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pression 终稿

在有点霉味的小杂货间整理旧日衣物时,我从一个破纸板箱子里收拾出来一件黑绸长袍。整体还算能穿,就是小了些、落了些灰,袍角还破了个不大不小的口子。这让我记起了我的老朋友蒂普瑞森小姐的老故事。

她是一家小纺纱厂的女工,光靠每天连续工作(充其量不过是捻线和手摇正转、反转三十磅重的线轴)十小时就可以获得每周八块钱的薪资。她期待着有一天能存够几千块钱,离开布兰克街,跟着“嘟嘟响的大铁皮箱子”去北方旅游——最好能找个有卡其色大风车和木屋的农村旁边定居。但照目前她银行独立账户的入账情况来看,离她卖票的日子还有相当一段时间。
然而还没等到她攒好钱,一封邮箱里发黄的信纸就让她不得不先买票开启另一端旅途——再准确些,应该是故地重游。以下是其中的大致内容:
“奠告:
蒂普瑞森女士,您的父亲米兰科·涅斯莫尔先生因感染风寒于昨日不幸逝世,希望您能于九月六日之前回到枫浦镇克托街108参加您父亲的葬礼。此外,他有一部分遗产在遗嘱中指定由您继承,望周知。
1862.8.24”

这些题外话已经占据太多篇幅了。总之,在她简单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并把此事告诉卷头发的房东夫人后,这个消息就在这个带家具出租的公寓的各个楼层中不胫而走。虽然除了几位太太经常聚在一起开优雅的私人小集会以外,租客们平时都鲜有交流。但出于人道主义关怀,显然每个人都对蒂普瑞森女士的这次吊唁十分关注。“也不知道瑞森小姐这一去还回不回来……她一个月前好像说房间里的水管总漏水来着,你叫人去修了没有?”房东太太眉头松了又拧,拧了又松,好似颇有忧心地对丈夫抱怨。而由于太太们集会良好的私密性,没人能听到她们在说些什么,只是路过房间门口的时候能隐约听见些什么“该死”、“遗产”等没什么意味的词句和啧啧声。“这就是生活的大起大落!”隔壁的老绅士发表评论如上。
终于,漫长的半个月过去后,蒂普瑞森小姐身着一袭黑绸长袍重新出现在了公寓门口。然而令一众房客和房东太太都倍感惊讶的是,她脸色憔悴,带去的行李也都不知所踪了,只有手里提着个小皮匣子,像个要被风吹倒的纸人。“我的天啊。”房东太太忙踏着小步走出去,把她领进她原来的房间(万幸,还没有出租)。“我已经叫人把水管修好了,就在…”她从兜里拽出几张叠好的旧纸钞:“我现在只有两周的钱,剩下的等我下周去上了班再付…您看行吗?”她的语气是如此的忧郁而又可怜,又是老租客(手里还有个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真皮匣子),以至于向来收账说一不二的房东太太也动了恻隐之心,允诺了下来。蒂普瑞森小姐不断鞠躬道谢,房东太太则是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讪笑着缓缓退出了房间。她在原地有几秒没有动,然后缓缓地关上门,把匣子随手扔进积灰的角落,倒在没铺的床上,凝视着光下扬起的尘土。

离她在纺纱厂工作间隙吃午饭的时候摔倒把手摇纺纱机的锭杆撞坏,被愤怒的老板解雇,并把寡淡无味的汤连着破木碗一起扣到老板的脸上后拔腿就跑已经过去一周了,但她仍煞有介事地在各个商场柜台、洗衣店等各个可能使她找到工作的场所进进出出。但显然,枯干的头发、厚重的黑眼圈以及劣质扑粉也难以掩饰的疲惫没能让她在与众多求职者的竞争中胜出。房东太太眼睁睁地看着即将要有空出来的房间(毕竟这种带家具出租的屋子也没什么租客),甚至不惜向她施压,联络几位热心的夫人一起撺掇可怜的蒂普瑞森小姐去“邀请”可能有同她一起租房意愿的男士“一同租住”,但可惜每次都被这不识好歹的女人以“情绪状态不好,不适合与他人相处”为由不近人情地婉拒。离一个月还有三天,马上就到了蒂普瑞森小姐即将离开的日子,房东太太好像已经放弃了她令人感动的好意和计划。蒂普瑞森则整日锁在屋中,只是偶尔出来到楼下杂货店买些东西。据有心人透露,看袋子包装的轮廓好像是烟酒一类的东西,可令人疑惑的是她身上却没什么烟酒味,神情也很平和,只有日益加重的黑眼圈和泪痕暴露着她每况愈下的精神状态。
对于她这种仅因失业就变得如此颓废不堪、不药可救的行径,凡知道此事的房客无不对此嗤之以鼻,并议论纷纷,这也就使得她每每开始本就为数不多的“放风”时还被房间外无数从旁睥睨而来的眼光所阻碍。也有人对她进行善意的开导,但无非都是些什么“坚强一点,让自己高兴起来”、“调整心态再找个好人家成亲事”这一类的建议,然而她丝毫无悔改之意,只是在随意假惺惺地客套之后依旧我行我素。

某个不是很重要的深夜,蒂普瑞斯又和许多已经逝去的夜晚一样坐在窗边拧着匣子上的转轮式四位密码锁。她的父亲在遗嘱中告诉她密码是她的生日,但事实证明,她父亲与她自己所想的“生日”好像并不是同一天。食指和大拇指的指甲缝已经在生修的小转轮上留下许多干涸的血痕了,每天都会有新的一层盖在旧的一层上面。她感到上下眼皮缓缓合拢,只留下一丝缝隙,手指却还在黑暗中不断地抠着。倏然在眼前混沌的月光中,传来一声“咔”的轻响。她睁开眼,看着上下匣间一条漆黑的缝。长时间的沉默。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匣子摔落到了地上,一把老式左轮手枪掉了出来。
蒂普瑞森把枪捡了起来,颤抖地握在手里。她的脚走到床边,安静地躺下了。蒂普瑞森专属小账户已经彻底宣告破产了。她触摸着枪托上繁复的纹理,泪水在黑暗中无声地布满了她倦怠的脸。巨大的悲伤席卷着她,但她却只是沉默。看见床头干涸的颜料,吃了一小半的圆面包,窗外的一点远光,慢慢自己打开的窗户和….一团从窗户外向内蠕动着的人形阴影。那团东西先探头探脑地观察情况,(聪慧的小姐已经把枪藏到被子中并开始装睡),然后蹑手蹑脚地溜到她的床头柜旁边,开始在空空如也的抽屉里试图翻找出什么。直到她拿枪贴到那人的后脑勺上,对方才猛地一哆嗦,停止了毫无意义地翻箱倒柜,开始语无伦次地说些好像是在表示抱歉的话。“我没有钱。你可以去隔壁左边房间的床底下的箱子里找找。如果你拿到了钱请到楼下的杂货店帮我买瓶红酒,谢谢。”蒙着脸的小偷转过头,从两个洞里诡异地盯了她几秒钟,随即又说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后蹑手蹑脚地从窗户爬了出去。蒂普瑞斯跟着他走到窗边,看着他顺着绳索爬进隔壁窗户,然后立刻把窗户关上并锁牢。她正准备借此分散她的注意力并试图入睡,然而才躺了六分钟,一阵敲窗声和窗外挥舞着一大打钞票的黑影就成功将她从本来就没多少的睡意中拉回现实。她瞪着眼打开窗户,小偷立刻兴冲冲地翻了进来。他把头套从脸上扯下来,是个脸型棱角分明的中年男人:“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感谢……小姐,您想要哪种红酒?”蒂普瑞斯小姐磕磕巴巴地说“都行”,随后看着他迈着大步走出房间。“哦,我的上帝。”房间里无辜的女士摸了摸自己的嘴,“我还以为我是随口编的。”她把门虚掩上,重新躺回床上等待。不知道过了多久,门被推开了,那人吹着口哨走了进来,她看见漆黑的枪口对着自己的头。
然而那只是一瓶红酒瓶口的软木塞。她道了声谢,接过酒瓶,用枪托把瓶颈杂碎,喝了一口。
“您看起来并不高兴。”他说。
“但很感激,我只是病了。”她继续低着头喝酒,“你看起来像是个入室盗窃的熟练惯犯。”
“如果我说生活所迫,你信吗?”
“不知道。我不了解你。”
“…为什么不去看医生?”
“除非有一种病除了悲伤之外别无其他症状。”她起身把墙上的农场油画和柜子上没用完的颜料画笔收拾到一起,“我只是常常无法抑制地感到疲惫和低落,每天反复都在放映很多无意义的*事,尽管我知道这毫无用处。我想医生大概不能解决我的问题。”
“那你现在想什么?”
十几秒的沉默。“以什么姿势对自己开枪。”
她举起枪,对准自己的下颌,扣动了扳机。

已经月底了,房东太太却迟迟不见蒂普瑞森小姐来找她交上最后一周的钱退房。于是她只能自己降下身段前去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但更令她恼怒的是敲了半天的门居然无人应声,在公寓门口等了二十分钟也没见蒂普瑞森耷拉着头从杂货店的方向走回来。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感到有些莫名的慌乱。向其他房客打听,却都得到“有几天没有见到她了”的答复。而隔壁房间的毕脱先生更是表示在自己“隔音极其差劲,连楼下布朗太太打呼噜声音都能听见,极需装修”的“破烂房间”里自从三天前就没有再听到蒂普瑞森那边的动静了。房东太太听完这番言论后脸立刻变得像做工粗糙的大理石砖,跛着小步冲回自己的房间拿了钥匙,又跛着小步冲回二楼。这些动静无疑吸引了很多热心人的注意,一路提供信息的善良房客都很乐意了解此事的情况。一小群人把二楼的楼道角围得水泄不通,每个人都尽量把自己鼻孔吸气和喷气的声音减小,看着房东太太把颤抖的钥匙插入锁孔并缓缓地扭动。随着一声“咔”的轻响,门开了。
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房间外也同样没有。然后,风推开了门。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气,然后一片唏嘘声相互认同着传开。地板的颜料污渍上散落着玻璃碎渣和皱皱巴巴的废纸巾。一把枪放在枕边,一个人裹在被子里,一个头背对着人们,一个床上上全都是血。
未婚的年轻女人就是如此的脆弱! 房东太太从牙缝里挤出意味不明的怪声,脸颊一阵青一阵白。大声叫嚷着让众人先不要报警后,匆匆走进房间,蹑手蹑脚地接近床头。然后她看到了一团包裹着空气的被子,一顶假发和半个上边有半个破红酒瓶并干染着红酒渍的枕头。枕头边的枪下压了张裁剪整齐的纸条,以下是纸条上的大致内容:
“非常抱歉。出于某些特殊原因我必须离开一段时间,但一个月之内会回来交上最后一周的房租。据我所知,这把枪在当铺的价值应大于我未交的房租费用,作为抵押物。枪里没有子弹,板机也有问题,切勿用于防身。
——致南波杰斯太太.”

以上就是她全部的经历了。最后的结局还是在我两周后回公寓交租金的时候南波杰斯太太告诉我的。(可能有捏造夸大的嫌疑,所以我改编为了与自己印象相符合的版本)事实上从那里出来,吃了医生开的蓝色小药片之后的生活都挺不错的。唯一遗憾的就是在跟着盗贼先生翻下楼的时候我曾经最喜欢的黑绸长袍被窗檐的铁丝挂破了袍角。

Depression is g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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