起创造辉煌的人们,即将各奔东西。

而现在,他们看起来真年轻,未来一片光明。男孩子们眼里一片清澈的期许。伊克尔看着手机,直到黑洞洞的屏幕映出他自己带着泪痕的脸。

 

第8个七月十四日,他逼迫拉莫斯从澳洲飞回来(这不容易,因为他必须零点叫队友起床,才能赶上让他下午的时间)。拉莫斯是皇马队长的继承人,他又爱又恨的后防搭档。这位中卫总是十分热情,也对他百依百顺,就像一个活泼善良的小太阳。

拉莫斯一下飞机就冲伊克尔大喊:“Melon!!我好想你!”以及两个贴面吻。门将无奈的拉着拉莫斯的胳膊把他扯上副驾驶,关上车门,让他跟自己一起去发布会。拉莫斯听到之后耸了耸肩:“我想,俱乐部的意思是让我们都别去,”他脸上带着一丝不自然的感伤。

伊克尔的心沉了下去。

“但是去他的吧!既然我回来了,我当然会陪着你的。”拉莫斯笑着又给了他一个吻,伊克尔只是撇撇嘴。“吓到你了吗?我很高兴你愿意找我。”年轻人轻快的说,仿佛并不是在讨论告别,而是一起去哪里野餐。

“总不能去找哈维吧,都走了还要叫死敌球员来恶心俱乐部?”伊克尔发现自己居然有心情开个玩笑。拉莫斯被他逗得前仰后合。

“我好想马丁,发布会结束之后我们一起吃个饭吧?我女朋友也在马德里。”拉莫斯在上台前抱了抱伊克尔,在他耳边说。“你知道的,无论如何我们都站在你身边。”

伊克尔点了点头。

但是最后,他难过的排除了队友出席发布会可以改变时间线的可能,又是一次无功而返。可是这一天晚上的晚餐确实非常美味。

 

第10个七月十四日,伊克尔鼓起勇气对萨拉说,他希望她保重身体。妻子停下手上搅拌鸡蛋的活,走过来试了试伊克尔额头的体温。

第17个七月十四日,他打了三个小时电话给西班牙足协,请求他们帮助自己留下。可惜答复是不可能。

第28个七月十四日,伊克尔又去跟高层周旋了一天,毫无进展。他气的在发布会上大骂球队管理层,在体坛掀起轩然大波。

然后又在十二点风平浪静的一切清零。

 

第156个七月十四日,卡西利亚斯彻底放弃留在皇马的努力。他给足协主席打了156通电话,每一次都在对方的拒绝下低声下气的妥协。但是…伊克尔带着马丁去了35次小孩最喜欢的游乐园。他必须要起的够早才能在萨拉带马丁去公园之前抢到陪儿子的机会。他们坐了旋转木马,一点都不刺激的过山车和秋千。

伊克尔还跟哈维一起看了12遍当天的F1比赛。伊克尔在预测结果这方面从来没有赢过哈维,终于在魔法的加持下扬眉吐气了。虽然第一次还是输了,不过他认真把所有数据都背了下来,对哈维震惊错愕的表情百看不厌。

伊克尔甚至尝试坐飞机去美国。不过零点一过,他就伴随着一阵眩晕回到了马德里的大床上。可惜了他美味的飞机餐。他也怀疑过是自己功德不够圆满,试过给慈善机构捐好多好多钱。可是每天早上醒来,手机上都是一样的日期。

于是他也参加了155次一个人的离队发布会。

每个晚上,他还是会在一切结束之后孤独的发呆,直到萨拉把他揽进怀里。

 

闹钟响起,今天是第157个七月十四日。伊克尔最终决定去一趟波尔图,他即将转会过去的葡萄牙俱乐部,也是他实际上已经生活了四年的地方。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做的了,也许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会有帮助。

早上的马德里很拥挤,雾蒙蒙的天气也不多见。他坐在窗前,给萨拉留下一张写着我爱你的纸条,只拿了一个背包就坐上了去葡萄牙的飞机。伊克尔从舷窗向外看,轻易的找到了皇家马德里的主场球场。她还是那么美丽,那么摄人心魄,就像代表着故乡的一座优雅雕像。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找到了安放的地方。没有谁可以打败时间,顺着河流向前是每一个人都要面对的命运。但是这无关于他,他心里的马德里不会因为高层如何对他,教练队友如何对他而改变。他自己的球迷对他的嘘声也改变不了什么,也不应该改变他对家,对皇马的感情。他爱的只是那个纯白的灵魂,而不是必须爱他的。

当出租车缓缓停在在波尔图球场外面,伊克尔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安宁。

一阵晕眩之后,他在床上醒来。只不过这次是在洁白的病房里,萨拉趴在床边睡着了,心率检测器有节奏的响着。对面电视被静音了,播报着2019年2月19日,皇马旧将伊克尔卡西利亚斯突发心脏病入院。

伊克尔轻轻摸了摸妻子的头发,拿起手机开始给队友报平安。

到哈维那一条他犹豫了一下,发过去了一个可爱的emoji:谢谢你,jeta。

avataravatar
订阅评论
提醒
3 评论
最久
最新 最赞
内联反馈
查看所有评论
3
0
希望看到您的想法,请发表评论。x
()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