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琥珀川(修改稿)

夜已深,一刃白色身影划过海面,殷红的液体滴落,在水上连成流线。他摇摆身躯,冲向天的方向,又疾停,坠在汤屋的屋顶上。他喘着气,白雾在寒夜中凝结成霜,似他满身鳞羽。月亮很圆,他好像望见几天前坐在阳台上吃豆沙包的那个女孩。“这就是她眼中的景色吗?”他在心中低语。放走她是他的失职,遍体鳞伤是他应得的惩罚。大卸八块也没有关系,这是他对汤婆婆的承诺,他自要履行。白先生不是眼中只有金子的蛤蟆。

黄昏时分下了一场雨,城市又变成了海。他的心可以轻易被水上列车载上,拉扯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列车的呼啸声加急又放缓了,车灯光散落遍地。好痛。他的龙鳞近来从未有过纯色,新旧的伤痕染出水墨绘就的牡丹红,一袭白褂是大作面世前遮挡的幕布。会死的,如今千寻已经离开,既然汤婆婆希望我死,又何必活。终究会死的。

他胡乱将目光悬在空中的云朵上,想象白龙从中穿越而过的样子。白龙,很美,可是他恨这两个字,恨这个虚假的名字。昨晚以后,汤婆婆喊他白龙,桥上的迎客蛙喊他白先生的时候,他总想反呕。是的,赈早见,我很好,琥珀主。

这是混乱后他第一次得以独处,没有嗔怒没有假面,就一个人静静躺在屋脊上。海面总让人陷入回忆。他并不打捞自己,只是任其游荡。回溯,回溯,一条河流是他的记忆所止处。宽阔的河道边野蛮生长着桦树,春天满眼青绿,冬天敷满雪褥,从当年那个掉入河里的小女孩,到勘探工人穿着皮靴在他的河岸打下钉子,再到土壤扑进肺部,污泥令人窒息,砖石混着早年的包装纸裹挟着他随急流奔涌,青绿和雪褥变成浑浊的河道。他无路可走。

在半梦半醒半暗半明时分,他坠入一片海洋。

一片海洋?

他的鳞片倏尔竖立,仿佛每一片都拥有生命。夜晚列车的隆隆声低沉而清晰,他可以听到水波被推开,化成一道道涟漪四散。他忆起来了。那个夜晚他被水中的温蠖蒙蔽双眼,在河流被彻底填平之前从其尽头的悬崖坠落,闯入这个世界。为什么执意化身为龙?因为龙会飞,他渴望寻找机会,飞上崖壁,重返人间。他师从汤婆婆学魔法,是为汲水夷地,重建琥珀川。那样,他便能回去了,那样,原来的人们,和千寻,也都能回去了。可是他当初想得太简单,何谈梦想,连名字都轻易遗忘。后来他做了错事,成为别人口中魔女的坏学徒。他迷失了,他迷失在眼花缭乱的汤屋里。他如今只觉得可笑,连自己的命运都一无所知的少年,竟然成为神明世界的主管。

他决心殊死一搏,像昨晚大家在钱婆婆家用脚踏的缝纫机一起做的头绳一样,有些东西是永远比魔法要管用的。于是他猛地飞起,腾云而上。

他太疲惫,无法飞到海洋的尽头,他也从未飞到过那么远的地方。于是他放慢速度,俯身像那熟悉的地方盘旋,从管道里呼啦啦飞下,降落在锅炉房的木地板上。

“爷爷,请给我一张车票,到终点站。”

锅炉爷爷停下手里一圈圈旋转的火炉握柄,打开那满是杂物的抽屉,终于又翻出四十年前的车票——和那日给千寻的,是同样的款式。

列车上的人形形色色。黑色的影子在空中飘荡,四方的神明洗完汤慢悠悠坐回家去。这里没有人叫他白先生,那个城市里的人,很少有离开堂屋的愿景。他就这样看着月亮被潮水一点点拱到天空的正上方,被车窗挡住,看不见。

第六站,沼底车站。列车短暂停下的几秒,他看到钱婆婆的屋子还亮着灯,迎客的路灯卧在门栏上睡熟了,菜畦里的菜苗依旧青绿,他莫名生起乡愁——只在魔法书上见过的词汇。门砰的一声关上,把他的思绪夹断,车上人已稀。

列车在森林中转过几道弯,车前不知谁摇几下铃铛,说,到终点站了。白龙睡眼惺忪,除了几只虫豸飞舞,只余他一个人。他走下车,发觉踩在海里,凝望远方,除了满眼树林便是暗绿色的黑夜。月光下的海面树影婆娑,林间有不知名的鸟儿啼叫。他这才发觉,原来这个世界还有自然。他化为龙腾空,前方即是绝壁,而绝壁下,满满几排列车并列排着。他想起爷爷说,最近列车只去不回。它们终有用尽的一天,到时候远乡人还能再见吗?

明明是向上飞去,却有失重感在他体内升起,他记得,当初这里是一帘瀑布,琥珀川通过它与这片海相连,而琥珀主,正从这里坠入神隐世界。这里的秩序像磁石把人们死死吸引,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混迹神迹数年,他从未如此想要逃离。终究是千寻,一个偶然像他一般闯入的人类,唤醒了某种被金子、名头和滚滚无尽的热汤所洗去的情愫。悬崖的边缘线一点点下降,他近乎要不能呼吸。

——不见了。全都不见了。冰冷的城市之海在他面前展开,没有花草树木,没有琥珀川。眼前是一座钢铁森林,大楼此起彼伏构成逼仄的城池。他用力向楼与楼的罅隙飞去,被无形的屏障击倒,失衡于空中。

坠落吧。

就此坠落吧。

原来的一切都已消弭。琥珀川,千寻,自然,就是一场梦。白先生,对啊,我就是白龙。哪里有什么琥珀主。琥珀主已经像爸爸妈妈一样,变成猪被吃掉了。

他被冷冷拍在海浪里,盐水浸透伤疤,钻心地痛。他觉得自己依旧像当年那个小河神一样可笑,竟始终坚定不移地相信,终有一日,人们会悔改,人们会重新审视自然,人们会一直快乐而善良。那个少年不知道,人心是会变的。

他举起龙头,望着那被流水冲刷万年的崖壁从陡峭的沙石中央轻微地陷下去,水的痕迹依旧可循。悬崖的边界像海岸线,他觉得自己在海底,那上面才是真正的海。他正站在离那个世界最近的地方,却也是最遥远的地方。他近乎就要触到了,他近乎永远也触不到。

他的身体连同龙鳞蜷成一团,缩在浅海里。

海面上一阵风吹来,他在风里似乎听到自己心中的呓语。

“爸爸!妈妈!我们回去嘛!”

不是天上,不是远方,而是水下。一阵遥远的声音像穿过玻璃罩闷闷地传过来。那是自己的想象吗?白龙侧耳去听,没有了轰隆隆的列车声,水下安静得很。

“进去看看吧,反正我们钥匙也给搬家公司了。”

石祠,玻璃窗,废弃的木椅,被扭曲成四色的光。他颤抖着,轻轻把身子搁在浅滩上,古老神秘的隧道訇然在他脑海里蔓延开来。

“千寻!谢谢你!”

他摆动龙尾,潜入深海,扬起朝天大浪,浪花拍打在绝壁上。海水淹没了城市,淹没了时间。原来一切交换过来,他当时教给千寻去往锅炉爷爷的路,而今天千寻教给他去往隧道的路。千寻进入这个世界与出去时没有两样,正说明隧道能隔绝两个世界的时间。时间像光线在玻璃窗里伸缩,让两个世界并行而无恙。

他需要的,正是一条隧道。

周遭于须臾间静寂,水声压迫他的耳朵。他从龙化为人形,在水底立稳双脚,面前是废旧的洞口——曾经承载列车的铁轨零七八碎,被锈蚀的不成样子。他惊讶于过去了这么多年,自己仍然能像当年那个小河神一样在水中呼吸,蓝色环绕他,令他无比熟稔。

他踱步向前,隧道漆黑,但不知从何而来的光束从墙壁高处的玻璃窗泻下来,将海水染成旧报纸的深褐色。蓝红绿黄,凝结在圆形玻璃窗的四角,那是它原本的颜色,还是光积聚的颜色?

他发觉自己在爬升,海水从头顶落到腰际再落到脚边,最终只剩湿漉漉的脚印。他闯入一个古老的长方形中庭,废弃的木椅散落各处,土堆成的立柱点阵排布,上面挂着早已失修熄灭的华灯,不知从何吹来的风让它们在空旷的隧道里一晃一晃,搅动着四色玻璃窗折射进来的光。白龙从未见过,但他觉得再熟悉不过了。

洞口是树林,门前的石祠上爬满青苔。他望着东方的太阳,才发觉东方之既白。

“卖报!卖报!”

少年的吆喝声传入他耳中,他循声奔跑,停在一个圆形的广场。中间有花坛,四周零零散散分布着九十年代乡野常见的平房,孩子们追着蝴蝶奔跑,老人们坐在木椅上谈天——木椅上的花纹,同隧道里是一样的。

他没有钱买报,但风一吹,卖报员手中的一沓报纸飞舞遍野。白龙伸手去抓,赫然看到头版上面写着:南町小学生联名写信,呼吁保护琥珀川。市长亲自回信,叫停原定填河规划,设立琥珀川保护区。页眉上的时间是:1994.7.20。七年之前。报纸上联名同学的合照里,一个女孩笑得灿烂,他的目光落在那双粉红色的鞋子上。

“喂!你要买报吗?”

报童在他身后呼喊,他早已笑开。他将报纸塞回卖报的少年手里,在林中奔跑,琥珀川的水波漾起光耀,溅在他脸上映出笑纹。那个熟稔的声音再度响起:

“向前走的同时,也要记得回头。”

他转身向隧道跑去。其中,木椅崭新,华灯亮,游人络绎不绝。游客正在排队购买水上列车的车票,这是南町市最具潜力的主题乐园的必玩项目。

他摸摸口袋,掏出他的车票——去程的票已被撕去,还有一张返程的票,安然无恙。他坐上拥挤的列车,心情却格外自由。第六站,沼底车站。一座大木屋在菜畦中央伫立,游人进进出出,一旁的标语写着:缝纫体验店,来为你爱的人做一份礼物。门前的木栏边立着路灯,现在是白日,它并没有亮。

列车驶向公园深处,他随人群在最热闹的地方下了车。这是人群鼎沸的小食街,四周张贴悬挂着招牌与彩旗,每个分岔路里,商贩在卖着炸食卤食和纪念品。头顶的标志上用特大字号写着:欢迎来河川。这一切将他撼动,但他无暇顾及,他的目光只四四锁在远处木结构的宏伟建筑物上,那里依旧是——汤屋。

穿过木桥的时候,身边没有神明,没有招呼客人的青蛙,没有清一色粉红色衣服的女工,没有无脸男,也再不必屏气。凝望着日出染红的云,他想起那天黄昏之时云是如何暗下来。在那太阳照耀得泛起波光的水底,海中的列车依然一辆接一辆地疾驰着,海面上,桥的扶手边,一个女孩正用双手扒住深红色的栏杆,将头探到外面去,痴痴地盯着眼前之景。

琥珀主走到她的身边,她也恰好转过头来。

她笑靥明媚,用小孩子装作大人的口气说:“赈早见琥珀主,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白龙伸出手,与她食指相扣,呢喃着:“千寻!我说过,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所有相逢与离别,罪孽与救赎,也许真的真的是一场梦。那天他们在空中飞翔的时候,千寻说,赈早见琥珀主,像一个神明的名字。

他想,如果世上真的有神明,千寻才是琥珀川的神明。

千寻才是赈早见琥珀主的神明。

 

 

 

 

 

 

 

(更新于22.12.19 :修改了十余处语言,结构无变动。)

 

 

 

 

 

 

 


作者阐述:

为什么没有写伊纹?因为考虑后觉得和大作品想写的题材有点相似,不想二次痛苦。但是写完这个又觉得和时空有点相似了emmm anyway。千与千寻这部电影就是我的白月光,小学品社课老师第一次放给我们看,全班被吸引,当时还不理解这个电影和品德与社会的关系,但是后来反反复复看了四五遍,大陆重映的时候还是心潮澎湃,终于体会到一点深意。虽然这个和我的同人也关系不太大吧,但算是把一个很久很久的心愿变现了…… 按理说白龙很难回现实了,废了老大力气圆回来,最开始日本上映的版本里听说有他去千寻的学校给她送花,我觉得这太浪漫化了,我还是倾向硬编也要找出个逻辑来…… 于是就有了这篇:) 希望没有打破你对正主的美好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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