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区(终稿)

*

那时候,许多山脉还是平地,许多沙漠还是水域。

北半球的广袤平原成为了一群智人的居所。他们搭建起可供休憩的房屋,将彼此交流的音符沉淀为语言又具象化成为文字,在干燥的树木中点起灼烫的等离子体烤熟食物。他们不明白自己所见到的美丽又危险的物质究竟是什么,正如他们不能理解这过早降临这个星球的、宇宙层面不可知的奇迹。

这个宇宙深处的古老力量剥夺了太阳温暖的光芒,将阴云盖满初生的文明;紧接着迷惑了这群动物大脑里的额叶和枕叶,使他们如同身处迷雾之中,转瞬间与自己的族群失散。

恐惧催生信仰。尚未开化的灵长类动物比他们的后辈更加轻易地接受了超自然力量的存在,并为它倾尽所能地祭祀祝祷。

那之后,人尽皆知地,他们身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同类成为了辉煌灿烂的人类文明的开端,而被宇宙的力量选中的文明却消弭无踪。他们自毁于过早传至地球的宇宙私语。

在无数个相似的瞬间,祭品被捆绑着匍匐在祭坛旁,耳边是祭司无波无澜的唱颂声。在同类恐惧而充满希冀的目光中他半身没入深水,双脚堪堪离开地球,投身入宇宙的冰冷残酷的怀抱。

在献身以前,跨过奇点扭曲的无尽时间,与哪世虔诚的又一祭品恍惚对视,又被层层叠叠的黑暗模糊了视线。

*

“神的权柄所及之处,依神之力不被遗弃,不可窥见神之真貌。”

这是早已消失的古文明里曾被祭司虔诚唱诵的箴言,经过岁月冲刷最终遗留下来,现在正被会议桌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一字一顿地背出来。

“最后一晚念这个真的无助于缓解情绪。”生物学家百无聊赖地转笔,“散会吧队长。这是这些资料里最没用的一条了……”

历史学家想反驳她,被天文学家抢了先:“附议。就算明天刚刚踏进s区就撞见活祭司,我也一定阻止他再念这个。”

地质学家抱了满怀的资料:“我觉得还是再过一遍所有的信息比较好,……毕竟考察的时候遇到突发情况不能翻资料。”

赞成人数远大于反对,提议通过。于是距离出发还剩11小时的夜晚,特别小队的十几名成员再次汇总了人类目前对s区已知的所有信息。

它占地约10400㎡,近年来越来越多的非官方消息来源称“在此区域观测到了异常的气象状况”。从卫星图上看它与其他地区并无不同,但所有进入这片区域的探测装置和人类无一例外,全都没能再回到外界。踏入该地区的边界以后,无法通过走回头路的方式离开。最新的学术成果表明,这里曾经存在过与两河文明同时期发源的微型古文明,而这个文明留下的史料大多是祝祷文辞。

“也就是说,他们全民信仰一个神,把那三句祷文刻在所有能雕刻的地方,……这已经不属于科学范畴了吧?我们为什么非得研究迷信不可?”生物学家提出抗议。

“因为一种观点认为,先民对神的信仰来源于对异常自然现象的恐惧,他们对神的描述可能对我们的考察有所帮助。而且……从文化历史角度看,它们也是很有研究价值的。”队长冷静地驳回抗议。

距离出发还有10小时,小队准时散会,各自为明天的考察做准备。

*

第二天早八点,十几名成员在s区北部边界集合。从现在的视角看,s区方位是一片广袤的平原,与周围景色并无不同。

确认一切无误后,队长率先向前迈步。一瞬间,仿佛跨越了无形的屏障,晴空和平原都被他们留在身后,真正的s区显露出来。

他们正站在一条向前延伸的长路上。路两旁是木质的古建筑,挨挨挤挤的低矮的房屋。少量的房屋敞开了大门,大部分紧紧关闭着。

众人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不仅由于景象的突变,更震撼于这里确实存在过一个成型的文明。不过发愣的时间只有短短一瞬,下一刻就大家开始各司其职记录探测。

地质学家摆弄着仪器,边记录边汇报。“气温16℃,小雨,”她抬眼望望远方,“没有明显的季候特点,没有植被,没有生命迹象……”

“这里不太像正常的自然环境。”生物学家打了个响指替她总结了这一串排比,“温度明显低于外界,无法分辨季节,而且……虽然在下雨,但我观察不到地下渗流。活水没有去路,这里的土壤有问题。”

“引力异常,”队长皱眉看向这边,“西北方向有强干扰。”

“这里的文明发展程度并不高,工具与文字样式都很简单,”历史学家插话,“我想进到建筑里面看看。”

出于保护的角度,他们并没强行打开关闭的门。历史学家小心翼翼地跨入了一栋敞开的木屋,向更深处走去。队员们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墙壁后面,刚想转移注意力去看别的,就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喊。

“这里的方向……”

没有下文。声音像是忽然被掐断了。生物学家想冲进去查看情况,被队长拦下了。她立刻转身去拿红外线探测仪,颤抖着喃喃自语:“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人……”

然后她忽然停住了。吸了一口气,她用很轻很颤的声音说,他不在里面了。

现在这栋建筑里一个生命也没有。

“方向……他刚才说方向,”地质学家问,“他是迷失在里面了吗?”

“应该不是。”队长否认,“这里的建筑不可能有那么复杂的结构。而且他的声音是突然消失的,更像是遭遇了意外。”

“倒不如说是被转移到了其他位置,不然总会有红外残留。”生物学家确认了仪器完好不会出错,轻轻地摇头。“这里实在不像是正常环境。”

所有人都开始神经紧绷。

最后,众人在历史学家消失的建筑旁做了记号。队长将所有古建筑记录为一级危险度,禁止任何人再随意进入探测。

过堂风从古建筑的空隙间钻出,带走皮肤表面仅存的温度。

小队结束了这一阶段的考察,继续沿路行进。

气温仍然偏低,空气湿冷,雨慢慢停了下来。天是很沉的灰色,亮度没有变化。似乎不管是正午还是午夜都是一样的光亮。天文学家仍然很在意地观测天象,却一直没有报告结论。

地质学家试图通过通讯仪向外界传达讯息,没有收到回应。她想确定当前位置以报告点位信息,却在看到经纬度数据的一刻愣住了。

大家纷纷停下了脚步,去看她记录下的经纬度。

是一个不可能在s区以内的数值。

她茫然地检查仪器是否损坏,或刚刚的读数是否正确。一段时间以后大家终于不得不相信,他们确实经历了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天文学家把视线从云层上挪下来。“你的结果没错,是这里的空间有问题。”

他脸色很沉,转过去看着队长:“最开始你说西北方向有引力干扰,对吧?那应该会对空间结构造成影响。”

“引力……强引力会扭曲周围时空。……所以,这里的空间结构不正常。这也能解释历史学家为什么消失,他不是遭遇了意外,而是进入了新的空间。”

“是的。我猜,这里存在着空间扭曲。甚至空间重叠。我们很可能无法分辨真正意义上的方位。拓扑结构混乱的情况下,原路返回也会进入新的空间。历史学家大概并没意识到自己的消失,但等他想回头找我们的时候,就会发现我们都不在了。”

雨滴打在地上,沉闷又杂乱的背景音。

“能够造成强烈空间扭曲的引力源……我们的身体结构承受不住如此强的引力。明天朝着引力异常的方向走,去探查一下那里的情况吧。这个猜想……暂时还存在问题,不能成立。”

队长否定了这个猜测,但不得不承认它确实听起来接近真相。但与其造成不必要的恐慌,不如暂且搁置它。

小队没有继续前进,而是开始搭帐篷,准备原地休息几小时。从进入s区到现在,大家的精神压力都快到极点了。

没人觉得饥饿,可能是交感神经过度兴奋的原因,但还是勉强着自己补充了足够的能量。生物学家缩在帐篷里汇总完数据,稍稍抱怨了一句,“我们真的只在这个鬼地方过了十几个小时吗?我感觉已经度过了好几天……。”

“引力影响时间流速,觉得体感时间和现实时间不符是正常的,我们的计时工具也肯定受到影响变慢了。”队长严肃地回答。

“不过这种情况更可能是心理因素影响的,”地质学家拍拍她,“放轻松。”

“这可不是什么值得放轻松的事,”天文学家接话,“空间异常不是理论层面的危机。如果s区并不像它看起来的那样只有10400平方米,我们还随时可能进入新空间,出去就全凭运气。”他眨眨眼睛补充,“我们没带那么多补给。”

雨滴打在帐篷顶,像自然界在急促地叩门。

之后大家暂时放下对于自身处境的忧虑,进行一阶段工作的总结报告——然后将重点放在讨论这里自然环境的异常之处。

除了引力导致的时空扭曲,这里的环境也有问题。“观察不到土壤渗流,也没有探测到地下河的存在。或许在我们没有经过的地方,有一条河流或足够深的活水湖,来构成水循环。”

“s区没有通往外界的河流。”队长反驳了地质学家的结论,“这片地区只能自身循环。”

“除了土壤,这里的大气运动也不符合常理。”天文学家汇报自己一天发现的成果,“云和风的运动方向相反。而正常来说,两者的运动应当大体上是一致的。”

“s区像一种对自然界拙劣的模仿。”他总结,“这里的状况可比异常的气象严重多了。我怀疑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不是真正的地球。”

沉默。只有风穿过木屋的缝隙发出冷冷的呜咽声。

*

s区面积不算大,按照正常人的行走速度,现在应该已经出去了。但他们在混乱的空间里穿梭,目之所及仍然是望不到尽头的长路和彼此之间并无不同的房屋。

环境在消磨情绪。没人像来时那样热情高涨,除了分内的探测工作,小队里没有多余的动作,气氛维持在极低的水平。

队长和天文学家在探讨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s区的古文明,是怎么消失的?”

“疫病或者天灾。这一点无从考证,只能参考其他的文明大致的情况。”

“这里看不出经受天灾的痕迹,人类活动的证据保存得非常完好。至于疾病……如果s区完全自我封闭,病毒也进不来吧?所以说有没有可能,这个文明其实并没有消失,而是在我们没有探索到的地方存在着呢?”

生物学家拍了他一下,让他别讲鬼故事。

在经历了不知第多少个经度突跃以后,新的空间看起来和之前稍许有些不同。在队长的仪器显示里,他们距离引力异常源头更近了。

没人在理论强度如此高的引力作用下产生不适感,但队长还是发出警告:小心行进。尤其关注周围环境和自身状况。

周围的建筑风格还是一样的低矮简朴,但可以明显观察到装饰品增加了;墙壁上绘制了许多迷宫一样的花纹,某些屋檐上悬挂着金属片。虽然已经严重的锈蚀了,但敲击仍然可以发声。经过讨论,小队初步认为:这些是此地信仰的元素。就像基督教里的十字架,这些装饰品也是构成这里的宗教的元素。

队伍里弥漫着昏昏沉沉的感觉。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从他们踏入s区开始就有冒头的趋势,但一开始并没有人重视,被归为疲倦和精神紧张的副产物。但随着他们越来越接近引力异常点,大家不约而同地产生了这种缺氧缺血的感觉。就像是踩在万丈高空的玻璃桥上,仿佛接触到的一切并非实体,如同在梦中坠落,是大脑向身体发出的警示。

小雨淅淅沥沥,连绵不绝。

生物学家暂且将这种感觉归因于s区的异常环境,像高原反应一样,无需太担心。但由身体的不适而产生的心理上的惶惶不安、迷茫恐惧却越来越强烈,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

下一个拐角处,他们看到了一块石碑。

上面的字迹被风雨磨损冲刷得很严重,但还依稀可以辨认。队长慢慢地念了出来:“不可窥见神之真貌。”

石碑旁边是一座石质的水池,水池里仍然储存着相当清澈的水。水池周围一圈密密麻麻雕刻着一些古文字和此地常见的装饰花纹,队里暂时没人能够破译,只得先誊抄下来。

石碑后面是一片难得一见的空地——s区几乎被建筑物填满,没有一块耕地,更别说是空地——两旁是两座华美的建筑。

这两栋房屋完全由宗教元素构成,比所有的建筑都高大漂亮。左边的门敞开着,但没人敢进去探索。在墙壁上最显眼的地方,炭灰简单地勾勒出了两幅壁画。

左边一幅描绘的是“被神遗弃”:一个小人被水池发出的力量影响,迷失了方向,与自己的家人失散。

右边一幅则描绘了祭祀的场面。众人对着石碑和水池谦卑地行礼,一个小人沉入水池,水池中的力量消退。

“这里应该就是s区文明的中心区域,”队长推断,“这里也恰好是理论上引力异常点的所在地。先民很可能是观察到了异常的自然现象或感受到了强引力,才将这里定为中心区。”

“s区古文明以他们的神为核心……这里也充斥着他们的宗教元素。所以,这里很可能是古祭坛。壁画上描绘的,也可能就是他们的活祭。”

众人各司其职地展开了考察工作,队长在做一些计算。之后,比起记录古文明留下的蛛丝马迹,他更关心壁画上所描绘的方法是否具有可信度,以及这在现代科学的角度看是否可行。

很明显,这里的人认为水池具有导引神的力量的能力。他向水池里扔石头,空间扭曲并没有得到缓解,反而扰乱了地质学家的测量。

或许活人有什么特殊的能力。他把自己的思绪拉回来,觉得在引力影响下他得出结论已经完全不依赖推理了,这不是个好兆头。

最后,在祭坛处的一切工作结束以后,只有地质学家得出了稍微值得讨论的结果:这个水池的深度用现有的仪器无法测量,它的深度非常可观。

“千万不要失足掉进水里,连靠近也最好避免。”

这片地区危险程度高,大家都不是很想在这里过夜。所以,尽管距离上一次休息已经过去了十几个小时,队长还是决定离开这里,另找地方休整。在s区每过一天,补给不足的问题就越来越沉重地压在所有人心上。队伍几乎是沉默着走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队长找到了满意的休息地点:历史学家失踪的门口。客观来看这实在不是什么合适的地方,但没人提出反对意见,或许是因为都太过疲惫了。

之后,估计着大家都睡了,队长独自在帐篷里把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水池的深度不可测量,云和风相对运动。状似虚假的自然环境,感受不到的超强引力。

经过计算,他得出引起引力异常的物质达到了黑洞的量级。引力不是实体,被引力影响的物质是。

云是水汽凝结而成的物质,但风是温度差,并非实体。

水池的背后连接着另一个世界,他们所处的世界是真实世界的镜像对称。

这个猜想从众多杂乱的现象里冒出头来,合理地串起了所有线索。一直阴沉沉压着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风穿过空荡荡的房屋发出令人心悸的声音。

队长盯着手边的仪器愣了很长时间,然后掀起帐篷帘准备往西北方向行进。他并没带上自己的随身物品,只带了一些小巧便携的记录工具。

他以为大家都睡了,却没走出多远就被天文学家叫住。

他问他准备去哪里,并且重复了队里的共识:独自一人行动很可能与小队失散。队长犹豫了一下措辞,还是坦诚地告诉他:准备去试试壁画上的祭祀方法。

天文学家露出不赞同的表情。“我以为这个队伍里都是唯物主义者?只是为了验证五千年前的人类的迷信方法,就足以让你做无谓的自我牺牲吗?这毫无意义。”

“我们应该在绝望之前尝试所有自救的办法,而不是每天盲目地四处找出口,”队长安静地说,“但不只是因为这个。我怀疑,水池连接着另一个世界,而另一端是一个黑洞。”

“如果那里真的有一个黑洞,那么见证它就是我的使命。”

天文学家不再反驳他了。自然科学的神圣是所有为其献身的人的共识。趁着他不再说话,队长冷静地交代了剩余的琐事。

“如果空间扭曲缓解了,或许历史学家能和你们重新聚头。仪器我也准备好了。如果那边真的有另外一个空间,我会尽我所能给你们传递信息的。明天之后,你们尽力逃脱。”

那之后他在情绪复杂的注视下不疾不徐地离开,逐渐隐入阴沉的天色。

 

又经过不知多久的漫长寻找,他终于再一次来到祭坛的所在地。雨滴落在水池里,激起细微的涟漪。沉郁的天色压在他心上,低温和恐惧又激动的心情引起他一阵阵战栗。

风穿堂而过的呜呜声。古老的祭坛里站着孤独的祭品。

他单膝跪下来向水面伸出手,探出手臂,随即感受到了一种奇特的吸引力,令他双脚离开地面,彻底沉入水池的另一端。

巨大的潮汐力向两边拼命撕扯着他,但现在空间还不稳定,破碎的图像正在缓慢拼合。史瓦西半径之内,他抬头向四周张望,并不是一丝光也没有的环境,而是一样的长路一样的房屋,绵延无尽的延伸;他极尽所能向长路尽头的灭点望去,看见,看见——

“不可窥见神之真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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