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二稿)

萨麦尔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变成了另一个人。

 

第一日的梦里,他拥有了一个名字——“弥赛亚”,他自全新的身躯里苏醒,懵懂且迷茫。

 

第二日,他认识了这个世界。

纵使他一无所知,也感到了异常,这个世界没有白天,没有鸟语花香——等等,这些又是什么?有的只是靛蓝色的,无星的夜幕,弥赛亚仰望它时,总感觉它是“活”的,在悄然无息的步步迫近。“不要看,弥赛亚”母亲捂住他的眼睛,“如果你不想陷入永久的疯狂”。

不仅是天空,这个世界处处透着诡异,脚下的是绵延万里的焦土,漆黑色的,踩上去有一种不似死物的柔软,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空气也不再是慷慨的馈赠,而是令人成瘾的毒,切记不可贪心过多,一旦任意取用,它会连本带利的收取利息,空留一具残躯枯槁的望向永不复明的天际。

但这已经是最好的了,毕竟,他出生在“伊甸”。

很久之前,这个世界也如其他的一样,有着生命和无限的可能,可是有一天,“祂们”来了,从混沌的寰宇而来,挥舞着无可名状的触手,播撒下疯狂与永恒的黑暗,使世界扭曲着异变,祂们盘踞在“伊甸”之外的无穷死地,沉睡在夜空之上,遮蔽了烂漫的星辉。在祂们面前,人类节节败退,只剩下“伊甸”——人类龟缩的壁垒,最后一片净土,唯一有生命存在之地,是很久之前的先驱将生命献祭给能力而创造的——某一方面来讲,祂们也并非毫无所益,弥赛亚自嘲的想,毕竟人类的确获得了强大的“能力”,即便需要以自身的堕落为代价。

说到这里,母亲的目光染上了丝丝缕缕的狂热:“但这一切都会结束,弥赛亚!只要到达’白塔’,群星的光辉将会撒下,我们会过上之前一样的日子!”

“白塔”——另一片同“伊甸”般格格不入的地方,它洁白无暇,塔壁上透着丝丝点点晶莹的圣光,矗立在焦土的中心,指向望不到的遥远天际,突兀的荒诞。

他们都说,只要到达白塔,一切都会像从前一样。

弥赛亚不理解她的狂热。

“毕竟啊,人总是要有点盼头!”隔壁的怀特太太递给他一块未卖出的可食用土饼。

带着精神上的迷茫与疲倦,弥赛亚沉沉的陷入了梦乡。

萨麦尔从梦中醒来,继续平凡又乏味的一天。

 

第三日,他见证了死亡。

“伊甸”,即便无望的人们将其视为奇迹,它却依旧不是神的恩赐,而是人的伟迹,扭曲蠕动的触手自无边的永夜中探出,裹挟着粘稠的恶意与疯狂,这无法被人类理解的伟力让所有直视祂的人陷入了无边的疯狂,脆弱陈旧却拱卫了人类数年的屏障皲裂,死亡的雾气自外蔓延,人们惊叫逃窜,似蝼蚁般毫无还手之力。

弥赛亚闻到了血腥气。

他僵硬的回头,熟悉的身体似布偶一般滑落在地,只是其中填充的不是丝絮的棉花,而是喷涌而出的,温热的血与肉——是他的母亲。柔软却无可披靡的触手从她身体中缓缓退出,不满足似的扭动着,温热的液体划过弥赛亚的脸颊,静默的,是血吗?

他怔愣的回不过来神,身体却被猛地向后拖去,是个粗迈的嗓音  “嘿,小子!现在可不是发愣的时候!”弥赛亚垂着头,只能看到他胸口别着的,一朵白色的,脆弱又生机勃勃的,仿佛是异变前叫花的东西,与他整体的风格大相径庭。弥赛亚后知后觉的发现,这里涌入了形形色色的,逆着奔逃人潮的人,都在胸前别了一朵这样的花,伴着能力者的压迫感,挥舞着奇异的兵剑,在血色中掩着生机退后。

弥赛亚跟着汉克——那个救了他的大叔,搀扶着失去了一条腿的怀特太太向“伊甸”内跌撞的奔逃,可攻击“伊甸”外墙的不仅仅是祂,还有祂忠诚的眷属,它们蠕动着臃肿肥大的躯体,扇动着伶仃的残翼,耸张的巨口向下滴落出黏浊的毒液,俯冲向最羸弱的猎物,弥赛亚猛地将怀特太太扑倒,腥臭的风从他头顶上略过,呼啸着向他们原本的位置扑去。

没有第二次,他无比清晰的意识到,从爬起再逃离的时间足够他们被这怪物撕碎。袭来的并不是意料之中的腥臭气息,而是凌厉的剑风,汉克双手持着重剑,手臂上青筋虬结,剑刃上可见被腐蚀出的坑洞,“愣着干吗?快走!小子!”他显然并非那怪物的对手,看似坚硬的盔甲若白纸般脆弱,留下了腐蚀的狰狞焦痕,耀武扬威的宣示自己的胜利,那扭曲丑陋的怪物眼看就要摆脱他的禁锢,发出狰狞嘶哑的咆哮,正当它挤压那令人作呕的血肉时,莹白的微光悄然缭绕,带着格格不入的梦幻与圣洁,若晨曦下的泡影,被灼烧似的焦痕自白光浮现处出现,邪神的眷属发出震耳欲聋的哀嚎,徒然的跌落于焦土之中。

 

在血与火的遮掩下,金发少年跌落于尘埃中,一道焦黑的痕迹自他小臂处浮现。

 

第四日,他进入了“黎明”。

“黎明”,是汉克所在的,以那白花为标志的组织,其致力于与诡异抗衡,抵达“白塔”,并带回人类的黎明。在这片流淌着疯狂和绝望的土地,它天真脆弱的别具一格。

“当然不是真花。”弥赛亚躲开汉克拍他肩膀的手,他并不想因为大叔的蛮力再进一次医疗室,“这年头哪还有真花啊!”汉克挠挠头,似乎在回想什么“老大他们定的,说是什么…什么坚韧和希望,我汉克向来不懂那些文绉绉的。”

汉克打量起了面前的金发少年,他看起来比之前因能力觉醒而晕倒时好多了,但对比汉克来看,还是有一种温室中的,不经世事的羸弱,于此相对的是他那过分强大的能力,是与这腐朽世界相对的新生,是对祂们相对的“净化”。

“真是神赐般的才能!”汉克不止一次的在弥赛亚面前感叹。“这里哪有神明?”弥赛亚脸上露出几缕厌恶,口吻嘲弄“如果有,那只会是祂们,那可真是天大的恩赐。” 汉克摆着宽大的手:“不,弥赛亚,不是祂们,是祂!是被囚于白塔的,旧世界的神明!伪神们害怕祂,只能把祂囚禁于白塔中。”他脸上也透出些许狂热,像弥赛亚的母亲曾经一样“只要到达那里,救出昔日的神明,人类就能回到从前的幸福与美好!”

这就是弥赛亚不喜欢“黎明”的最重要一点,它太天真了,它包含了各式各样的理想家,用最天真的希冀,最童话的角度看待这个最残酷的世界,始终乐观而幻想,是“白塔”最虔诚的信徒。待在“黎明”的这些天里,他看到了无数因为他的能力仿佛看到救赎的眸光,就像他们的标志——雪滴花一样,纤弱又无害,对一切摇曳着善意,不论泪水还是刀锋。

弥赛亚一直觉得“黎明”不像一个反抗组织,直到那一天,汉克邀请他去见他们的“老大”

“至少看在他们对自己的照顾上”弥赛亚暗想,决定前去并就此辞行。

这是一个宽阔的房间,不同的信报如海浪般堆叠,坐在“椅子”——其实只是两块平整的岩石上的,是个黑发的青年,看起来文弱且手无缚鸡之力,仿佛察觉到了弥赛亚的打量,他抬起头,坦然的面对弥赛亚的审视。

“可以叫我亚斯兰”他笑的礼貌且生疏,“也是黎明的首领”

伏案时,他像极了一个温润的学者,文弱且手无缚鸡之力,但当他抬起头时,却令弥赛亚彻底收起了全部的轻视——青年拥有着无法令任何人质疑的眸光,像雪中的寒火,笃实且坚定的燃烧。

很难想象,这个外热内冷的家伙传播了一个在世界上近乎荒诞的故事

“考虑加入黎明吗?”

“我不认为一个相信童话的过家家组织有加入的必要。”

“我知道这很难理解,弥赛亚”,面对他的迷惑,亚斯兰望向空无一物的夜空,“我们派出过探查队,白塔旁的污染的确要比其它地方轻的多,可以确定,那里是解决问题的关键。”他用包容的目光投向他,让弥赛亚十分难捱“无关什么童话,白塔只是我们需要的,解决异变的重要线索罢了,我并不相信其中有遗落的神明,但是他们需要相信。”亚斯兰意味深长

“人类可以弱小如蝼蚁,可以似蜉蝣朝生暮死,但我们永远不能失去希望。”

“弥赛亚,你对我们很重要。”

“因为我所谓神赐的能力?”

“是,在这个被污染的世界,你是一个奇迹,在前往白塔的路上,它会是极大的裨益。”

“所以,要加入吗。弥赛亚”他眨了眨蓝色的眼睛,“一起去白塔,去看看世界的真相,去解决这一切。”

弥赛亚后悔了。

他就不应该鬼使神差的答应亚斯兰的邀请,以至于现在跟着黎明到处救火。

“你需要锻炼。”亚斯兰眨了眨蓝色的眼睛。

……这个黑心的家伙,弥赛亚咬牙切齿,比起亚斯兰他确实还差的远,亚斯兰的能力名为“操控”,他可以从指尖发出赤红的丝线驱使诡异生物,副作用也同样惊人,“操控”以记忆为食,使他经常忘记一些事物,弥赛亚已经不止一次的把在“伊甸”里游荡的黎明首领带回总部了。“净化”的副作用也在近期不断的使用中被探明,随着它的不断壮大,弥赛亚的左臂已经彻底攀上了繁复的黑色焦纹,他的异化程度也在不断上升。

“当它布满你的全身时,你会被祂们吞噬。”医疗室的老医师严峻的望向他,“你会被你净化过的污秽彻底同化”。

弥赛亚见过彻底被能力腐蚀的人类,它嘶吼的表示着对昔日同类血肉的渴望,即便它本来从怪物的口下救下了无数人。这是他们的终局,也是每个能力者的结局,一旦他们取用了过多的力量,超过了可控的“阀值” ,他们就会被能力俘虏,反过来残害自己拼力保护的同胞,这被称之为“堕化”。

弥赛亚会比其它人的堕化更快,更可怖,但他并不在乎,至少他现在还能做些什么——“即便他依旧不完全认同亚斯兰的烂漫观点。”

黎明的医疗室内仍如往日般熙熙攘攘。

血腥气,骨肉腐烂的恶臭与难耐的呻吟声混杂在一起,组成了一幅地狱般的场面,它本应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奈何承载的伤员数量已经极大的超过了它的能力上限。

伊甸的屏障绝非坚不可摧,只要集中力量攻击就可以大幅减弱它的防御能力,能保持它的稳定还是得益于黎明对伊甸近处的按时清剿,这里绝大多数的伤员就是因此而受伤。

弥赛亚控制能力从伤员伤处拂过,拔除伤处的污染,暗黑的焦痕化作黑烟消洱于空气中。

多么的轻易,仿佛就在不远的明天,祂们也会如黑烟般消逝无形,童话般的美好生活将会到来。

然而幻想终究只是幻想。

另一部分的伤员,他们没有英雄般的意志和信念,他们不问将来,他们只是为了生存。

在被异化的世界,生存资源及其匮乏,足以果腹的食物绝大多数都在伊甸——一些经过良性异变,可以食用的地下生物和土块岩石,但这些也是极为有限的,不可能供给所有人的生存,一旦不能获取这些安全的食物,又不愿以同类的尸体为食,就只剩下了一种途径。

捕食祂们的眷属。

大多数眷属的身体部位拥有不同的诡异能力,如猩红之尾,可以用血肉诞生出全新的个体,又如亚提血藤,食用它的藤条会被吸成一张干皮,即使有小部分可以食用的部位,也必须去杀死它们,用觉醒后的羸弱能力,用脆弱的血肉之躯去对抗来自天外的诡异,对抗神明的眷属。

多么螳臂挡车般的愚蠢行为。

但他们别无选择,他们必须主动走出伊甸,去挣一丝生存的可能。

黎明救不了所有人,一切都只是先与后,凄惨与更凄惨的区别罢了。

眼前的伤员就是如此。

棕发的青年神情痛苦,他的身上血迹斑斑,浑身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最可怖的是他原先的双腿处。

那已经不能被称之为腿了,那是一个透明的,巨大的黄色囊肿,类似蚁后肿大的腹部,充盈着恶臭的黄色脓液,污浊的表皮内可以看到许多幼虫在其中逡巡。

他们不得不对它进行了切除。

虽然他的腿再也回不来了,但在医疗室的这些天,他已经是弥赛亚见过最幸运的一个。

在医疗室外,他被拦住了。

是一个棕发绿眸的少女,不会有任何人怀疑她和其中青年的关系,绿眸显得坚毅却并不哀伤。

“我知道有些冒昧,但能否请您为我引荐。”她有着与年龄不同的成熟,“我希望加入黎明。”

弥赛亚看到了她执在手中的重锤,也感受到了她体内刚刚觉醒却不掩其强大本质的能力。

“你会失去之前平静的生活,并且很可能失去一切。”弥赛亚不得不提醒她,这不是英雄的游戏,而是明码标价的生死,而她并不像自己一样一无所有。

“但只是先后的区别,我们都会凄惨的死去。”她笃定的回答,“但我不想看见重要的人死去,我想变强。”

弥赛亚不再规劝她,即便长夜暗沉无边,但总会有一些人在寻求改变。

“我帮你”他看向棕发少女。

“尼姬。”

“尼姬,我带你去见黎明的首领。”

“那么,欢迎加入黎明,尼姬。”亚斯兰向她伸出手,“以后就和我们一起吧。”

“你可以自己去的,亚斯兰。”弥赛亚看着尼姬离开,“不用特意让我见她,她早就决定加入黎明了。”连续数天让他去医疗室帮忙,真是过分刻意。

“第一印象很重要。”对于尼姬这样的直觉生物,以心换心的善意比他的话术有用的多。

不出他们的预料,尼姬适应的很快,她很快就成为了黎明最优秀的战士。

“毕竟是’誓约胜利之锤’嘛”亚斯兰笑的温柔,如果忽略掉绰号是他起的这个事实。

随着他们救的人越来越多,弥赛亚也有了自己的绰号,“圣子”,白光自诡秘身上缭绕,扭曲的血肉自光芒中消失殆尽,宛若迟到的,来自诸神的宣判,这也为他招致了众人的狂热尊崇。

在永夜的缭罩下,光明是奢求与信仰。

透过绿色的,结晶状的枝条,弥赛亚望向无星的夜空。

他站在巨树的根部,它通体由浅绿色的结晶构成,在暗沉的天色下显得格外生机,它的树梢撑起了透明的屏障,围护了这片万里的土地。

这里是“伊甸”的核心。

弥赛亚将手贴在冰凉的树干上,觉得它像是要对他说些什么。“据说伊甸确实有意识”亚斯兰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侧,“很多人都自称在梦中听见过它的声音,一夜之间,他们受过的伤都康复了。”弥赛亚侧耳倾听,总觉得那不是一道声音,而是千千万万声音的混合。尼姬歪了歪头,直起身来:“要治那么多人,他肯定很忙。”亚斯兰一笑置之,俯下身拭去石碑上的土,以巨木为中心,一座座石碑静默的矗立着,弥散着无声的肃穆。

“这里是墓地?”弥赛亚仔细地端详,“不,是圣堂。”

这里埋葬的,可能是狰狞的怪物,也可能是残缺的肢体,但它掩藏的都是信仰,是人类真正,永恒的信仰。弥赛亚注意到许多墓碑上都刻着一朵白花,底下留着一句铭文

“虽吾死于昨日,吾将于夜永存。”

巨木下空无一人,徒留石碑前的白花绽放。

自这日以后,弥赛亚独自去过很多次,巨木下又竖起了新碑。

进入“黎明”后,他才知道,土地的腥味不仅是因为异变,还是因为它见证了血与泪。

无神的眼珠在血泊中凝望着天际,断臂残肢糅合着黏液。一墙之隔的,是安宁祥和的伊甸。

弥赛亚停下了脚步,他的袍尾被拉住了,是犹移的,轻柔的力量,绝非致命的勾爪——是个小女孩,稚嫩的脸颊上有着干涸的血与尘土,将本应白皙干净的脸染上了黑色,弥赛亚俯下身,平视她的眼睛,似黑曜石一般纯粹,带着濡慕与敬仰,递上了一串东西。

是一串石头穿成的手链,石料光滑,一看可知被精心打磨过,用幼稚的笔触上了五彩的,驳杂的颜色,“送给你,大哥哥”小脸扬着天真炙热的笑,“谢谢你救了我的妈妈”。

他向“黎明”的总部走去,一路被人群簇拥致谢,怀特太太又塞给他一包土饼——她又开了一家可食用土饼店,即使依然销量惨淡……

他们用感激与幸福的笑意迎接他的归来。

弥赛亚想,他依旧不能理解亚斯兰他们的热忱。

不过,感觉并不坏,不是吗。

 

第五日,他们踏上了征途。

背着人们沉默的注视,他们离开了伊甸。

执着莫拉妥身上油脂制成的灯,让血色的光芒点亮“伊甸”外的黑暗,驱散其中潜藏的致命危机,三人踏上了前往“白塔”的旅途,尼姬走在最前方,重锤蓄势待发,警戒着黑雾弥散的前路,弥赛亚落后,胸前特制的十字泛着微光,提防着后面潜滋暗长的诡秘,亚斯兰居中,纤长指尖赤丝缭绕,牵引着几只巨石状的怪物,它们皲裂的黑紫色肮脏外皮化为拱卫他们前进的坚实壁障。

无需地图,“白塔”本身就是最为醒目的信标,只是这并未给他们带来什么裨益,三人沿着祂们的国度边缘行走,这可以避开“神祇”的窥视,却惊动了他们蜂拥的眷属,形似雾气凝成的漆黑骏马自黑暗中奔袭而来,鬃尾为交缠盘结的粘腻触手,口中生有层叠的利齿,背生臃肿丑陋的肉翼,行过之处留下了污泥般的腐蚀痕迹,他们嚣叫着,雀跃的冲向新鲜的血肉盛宴。

弥赛亚握紧了胸前的十字架,增幅后的白光大盛,一念天堂,蓦然笼罩上似马的诡异怪物,魔魇在光中哀啸着化为灰烬;红丝引着巨岩起舞,塔克拉睁开了岩缝中暗藏的无瞳眼珠,向着昔日的同胞发出咆哮。重锤染着理智之炎冲锋,碧瞳染上非人的无机色彩。

攻守逆转,蜂拥而出的猎手化作了被屠宰的猎物。

但它们的数量太多了,一只明显大过它同族的魔魇踏着陨殁同类的尸骸,自巨石巨人围成的坚墙上一跃而过,被致命的毒气簇拥着袭来。

——“亚斯兰!”白光化为镣铐,后发先至,仅仅禁锢了它短暂的一瞬,便化为点点萤火溢散,这一瞬足够亚斯兰避开致命的危险,他猛地侧身一滚,触须盘绕的四蹄擦过他身侧踏下,亚斯兰尝到了血腥的焦土,它头上似鬃毛的触须扭动着扎进亚斯兰的肩膀,吸食着新鲜温热的血肉,他咬牙退后,血肉被生生剐下,徒留失去了猎物的鬃毛不满的吞食着脱离了躯体的血肉,腥红的兽眼紧盯着猎物,即将发起另一次冲锋。

下一刻,漆黑骏马突兀的倒飞而出,重锤缭绕着幽幽绿炎,鬃毛样的触手被挤压破碎,流出恶臭的黏液,耀武扬威的脖颈向一旁扭曲的弯折,无力的垂向地面,尼姬轻巧的落地,旋身冲向下一只魔魇。

现在还远不是分心的时候,白光自弥赛亚身上升腾,落于堆积的累累尸骸上,将它们尽数消融,值得庆幸的是,这些魔魇虽生着臃肿的肉翅,但并没有飞翔的能力,这也成为了他们最大的依仗,几乎在同一时刻,岩巨人围成的屏障化为飞灰,最后一只魔魇被圣光吞噬。

处理过战场,他们在鏖战过的土地上并肩躺倒,仰望着被遮蔽了星辉的,无光的夜空,亚斯兰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了,但还是留下了腐蚀般的焦痕。

“世界正常后,你们想做些什么呢?”尼姬眨着眼睛,它比先前更多了几抹幽幽的绿意,在狂乱又暗淡的夜色中莹莹的闪着光,她现在才更像一个普通的女孩,她带着期许,望向不断逼近的夜幕“我想治好哥哥的腿,然后带着他去看世界各处的景色!”

“也许会开家花店吧。”亚斯兰脸色苍白,却带着真切的温柔,睫毛上仿佛有微光洒落,他抬眼看向尼姬,“等小尼和哥哥旅行到附近,就为你们献上最美的花,弥亚呢?”

他向来喜欢用昵称叫人,弥赛亚别过头懒得理他“当个普通人吧,过着无趣又乏味的生活,就这样。”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只要三个人在一起就好,其它的一切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少年啊,总是拥有无穷的力量,觉得未来永远触手可及,只要并肩而立,山海犹可平。

三人约定好守夜的顺序,各自修整,许是亚斯兰受了伤的缘故,他入睡的格外迅速,弥赛亚想。

这样艰苦的跋涉持续了一段时间,在一片“森林”中,他们遇到了有史以来的最大危机。

不,那并不能称之为一片森林,它就是一片荒地,生在上面的不是树木,是一条条鲜红的血肉,流淌在地上的是祂们的“树汁”,是金黄的油脂,散发着古怪奇异的香气,令人忍不住想要吞咽。那一条条血肉的顶部层次分明的绽开,形成一片片红白的繁花,遮蔽了头顶的夜色。

“很古怪”弥赛亚想,这里已经是“黎明”都从未探索过的远处,但自他们进入这片“森林”开始,从未有过像魔魇般侍奉“祂们”的眷属进行攻击。

万籁俱寂。

等等,不对!脑海里刚出现这个念头,脚下泛着光泽的油脂沸腾了,祂们沿着双腿向上攀爬,血肉的树林震悚着狂舞,带着之前没有的,一种奇异的魔性,弥赛亚只是看了一眼,眼前就出现了迷离的,混杂着诸多颜色的可怖幻象,脑海里传来不明其意的疯狂呓语,祂们狂乱的说着,祂们急促的唤着:

来啊,和我们一起,升入群星之上

手掌传来剧痛,弥赛亚猛地从迷乱中摆脱出来,十字架被深深地刺入掌心,鲜血与疼痛保持了他的清醒,金黄的脂膏已经攀爬到了腰部,弥赛亚紧闭双眼,不敢再看一眼那扭曲迷乱的景象。

自然没有眷属袭击他们,因为这本就是它们侍奉的圣所,这片“森林”就是祂的血肉,他们一直位于祂的体内!祂无以名状,祂无法直视,祂的血肉上带着强烈的精神污染,吞食他们的理智,要使他们变成一具空洞的躯壳并吞食殆尽。

在祂面前,他们渺小若蝼蚁。

纵使如此也无人放弃,白色的光晕缭绕着赤红的丝线,将金黄的油脂切落,但这反而激怒了祂,红白色的“繁花”自扭曲的赤色枝头飘落,在金黄的“树汁”中蠕动的生长,拉长成扭曲的人形,从四周向他们围剿而来。

“他们无法匹敌”,弥赛亚清醒的认识到了这一点,他们无法长时间的注视祂,否则就会因为看到超出人类理解的事物而陷入疯狂,而闭上眼,就像是釜中的羔羊般任人宰割。

但是。

在眼帘开阖的短暂片刻,他看见了一双眼睛。

碧绿色的,无机的,没有任何与人类相关部分的眼睛。

是尼姬。

黑色的重锤已经彻底被绿色的火焰覆盖,它们仿佛活了过来,以人类全部的理智与意志为灵魂,她的身体僵硬的倒下,像切断了线的木偶,跌落在金黄色的油脂中,恍若附上了一层鎏金的战甲。

尼姬知道,他们不可能全身而退。

弥赛亚和亚斯兰的能力都需要在理性的控制下才能发动,但是她不用。

正如弥赛亚能力的代价是吞噬,亚斯兰的代价是记忆,她的代价则是理性,是自我。理智对她来说,是打开力量的阀门,在失却理性的情况下,她只会变得更加强大,强到足以与祂匹敌。

“我的能力啊”她想,“如果要在你与祂之间做出选择,我选择你,我将我全部的理智献祭给你。 ” 她在心里认真的,一字一顿的说,“你要交换给我力量,要足够的强大,可以让我的朋友逃离这里。”

于是,她睁开眼睛,直视了暴怒的神祇,碧色的眼瞳空无一物。

绿色的火焰还在升腾,它隐隐绰绰的聚成了一个人形,似乎是凭着残存的执念,对他们做出了一个口型。

——“走”

绿色的火焰在血肉之森上席卷,像一场盛大的,彻夜不休的祭典。只有他们知道,这是一个少女,一个想和兄长看遍世界的少女,留下的最后的痕迹。

弥赛亚和亚斯兰一度陷入了沉默,但他们不能停止,夜色的旷野里徒留两人,他们背负着“伊甸”里所有人的希望与未来。

当然,也肩负了一个少女的意志。

当陷入睡眠中时,亚斯兰梦见了狰狞盘缠的触手。

旅途仍在继续,这些日子,亚斯兰睡的更沉了,弥赛亚总要花上许多功夫才能把他唤醒。他们已经离白塔很近了,它仿佛就在他们眼前闪烁着微光,连弥赛亚都因它而浮现了些许不切实际的幻想。

但命运显然不会降下些许怜悯。

弥赛亚的身体是冰凉的,可感官是炙热的,有无人感知到的生物俯趴在他的背上,有针扎般的感觉从他背上传来,他却无法做出任何应对。胸前的银制十字却映出了什么,密密麻麻的六边形整齐的排布成圆形,低头注视着身前的他——是蚊子的复眼。

弥赛亚对身体的掌控顺着扎入的口器不断流失,他想对亚斯兰做出示警,却无能为力,这怪物无法以人类的能力感知分毫,只有用镜面能窥见些许破绽

可是赤红丝线从他头顶蓦然划过,将那怪蚊从他背上掀下。

弥赛亚却似瞬间被抽干了全部的气力,他像是不死心似的,不肯放弃最后一根稻草——即便连这稻草都是他自欺欺人:“你是怎么感觉到的?” 亚斯兰与他心照不宣,却不戳破:“当然是闻到的,弥赛亚。”  他不以为意,“它浑身散发着腐朽的味道。走吧,我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亚斯兰总是对的,那怪蚊的每一个个体之间仿佛都存在着某种联系,即使净化了尸体也无法阻断。“它们来了。” 亚斯兰笃定的望向面前的空气,“闻起来大概有上百只。”弥赛亚咬着下唇:“我去引开他们。”

亚斯兰的蓝瞳直视着他,弥赛亚窥见了自己的狼狈:“你确定吗,弥赛亚。”他不再允许弥赛亚自欺欺人,用最尖利的提问戳碎了他的粉饰太平。

“你确定要让我活下去吗?”

“你确定要让祂活下去吗?”

他撕开肩膀处的衣物,腐蚀般的焦黑痕迹在皮肤上格外醒目,但还有些什么,圆形的,在皮肤下蠕动,在他身体各处游走。

是卵。

魔魇王的卵。

魔魇的攻击,不止是对领地的防卫,还是为它们未来的王寻找温床,它们本就要让他们活着出去,一个作为摇篮,两个作为口粮,为此不惜舍弃一些衰老的同族,所以他们才能如此轻松的逃脱。祂寄生在最强壮牺牲品的鬃毛上,随着刺破皮肤的攻击游走到了人类的身上。

所以他嗜睡,所以他能感知到蚊群——因为魔魇王需要能量,魔魇王还未破壳而出,因此祂只能闻到。

“所以,能去引开它们的只能是我。”即使面对的是死亡,亚斯兰依旧冷静“它们不会拒绝的,魔魇王比人类更有营养。”

弥赛亚无法否认,无法拒绝,即使掌心都被掐出了血痕,纵使灵魂都在震颤着悲鸣,但他只能目送,只能安然无恙的看着亚斯兰走向死亡。

亚斯兰向前奔去,衣袂随着带起的风飘扬,他感受到体内的卵在躁动,他闻到了蚊群的腥臭,听到了薄翅的嗡鸣。

死亡固然可怖,但总有什么比生命更加可贵。

他的身体在被撕碎。

“再见,弥赛亚,希望不要很快相见。”

“你好,尼姬,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第六日,他独身一人,踏上了白塔的层阶。

弥赛亚试图辨别它的尽头。

“白塔”,这个被神化了的地点,它始终无悲无喜,在长夜中亘古不变的闪烁着微光,吸引着前仆后继的飞蛾循光而至。

他突然想到了汉克讲的故事。

倘若世间真有神明,祂可曾垂怜过人类半分?倘若神明囚于白塔,祂可曾为祂的子民垂泪?

弥赛亚拾级而上,似乎是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仿佛再次穿过了血与泪,爱与歌,又似乎只有短短一瞬,面前的不再是漫无止境的长阶,而是开阔的殿堂。

弥赛亚早就有所准备。

扭曲癫狂的纹样蜿蜒攀援,凝聚着最冰冷粘稠的恶意,流淌在永恒的纯白之上,突兀的分明

不,突兀的从来都是“白塔”。

祂们的意志窃窃私语,祂们的目光如影随形。

来自群星之上的高维生物啊,祂们嘲弄的看着人类将祂们的母巢奉为信仰,祂们守候着无知的祭品来到纯白的祭坛,祂们招摇在无边苦难的尽头。

人们梦想的天国,是怪物的圣堂。

弥赛亚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了,他甚至无畏的直视祂们。

黑色的繁纹密布了他的全身,白光却从他身体的每一处溢散而出,带着令人生畏的强大力量。

但这还远远不够。

攀援的纹样已经尽数化为了黑潮,翻涌着无数扭曲交织的似人躯体,他听见了他身体的破碎。他的能力在骚动,企图收取力量的代价——他的全部。

还没有结束。

布满繁纹的白色光团义无反顾的冲向了污秽的黑色潮水,于此同时,他的能力到达了阀值,对着宿主张开了贪婪的口。

弥赛亚被黑色吞没了,黑色与黑色混杂在一起,却依旧有隐隐绰绰的微光透出,似一场朦胧的梦境。

同样的贪婪,同样的狰狞,瞄准了同样的猎物,同样想把对方化为养料。

黑与黑相互攻坚与碰撞,白光越发的微弱。

白塔在震颤,大地在震颤。

伊甸中,千千万万的人抬起了头。

意识愈发朦胧,弥赛亚却在这昏昏沉沉中,听到了许多,也看到了许多。

他听到了稚嫩的祝福,怀着最宝贵的天真与幻想

他看到了逆血奋战的战士, 鲜血浸透了永恒的夜

他看到了伊甸中心的巨木,长久的屹立在那里,盼着不自量力的终局

他想到了幼稚的手串,他想到了胸前的白花。

也想到了绿色的怒焰,想到了一往无前的风。

无数的微光自每个人身上浮出,从巨木下的墓碑浮出,向着白塔奔去,去赴一场万里的征途。

它们与朦胧的白光相拥。

于是白光自黑中大盛,自祂们体内绽开,照彻了整个夜空。

当一个人赌上了一切,怀抱着必死的信念与决心,背负着死人与活人的希冀。

那他便可以凡人之躯,比肩神明。

白塔在夜色中轰然倒塌。

白光还在扩散,它拂过了绵延万里的焦土,撕碎了逐步逼近的夜空,让祂们消弭于日光之下。

伊甸中,下起了一场哀伤而欢欣的雨。

 

天亮了。

 

第七日,在第一缕晨光降临之际,弥赛亚阖上了眼。

“真是个很长的梦啊。”萨麦尔想,只是有温热的液体从眼角划过。

房间外,母亲唤着他去吃早饭。

又是平凡的一天。

 

 

后日谈:

  阿忒丝满身疲惫的回到了伊甸城。

  现在是曙光十年,自白塔坍塌已经足足过了十个年头,自那日过后,大多数异变生物已经消亡,但还有部分在大地上活动,而更名为“白塔”的原“黎明”则负责驱赶这些生物并登记造册,虽然人类不再拥有能力,但异变生物也不再像曾经的祂们一样强大,通过对它们的研究,人类掌握了许多威力强大的新式武器,伊甸也不再是人类唯一的生存之地,而是作为中心城而存在于世。

  总之一切都在变好。阿忒丝想,我们不需要再奢求黎明,不用再信仰传说中的“白塔”。

深处永夜但未绝曦光,这才是人类永恒的“白塔”。

她向城中心走去,尽管阿忒丝年仅十七,但身为 “白塔”巡逻队成员的她在伊甸城显然十分受尊敬,谢过了城民们的好意,无奈的拒绝了怀特奶奶的馅饼,她来到了中心广场。

广场上最醒目的是一座雕塑,形似一座白色的破碎高塔,阳光倾洒在高塔上,金色的字迹熠熠生辉,阿忒丝向下读去

弥赛亚

亚斯兰

尼姬

她俯身将怀中的白花奉于雕塑前,任由它在同伴组成的白色花海中摇曳。

阿忒丝幼时曾遭到过邪神眷属的袭击,是圣子阁下救了她和她的母亲,由于年幼的缘故,记忆模糊不清,她只记得夜色中缭绕的白色莹光,和那璀璨的金发,幼小的她望着那熠熠的金,似乎看到骄阳洒落。

白鸽扑簌着纯洁的羽翼,从伊甸城的城墙上飞起,衔着雪滴向金光中飞去。

欢迎来到伊甸,这里是人间。

 

 

关于一些(没什么用的)小细节:

弥赛亚:即希伯来语māshīah,也是基督耶稣的别称,“圣子”的称号也是来源于此

亚斯兰:即希伯来语Athrun,意为拂晓,黎明

尼姬:尼姬,又称尼刻,奈姬,是希腊神话中的胜利女神

阿忒丝:即希伯来语עתיד,的音译,意为未来

萨麦尔:死亡天使,也有其它的寓意但本文未采用

雪滴花:花语为勇敢坚强,也有未来和希望,干净纯洁的含义

伊甸:显而易见,圣经中的“伊甸园”,耶和华将所造的人安置在那里

巨木:其实参考了北欧世界树支撑世界的意象,在这里被我替换成了伊甸园里的苹果树

 

  关于《白塔》

实际上,这篇文可以称之为一个神系的杂糅,主要的背景参考于洛夫克拉夫特创立的克苏鲁神话体系,我也在尽力的模仿它的写作特点,但由于世界观的庞大,我浅薄的笔力也只能描绘出我脑海中最典型的部分片段,或许之后我可以继续完善和补充我的设定,关于它的结局,的确有我个人偏爱BE(bad ending)的感情因素,但我也的确认为这是最顺其自然的结局,我更偏向于它是一个带有HE(happy ending)色彩的TE(true ending)结局

不过对弥赛亚说抱歉,从确定这个名字开始,他就注定无法在我笔下存活。

 

最后感谢观看我最初构思并提出疑问和建议的三位同学,愿意从我匆匆写下的几个名字和景象来感受我的世界(而且还出乎意料的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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