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与鱼的故事(二稿)

逃进海底的孩子
一、
:流动的……
意识在躯壳里痉挛了几下。

环境似乎有所察觉,转眼间把自身的热量沿着表皮渗透到陶的躯体里。

:……好暖。

猛然,一股浓浓的乳酸发酵的臭味混合着淡淡的土腥和叶香,入侵了陶的鼻腔,混着血液向上一一个猛子跃到天灵盖,把陶的头皮顶的发麻。

:嘶……
陶闭着眼,紧皱着眉头。

她发觉自己并不反感这种气味,相反,胸口痒痒的,热热的。

好像有根软钩子圈住了自己的胸口往下落,没边地落。

:要掉下去了!

陶大睁着眼,直直地瞪着眼前的那片黑暗,发觉到自己心脏继续下落着,好像被粗糙的尼龙绳紧紧地绞住,绳子的另一端系着一个形貌混乱的庞然大物,拖着她走入永远不会再醒来的噩梦。

她猛地坐了起来,不顾因为过度换气而纠结成一团的手,慌乱地左顾右盼。

空荡荡的黑暗。

:哪里有光……哪怕是一点微弱的也好啊!

陶失去了对肢体的控制。绝望让她只剩下了倒在地上抽动的力气。大张着嘴,涎水不受控地往外流。肺干巴巴地拧紧、撑大,呼哧呼哧地与空气摩擦。颤抖的瞳孔逐渐放大。

最后几片绝望的意识里,她是一条跳出鱼缸的金鱼。

二、
这是一个很小的球形空间,视野很暗。唯一的光源来自于包裹四周的那层柔软的球壁——肉乎乎的,毛茸茸的,向外稀释出一层微弱的红光。几根粗壮的茎从脚下向上漫无目的地延伸,牢牢地扒在球壁上,有节奏地膨胀、收缩,像是在安适地睡着。

在这个环境中,陶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刚才发生的一切着实令人费解……

就在陶的肺打算终结自己短暂的使命时,一滴咸咸的液体从黑暗中落下,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像是有丝分裂一样逐渐用庞大的集体包围住那只缺水的陶。

“啵”

轻轻的一声,所有的液滴融在一起,把陶也裹了进去。

温热的液体慢慢渗入陶的鼻腔、侵入了她的肺。
陶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就呛了两口水,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脱力了。
:难道,要被淹死了吗……

一秒

两秒

三秒

陶的肺似乎又恢复了重新工作的能力,肌肉抽搐后的酸痛逐渐消解,意识也逐渐变得清明了不少。她缓缓睁开了眼。

眼前是从未见过的光景,胸口又产生了热乎乎的感受。只不过这次,那根软软的钩子消匿了,一股柔软的涌流稳稳地托着受尽折磨的心脏,属于【陶】的心脏。

:不会再往下落了。

不知道哪来的自信,陶笃定地说。

她深呼吸平静自己的内心,鼻间萦绕着的那股子乳臭味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身边的液滴流淌出的暖淡的咸味。咸味的下面藏着个秘密——是那种从小到大永远描述不出来、但永远萦绕在【家】里的花香。两种气味如同二重奏中的小提琴和大提琴,互相衬托、轮流压制,彼此交融且缺一不可。

:【家】?

【家】是什么?这两份气味接触到陶鼻腔的一刹那,一个【外来词】就这样闯入陶的意识,在里面抽根入土。

除了那股淡淡的香气,没有任何碎片能与【家】构建起来。
她摇了摇头,决定甩开这股杂念。

很奇怪,这两股第一次闻到的气味却让陶感到安全又充满力量。

在这股温热感的驱使下,她决定近距离地观察眼前的这一切。

陶扶着球壁缓缓起身,不料脚下的液体借着这股力把陶向上一托。

她悬浮在了球的正中心。

陶心底的好奇变成了煮锅里的小水泡,嘟嘟嘟地冒了出来。她试着用手往前一拨,水流顶着陶向前涌动。陶又试着收腹弯身、蹬水,水流顺着力裹着她翻了个跟头,卷着她涌到球壁的另一端。

近距离看,球壁上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深色脉络,最外侧有一层薄薄的白膜裹住了这一切。随着陶呼吸的频率,脉络也悄悄忽明忽暗。

陶使坏地屏住呼吸,脉络也一直暗着,球壁逐渐由暗红变得越来越亮。她试着把手放到球壁的茎上,滑滑的,有点黏。陶有些反感这种触感。

随着陶闭气的极限到达,手下的茎“突突”的搏动地越来越剧烈。茎的表面越来越紧绷,鲜红的胞体从根部迅速向上蔓生。

:不妙!

:“陶,乖一点哦。”一个温柔的女声好像隔着一层海水在岸上呼唤着陶。

又来了。温温的,热热的,这次让胸口甚至有点闷痛。陶感觉自己的眼睛鼻子在不受控地向外分泌液体。

她放弃了抵抗,脱力地撑着球壁,大口大口地吸入水流,缓过来后再抬头一看,刚才的那副景象已经全无痕迹。

 

二、
陶发现了一件神奇的事——这个未知的世界可以随着她愿望的变化而改变。

“想要……感到温暖。”陶努力地回想着那股温乎乎,湿漉漉的感觉

睁开眼睛,陶发觉自己被一团流动着的【夜】包围着。

咸湿又鲜甜的气味。

“【海】。”一个遥远的词浮了出来。

与在其他形态的世界里待着的感觉不同,海底总给她一种莫名的踏实感。她总能在海底闻到那股令人亲近的花香,甜甜的,淡淡的……陶本能地感到,海底不应该伴随着这种气味……可他们又融合的那么巧妙,像是被拧在一起几十年的两根细绳,早已化为一股不分彼此、浑然一体的【结】,让她无法去追溯二者的源头。

深海很热闹。耳边有水流在头顶经过的嗡嗡声,头顶时不时会有长鳍金枪鱼在转身、向前一蹿;八爪鱼会从身后突然出现,扭动着触手向后喷水、扬长而去。

陶喜欢跟着这些可爱的生物一起游。看到密密麻麻如蜂群袭来的沙丁鱼群,陶会潜到海底在他们身下同行;遇到漂浮在海中如同仙灵一样的大水母,她就踩着水向上和他们一起漫无目的地漂浮。甚至有一次,陶见到了一头巨大的翻车鱼,呆呆地在海底游啊游,陶直接趴在他身上,他也丝毫没有察觉(或许翻车鱼只是太懒了,甚至不愿意睬我一下?)。

海让陶感受到了全身的自由。自从进入了这个场景,她的身体再也没有产生过疲劳的感受。

“好像……金色的灵魂洒向天空。”陶很满意自己从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拽出的这句比喻。

三、

“涌动着的……海。”

躺在海底的沙土上,陶盯着上方的【海】发呆。

祂是静止不动的,只有一些水流经过的微痕才能证明祂拥有着生命。祂曾是一滴泛着微光的鱼鳞,千百年来流淌过颗粒不一的沙砾,最终安然地卧在这里,化为了现在这片沉睡的磷叶石。灰蒙蒙的夜流动在其间,微弱的星光闪烁着点亮海底的生命,忽明忽暗,呼吸着。

陶也跟着一起呼吸,吐泡泡,“布噜布噜”。

一只鲸从她头顶飞过,投下的阴影让她的【夜】昏暗了片刻。一只大海葵随着水流摆动着自己暗紫色的小手,碰了碰陶的面颊,逗得陶直痒痒。三只小小的水母“噗咻噗咻”地经过。啊……好多带鱼!一只,两只……

陶做了一个梦。

下方是熟悉的海,上方则是一片湛蓝的、让人感觉呼吸都被摄走的空荡荡。

炽烈的、光芒万丈又满怀爱意的,红色的火球。飘在海与空荡荡交界的位置,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空】吞没。

海的另一端则是一片沙滩。不规则又充满气孔的黑色巨石随意地被丢弃在乳白的沙砾上。顺着沙滩延伸的方向,一座巨大的山体威坐在一片杂木丛生的野地上。山的顶端突兀地凹陷下去,形成一个黑洞洞的山口,看起来毫无生气。

“陶,快跟上啊!”一个声音从沙滩的方向传了过来,回荡在海面上。

陶一下子回过了神,敏捷地打着水游到海边,跑到沙滩上。

“快,往树林里走!”那个声音变得很焦急。

她试着向那片几乎称不上是森林的废墟里跑。呼哧呼哧,一步、两步……那么轻盈,却有些不对劲。

火球慢慢溶进了海里,掉进了空中。入夜了,是熟悉的黑暗环境,陶的精神慢慢放松了下来。

正当她在起劲儿地享受轻盈的快乐,一棵巨大的树挡住了她的去路。巨树的叶子散发着淡淡的金黄色光,熟悉的乳臭味飘散在巨树下。

“哈,就是这儿了。看看脚下。”

几根粗壮的根在地面上蜿蜒盘虬,破壤而入。树干是漆黑的,随着根向下延伸,逐渐由黑便红。暗红色的根仿佛有脉搏在鼓动……很眼熟。

陶用手触碰那根暗红的根,光滑的的表皮越来越亮。

巨树的树枝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一片巨大的金黄色叶片轻轻地在风中旋转、飘落,裹住了陶。陶发现自己的意识被不可抗的力拽下了无底深渊。

“好好看着。记住这一切。”

四、
“妈妈你快看!金色的扇子花!”一个脆生生的小声音冒了出来。

一个粉乎乎的小圆脸从树后探出头来,甩了甩刚被自己弄乱的麻花辫。她举着一捧自己挑了十来分钟的银杏叶,邀功似的跑到一个梳着细马尾的女人面前。

“嗯,妈妈看到了。”那个女人含着笑接过小女孩的“花束”,缓缓蹲下,抱着小女孩的脸轻轻地吻了一下。

小姑娘的脸热乎乎的,一看就溢满了十足的快乐。随即犹犹豫豫地抬起手指着自己的另一侧脸颊,用只有妈妈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地说:“这边也要!”

那个单薄的女人笑着答应了她的要求,在另一边也留下了轻轻的吻。

“妈妈,你看这个……”小女孩捡起地上一串肉白色的果子,在女人面前晃了晃。

“嗯,那是小扇子结的果子……”话还没说完,女人突然弯下腰,手紧紧地掐着腰侧,唇白的像纸,“陶陶,快去叫你爸爸。”

小女孩慌慌张张地把爸爸拽了回来,看着妈妈跟爸爸小声说些什么。她手足无措,只能不安地踌躇着。

“噗叽”

鼻间突然泛起一股乳臭味,酸酸的,像是……发酵了的奶味……这个叫陶陶的女孩皱着眉,感觉不太妙。

她定在了原地,皱着眉头低头看向脚下。
一滩被踩扁压烂的果泥粘粘地附着在陶陶的鞋底。

没见识过这场面的陶陶瞪大了眼傻住了。
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她急急忙忙地抓住自己踩上果子的右脚,像风中被吹得左歪右倒的树苗勉强立着。

爸爸和妈妈小声谈完了话,收起了脸上的愁容转向陶陶,被眼前的场景逗的忍俊不禁。

“爸——爸——
快帮我一下!”

“陶陶,打算练平衡木呐?”爸爸笑着扶住了小女孩的胳膊。

“不是的!”陶陶忽视爸爸脸上逗趣的笑,一本正经的地注视着他的眼睛,“金色的扇子很可爱,我不想把它们踩脏。”

“嗯……但是陶陶,落下的果子总会化到土里变成泥滋养银杏树,银杏叶也是。他们都是大树的一部分,不会互相嫌弃的。”

“金色的扇子……也会变成泥?”陶陶有点怕。

“是的。金色的扇子从银杏树上长出来,吸收了阳光和雨水的滋养……到了秋天,就会用积累了两个季节的能量把自己变成金色的——那是它最灿烂的样子……”

“像是,太阳的孩子。”

“对。太阳的孩子把自己的颜色洒向天空后,就要回到泥土,把自己的骨肉也还给大树。这些骨肉会化作春泥,在来年给大树提供营养,长出新的小扇子——太阳的孩子们。生命,就是在小生命不断地循环中互相滋养、像不绝的泉水一样一代代流淌下去。”

“……”

“所以,陶陶也要开心地活着。爸爸最希望的事就是你能笑得灿烂,活得灿烂。”

“好!”陶陶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她至少明白——笑的灿烂是件好事,随即呲着牙弯着眼冲爸爸露出了自己能做到的最灿烂的笑。
“和爸爸拉勾!”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就是……小狗!”

爸爸摸了摸她的头,笑着站起来,牵着陶陶的手走向妈妈。

几只蚂蚁从松软的泥土里钻出,舐了几口白果的汁液,把粘上果汁的银杏叶搬入漆黑的洞穴。

五、
陶睁开了眼睛,眼前依旧是那一方流动着的夜。小白果子的气味软软地在水中弥散开来。

:金色的扇子。太阳的孩子。和我一模一样的小女孩。还有……

陶迷离地望着这片昏暗的海水。

两个最简单的音节,闷闷地堵嗓子眼里。

像是被扼杀的呼救。

陶的嘴无声地动了动。

“……妈妈。”
陶眨了眨眼,胀胀的气球从心口挤了出来,飘进了海。

“怎么了,陶?”

穿过层层海水,熟悉的声音散落在海底,化为细沙。

六、
陶感到自己的心脏被托住了。

“妈妈?”她颤抖着重复。

“嗯,”声音含着笑,“妈妈在这里。”

昏暗的海水亮起点点微光,许多股细细的水流裹挟着【结】的甜香涌进陶的心底,把编织心脏的细绳一点一点拆开,自己钻进了千丝万缕间,缠绕包裹,制成了一颗温暖的、透明的心脏,涌进陶的心口。

沿着脉管的通路,水线再次拆分成细小的线头流入陶的血管,像是生命力顽强的藤蔓肆意繁殖。明明只是在片刻间发生的事,陶却好像在睡梦中度过了几个夜晚。

“陶。”【妈妈】温柔地唤着她的名字。

呼唤声卷着不知来路的记忆拍打在陶的灵魂上,焕然一新的陶逐渐苏醒,一个顺着新涌入的记忆迅速推得的结论猛烈地敲打着陶的心壁。

“原来……【海】就是【妈妈】啊……”

七、
自打心脏和血液都被海水替换后,陶的脑子里浮现了不少关于【陶陶】的记忆,夹杂着【陶陶】的情感。

陶逐渐发现,那个梦里的女人——【妈妈】——是记忆的主角。与梦里不同,对于【陶陶】而言,【妈妈】是暖洋洋的黄色,充满希望——一如古人相信太阳的永恒。

在【陶陶】的记忆里,妈妈带着陶陶一起去银杏林散步,玩陶陶最喜欢的飞盘,在陶陶开心的时候“啵”一下陶陶的脸颊。
……

陶陶,打算练平衡木呐?”【妈妈】笑着扶住了【陶陶】的胳膊。

“不是的!”【陶陶】一本正经的地注视着【妈妈】的眼睛,“金色的扇子很可爱,我不想把它们踩脏。”

【陶陶】单脚站着给【妈妈】展示脚底的果泥,【妈妈】笑着揉揉陶陶的脑袋,眼里映着星星的影子。

“妈妈,所以……金色的扇子也会变成泥?”【陶陶】有些害怕地发问。
“不会的,金色的扇子会一直呆在它出生的地方,陪着大树。”

“妈妈也会一直陪着陶陶。”

像是猜到了【陶陶】的心事,【妈妈】认真地望着【陶陶】的眼睛,用手包住了陶陶的小手。
……

陶回过神来,感觉这个情节有些熟悉,却完全找不到它经过的踪迹。
:【妈妈】,【陶陶】是谁啊?
:她就是你自己啊。
妈妈的声音在陶脑中响起。

一股股清泉涌进陶的脑海,洗刷着这些乱七八糟的碎片。

陶把自己丢掉了。

八、
时间好像在【陶】的身上静止了,但她才不在乎。

日复一日,【陶】和【海】待在一起,在一片温暖无味里游荡,茫然而无所求。

渐渐地,她发现自己记不起来以前的事了,昨日之花与今日之果没有差异,新旧的种种都会化作海水。

她失去了对【陶】和【陶陶】的分别,昨日的影子和今日的躯体都化作飘渺的烟尘——毕竟她已经接受了一切,无论虚假与真实。

所以一切还是会回到原点吗?
“鱼啊,你可曾记得黄昏的海面……”

九、
就在【陶】的意识快要完全消失时,一段清亮的歌声占据了她的全部意识。

“风行走在路沿/我乘风游向海的另一边
路的对面/是望不到头的终点
但与我无关/落日的山前/游鱼飞向海面
借了落日一片/我只是飞鸟
我是只飞鸟啊……
幸福的飞鸟和游鱼/撞向/没有尽头的地平线……
撞向/没有尽头的地平线……
我要放声歌啊
我要用力喊啊
鱼啊/你可曾记得黄昏的海面……”

歌声在这里戛然而止。

“啪!”

一颗火种在陶的心里绽放、喷涌、飞溅,血管内迟滞的死水刹那间蒸发消散,向外逸出。陶身边的海水快速升温、猛烈地爆开变成一团四散的蒸汽,热腾腾地裹着陶冲向着没有穹顶的海。

淡淡的、熟悉的花香隐隐约约地冒了出来。陶试着最后回味了一下。
“有点腻了。”陶狠狠地笑了笑,嘴角抽搐了一下。
最后的几滴死水从眼里冒出,被甩在了身后。

留在世间的大人学游泳

一、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就是……小狗!”

柳睁开了眼,盯着天花板上最后的几缕霞光。
脸上黏湿一片,胸口有点空。
鼻子被冻的抽痛,柳才发现自己又忘关窗户了。
深秋的晚风裹着海的鲜甜涌了进来。
“奇怪。”柳望着窗外的一排排密林般的建筑物,喃喃自语。
“这里明明,没有海啊。”

二、
柳猛灌了杯咖啡,起身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镜子里的柳瘦瘦小小,头发乱糟糟的炸在脑后。小小的两块眼黑没什么光亮,漠然地注视着镜子对面的柳。

她回到桌前,用胳膊把桌上一大堆比她自己还高的复习资料扫到地上,推开了桌盖。

淡淡的烟尘飘散了出来,一股熟悉的味道悄悄逸散到窗外。

是一张两个人的合照。一个看起来有些憔悴的年轻女人快活地笑着,身后探出一个小姑娘的头。小姑娘笑得很灿烂,一双小手紧紧地抓住女人的胳膊。照片抓拍的时机很巧妙——许多金黄的银杏叶飘散在空中。

柳把照片翻转过来,一片干枯褪色的银杏叶被一根透明胶带认真地固定在照片背后,淡黄色的印记渗透到照片正面。

“灿 烂 地 笑 着:)”

一行娟秀的字沿着银杏的弧度排列。

“啪嗒”几滴泪水渗进了相纸。

柳紧紧地抓着被濡湿的相片,感受着肺里的空气被不断地抽走,无声地哭嚎着。

三、
柳出走了。

她坐着火车,逃到了自己小时候住的地方。

妈妈去世后,柳就被迫跟着爸爸搬到了北方的一座城市。没有海滩,没有山,没有树林,没有快要坠下海面的落日。

柳变成了一条缺水的鱼。

下了火车,打开车门,熟悉的鲜甜吹向了柳。指引着她走向梦中的归处。

下午的海滩没什么人。柳脱下了自己的鞋子,让脚陷入滚烫的沙子里。

柳就这样看着闪烁着鱼鳞的海面,呆呆地。

潮水慢慢包裹住了柳的脚踝,落日摇摇欲坠,悄悄悸动。

鲜红的海水涌向柳的身后。

逃跑的,留下的。

一、

巨大的落日渐渐切向海平面,柳望着并不刺眼的阳光,感受着心脏和那个远方的日头,砰,砰,砰,跳动着。

她像过去一样,唱起了那首自己编的歌谣。

“我要放声歌啊
我要用力喊啊
鱼啊/你可曾记得黄昏的海面……”

“请让我的时间……静止在十年前吧。”
柳不顾一切地祈祷。

红色的海水悄然蔓向柳的视野,金色的光球从一片血红中跳了出来。

“柳!”
光球变成了一个小孩子,踏着血色的浪花向柳飞奔,背朝着落日,身影被阳光勾画出毛茸茸的一层金边。

是陶。

“你好啊,柳!”陶气喘吁吁地站在柳面前,赤裸着身子。她的头发湿漉漉的披在肩上,剔透的水珠顺着发丝向下淋漓。

柳看着这个照片里的女孩子、十年前的自己,感到讶异。

陶向柳灿烂地笑了,眼睛里映着星星的影子。

“你是来找什么的呢?”陶轻声问。

“我,我想要变成你。”柳好像破罐子破摔了,索性接受了这一切。
她自嘲地笑笑,“我想,找到永恒的自由,不变的温暖。”

“可是,永恒是虚假的啊。”

“虚假的也好……现实已经陷入死局了不是吗。”
一个浪花汇聚在一起,向岸上爬行。

“看看海吧?”陶转头望着那堵高高的浪墙。

巨浪一边向岸边推进一边向上爬升,最后甚至于遮住天边的夕阳,轰地拍在两人的面前。

巨浪在沙滩上粉身碎骨,只留下一地血水,泛着铁粉色的泡沫。

潮水慢吞吞地退下,柔软的沙滩被泡沫一点点濡湿。

柳望着渐渐黯淡的海面出神。夕阳的余晖把海风烤得暖融融的,把柳也烤得暖融融的。

沙地上的水蒸发殆尽,柳干脆坐在地上,望着坐在自己身边的陶。

陶也望着她,眼睛里亮晶晶的。

“你还记得十岁的时候,妈妈带你去银杏林的事吗?”陶试探地问。
“当然记得!不瞒你说,这个月我经常梦到这件事。”
柳好像想起了什么。

二、
“如果太阳能听到的话……”
“请让我的人生静止在这一刻吧!”
“不要把妈妈带走……不要把我带走……”
十岁的柳站在巨大的银杏树下,虔诚地祈祷。

“不要被太阳夺走颜色……就算能滋养大树又能怎样呢,”柳小声地埋怨。
柳回忆着自己生活中出现过的美好事物:早晨的海风,海的边际线上跳动着的落日,在海边捉各种各样的小鱼小虾,飘在海上感受着流水抚过身侧……柳从没踏出过这座小镇,脑子里除了海还是海。

“如果能变成鱼,永远自由自在地游啊游就好了……如果,妈妈永远不会离开我就好了……”

地上的银杏叶变得金闪闪的,几只蚂蚁急急忙忙放下了肩上笨重的银杏叶,躲入了巢穴。

三、
“我就是在你许愿的时候诞生的。”陶在沙地上乱涂乱画,好像在发泄什么情绪。

柳产生了一股没来由的愧疚。

“柳,”陶忽然认真起来,抬头注视着柳的眼睛,“不要把自己丢掉。”

“飞鸟不应该落到海里——你还记得飞鸟与鱼的故事吗?”

“鱼以为自己抓住了太阳,却在不经意间被自己信任的海水困在了黑暗的深处。”
“但是飞鸟不一样。飞鸟把自己暴露在环境多变的九天之上,感受着太阳最真实的温度。”
“飞鸟可能这辈子也碰不到太阳了。但,它确实离太阳更近了一点,不是吗?”

海水吞没了夕阳,在天空的彼岸吐出一轮皎洁的圆月。

柳突然想起了怀里那张发黄的相片,当她掏出来时却惊奇地发现银杏叶连着发黄的印渍都消失不见了。

“陶……”沙滩上一片空荡荡,哪里还能寻得见陶的影子呢。

她执着地在沙滩上寻找小孩子的脚印,一无所获,除了一串乱七八糟的字。

“小扇子我拿走啦,作个念想。在相片上悄悄给你准备了个礼物,希望你喜欢:)”

柳急忙翻出那张照片,左看右看甚至让月光透过相纸也没找到什么不同——相片上的不过是十年前的自己和妈妈。

柳一无所获,索性躺在沙滩上看着夜空。

夜空清澈透亮,像是一片望不到穹顶的深海。从小闻到的花香从夜空中撒下来,柳顿觉自己的眼皮有千斤重,很快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柳好像听到了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嘱托她。
“一个人的路,也要好好走啊。”
“灿烂地活下去。”

四、
醒来后,天刚蒙蒙亮。很久没有睡这么好了,柳感觉自己浑身轻松。

小小的火球从海的边际线跳了出来,用力把自己的光洒满整个海滩。

柳收拾好心情准备回去,她有点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好像是为了寻找什么东西。不过,现在的她心里满当当的。最后看了眼红蓬蓬的朝阳,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海滩。

一张雪白的相纸从柳的口袋里落了出来,被晨风刮进了海里,在浪花的簇拥下翻滚、雀跃。纸上,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望着澄净的天空,眼睛亮晶晶的,笑盈盈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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