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巧不巧
（一）
许乔总是会梦回上个月，那天晚上几乎所有亲朋都已经离开了灵堂，只有她和许哲仍在守着。跪着的蒲团很硬，白炽灯洒下的每一束光都很刺眼，但这一切她都感觉不到了。尽管父亲一直对她严苛，许乔还是不停的流泪。
灵堂门外，一身黑西装的男人拍着许哲的后背，许哲沙哑着嗓子说：“峥宇，你回吧。我陪我妹按规矩守着。”许哲是躲在车里哭尽了才进的灵堂。现在他是外界看来，许家的顶梁柱，在宾客面前得始终绷着弦。
男人走后，许哲走进屋内，看见许乔的眼泪顺着下颌落在锁骨上，双肩仍在微微抽动，但还是抹了一把脸说：“我知道，不能让他们觉得许氏会倒，那些mystica的丑闻是江伯父他们……”
许哲跪下抱住妹妹，轻轻拍着她的头：“用mystica化妆品过敏的人是用了上一个批次的产品，就算是打官司我们也赢不了，月底江世军就会入驻许氏决策层了，我帮你辞职，我们全家一起去新西兰……”
“我们还没有输，你为什么就想逃跑？”许乔一把推开他，把嘴唇咬的通红，“mystica是父亲交给我的项目，我会拼尽全力保住它……”
（二）
哐！随着私家车的一个剧烈震动，许乔脑门撞上前座，那些梦里的场景就都消散了。她一边看着拥堵的车流，一边揉着额头说：“李秘书，什么情况？”“二小姐……好像是后面的车跟咱们追尾了……”
两人双双下车查看情况，李秘书忙着和后车主沟通，许乔则不停的看表，走到马路牙子边上张望，在繁华的街上车流望不见尽头。“来不及了，再晚路峥宇离开了夜场就不好找了……建南路离这倒是不远……”喃喃着，许乔绕回车上整理好了文件，一拍李秘书后背：“我直接过去了，你等我电话吧！”然后头也不回的小跑走了，留下李秘书在风中凌乱。
许乔弯着腰，一手揽着装文件的包，一手扶着膝盖，走上夜场的楼梯时，感觉骨头快散架了。许乔暗骂自己体力大不如上学时，跑个一千米就累软了。不过，这双鞋的鞋跟的确不算矮。
也不用去前台，得益于一个月前聘请的私家侦探，许乔早知道路总所在的包厢门牌号。她蹑手蹑脚地靠近那扇门，昏暗的灯光里那扇门突然打开一个小缝，蓝紫色的灯光照射出来。许乔以极高的反应能力挺直腰杆，那扇门霍的整个拉开。逆着光出现的身影高挑，西装用料考究，在灯光下仿佛蒙上一层清晖。
许乔顿时展露出恰到好处的笑颜，仿佛刚才颤颤巍巍疲惫得快要倒下的女孩从来没存在过，“路总，好巧！”
路峥宇尴尬扶额：“许小姐，咱们这个月见了有三次了，缘分真不浅……”
“是啊，你我这么有缘分，路氏集团和mystica也很有缘分啊，您父亲和家父合作这么多年，mystica的销售渠道里路氏是最广的……”许乔说到家父的时候，好像突然有一把小刀子，往心头挖了一下，引起一阵痉挛。但她很快的掩饰住了，低头翻找着文件，她觉得这才是工作的态度。
灯光是从路峥宇背后的包厢里倾洒出来的，许乔的整张脸都被照亮，所以她刚才的一抹暗淡还是被捕捉到了。但是路峥宇却在暗处逆着光，让许乔看不清他的表情，说：“还是不要撤mystica的事吧。你的这些文件我不是没看过……”
“这是最完整的数据了！”许乔忍不住打断了他。她心里有底，即使出了这样的事，过敏的顾客联名上诉，只要最大的路氏不抛弃mystica，其他大部分人都会相信许氏能翻身，股票自然跌不下去了。
包厢里突然有人叫路总，他稍微俯下身和这个穿了高跟鞋还矮他半头的姑娘说：“许家二小姐……”他本想劝她回家，可是鉴于这么多次的“死缠烂打”，自觉不可能说服她，就说：“你可以先在外面等我，只是这场酒恐怕要到0点。”
“好，我等着路总。”许乔微微鞠了个躬，随着服务生指引坐在了外头的沙发上。
路峥宇还站在门口，看着小姑娘刚落座就开始低着头揉脚后感，揉腿，及肩的头发挡住了眼睛，在长长的红沙发中间，她整个人显得更加娇小。或许路峥宇都没发现自己眼中盛满了笑意，这还哪里是许哲嘴里嚣张跋扈的许家二小姐？分明是一只机敏的小麻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转身合上门，路峥宇就回到了应酬场，究竟能不能帮mystica一把，他也很为难。以前的同学许哲都已经转移资金出国，他这个妹妹还这么拼命维护已经颓败的许氏。他笑着摇摇头，勇气可嘉，但商场上从来不只是靠勇气成事。
但他并非不看好这个女孩，不然刚才，拉开门去寻找的是什么呢？
（三）
路峥宇笑得脸都僵了，已经是凌晨三点。但当他推开门，看见蜷缩在红色沙发上睡着的的小麻雀，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又觉得好笑。走过去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才看见她黑色中透着浅棕的头发贴在半张脸上，趴在微微皱起的眉头上。幸亏许乔睡觉不流口水，不然怀里的文件可就遭殃了。
路峥宇试着去拿文件，刚拽出一点来许乔就抱得更紧了。路总还没有这么无奈过，他自己也很累了。
坐进车里，缓缓驶出夜场车库，路峥宇捏着眉心，给许哲打电话，自己却和助理摆摆手，示意他先停在路边。其实这么多年，许哲一直在弄国外的经营，和路峥宇联系不似以往，而且最近许家接连出事，路爸爸自然也暗示儿子少去趟浑水。不过，许伯的葬礼路峥宇还是去了。
等了一会，没想到许哲不是让秘书来，而是亲自开车到了。路峥宇刚刚又点燃一颗烟，捏烟的手垂在车窗边沿。许哲停车后黑着脸走近，手一挥，扫开盘旋在空中的烟云，扶着车顶俯下身：“你要是真关心她，就让她死心。这样对许家没好处。”
“你是她哥哥都劝不动，我能说什么。”路峥宇把烟拿回车里，在烟灰缸里掐灭，看着烟灰里红色的火光一点一点暗淡下去，“而且，她的报告做的很好，也很有公关策略……”
“她一个小女孩，光有这些也斗不过江世军。我以前带mystica的时候她还在国外，根本不清楚那些老狐狸多狠。”许哲说完，沉默了一会，转身进了夜场。
“你怕，她不怕。”路峥宇看着他消失在楼梯口，关上了车窗，“走吧。”
（四）
如果不是侦探坚持不懈地打电话，许乔可能真的会睡到日上三竿。她这三周都连轴转，除了公司里必须处理的事务，其他时候的生物钟都取决于侦探提供的路总日程。即便如此，她还有好几次扑了空，成功“巧遇”的次数屈指可数。
许乔心中算盘打的不错，直接跪到路氏集团大楼下肯定会惹恼路伯，而恰好在葬礼上认识路峥宇则让她有了希望。她不是要依仗这棵大树扶许氏起来，单说动了负责销售渠道的路峥宇是一个开始，接下来恢复mystica还是得靠自己。因为，这是许家的品牌，是父亲一辈子的心血。
所以清醒过来的许乔才恨不得一拳打晕自己，昨晚怎么能睡着了呢？
“许小姐？您，还在听吗。这边，就是……”
床头开了免提的手机里，传来侦探急切的话语。许乔才回过神认真听电话，好抓住下一次机会，“在，在，麻烦您再重复一下地址。”
从床上蹭的坐起来，许乔感觉眼前发黑，但还是扯过一张纸来记录。
“明庭酒店，十九层……额，观景餐厅，靠窗……”
许乔拨开垂在眼前的凌乱发丝，“几号桌？”她听见电话那头有人低声的说话，还有舒缓的钢琴曲，却没有一点刀叉的声音，应该是brunch还没开始。他说：“额……你来了就能到找……”
总觉得今天侦探说话怪怪的，支支吾吾耽误很长时间，来不及找李秘书，许乔挂了电话自己开车赶往。
（五）
观光电梯缓缓升高，许乔俯瞰着这座城市。天是阴的，浓云酝酿着大雨。她上一次来这是高中的时候，过生日party，和狐朋狗友们玩到半夜，高高在上看着城市的璀璨灯火，哪里知道华灯之下，黑暗角落，有多少艰辛无奈，有多少不得已的放弃和失魂落魄。如今是上午，阴云下是忙碌的人群车流，奔波辛苦的，也有她父亲的身影，她哥哥的身影，和她自己的身影。
转过头，黑色显示屏上红色的数字跳跃着，到了十九层。许乔突然感觉一阵恶心，大概是电梯停止时的失重感作祟。
电梯门徐徐打开，映入眼帘的一切，多华贵的装潢。了不起的明庭集团，当初父亲风光时，还投资过这家酒店。
许乔低头抚平职业装上的轻微褶皱，抬头寻觅路总所在的餐桌。没想到，靠着巨大落地窗的最中间，只有一个用餐的人，背对着她。
舒缓的钢琴声里，许乔的高跟鞋嗒嗒作响，逐渐靠近那人时，他终于回头。
是私家侦探。
许乔慌了，拉起他准备往回走，转身却遇上迎面走来的路峥宇和助理。侦探更慌，路总瞟了他一眼，他就闷不吭声迅速溜之大吉了。
许乔低下头思索了一会，然后大大方方抬起头说：“路总，这回不巧。对不起。”
路峥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向前走了一步，仍然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许乔。许乔的太阳穴血管突突直跳，眉宇间却并没显示出慌张，还好攥红了的指尖不会被人看到。路峥宇稍微俯下身和这个穿了高跟鞋还矮他半头的姑娘说：“我当时真的以为你去打高尔夫。”
许乔一愣，他继续说：“在高尔夫球场偶遇，你一场球都没打。原来是派人跟踪我。每次都被你的好巧给骗了。”路峥宇笑了，眉眼弯弯，薄薄的嘴唇在笑起来时刻薄劲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温暖，在许乔看来简直是能驱散浓云的救世主。
她大松一口气，紧接着就要围绕mystica又双叒叕开始游说，路峥宇却示意她噤声，说：“我同意不撤mystica，但只是这周。下周江世军入驻你们决策层之后，我就听不得你的了。”明明是强硬又刻薄的话，路峥宇却是笑着说的，他自己也隐隐意识到，如果许乔继续来求他，他也许还会推迟一周，两周……但是许氏内部的事，他插不了手，也只能靠她自己。试想自己在她的位置上，又能有多少勇气为家业拼搏呢？路峥宇沉默了半晌，说：“你去找路氏大楼找项目经理吧，把数据交给他，我会去打电话……”
路峥宇突然说不下去了，他看见沈乔好像清潭的瞳孔里仿佛有一尾鲤鱼跃出水面，溅起亮晶晶的水花。她说：“谢谢路总！”然后深深鞠了一躬，拔腿就往电梯走去。
路峥宇看着她那背影都透露着欢欣，周围的气压终于不那么低沉了。
（六）
许乔刚开出车库，雨就泼洒下来，雨刷器都只是徒劳，道路两侧的树冠勉强阻碍了一些连成线的雨珠。
纵然天公不作美，可是许乔是真的开心。有了这一步，接下来只要步步按计划，mystica撑过这一阵子，董事会里她会重新提议。而且，最好在明天开市之前解决销售渠道问题，许氏的股票少跌一天就是胜算大一些……想着种种，许乔开到桥洞口，许多车都已经从右侧车道绕行，前面红色的车尾灯连成一片，堵得死死的。
许乔伸着脖子张望，桥洞里只是浅浅的积水，于是踩下油门。
车轮下的水花猛的被激起，最终水深已经令轮胎溅不起水花，许乔只能将油门踩得更深。脑子里还有各种关于mystica的事在翻腾，她感到一阵痉挛，低头靠了一会方向盘。可是那种模糊的眩晕已经占领脑海，许乔觉得喘不上气时，积水已经爬上了车窗。
她颤抖着摁住按钮降下车窗，冷冽的雨水涌进来，一瞬间的清醒激起求生的欲望，她抓起副驾驶座位上的文件包，猛然要扒住窗沿拉起着自己的身子。只是车门被水死死堵住，桥洞里的一切越发漆黑，水灌进车里的咕噜咕噜声，和许乔被不断上升的水面逼迫，最后用脸颊贴着车顶胡乱的喘息……
（七）
病房里的灯光是暖黄色的，但是照不暖人心里的角落。许哲呆呆的看着洁白的床单，眼神就驻留在那没有什么意义的白色上。路峥宇坐在圆圆的蓝色小凳子上，胳膊支住双膝，修长苍白的手指捂住脸，只露出微微蹙起的眉心，湿透了的发丝贴在脑门上，整件西装都滴着水。
一阵咳嗽声划破病房的寂静，温度终于重新注入到两个人的血管里。
“哥。”许乔眯缝着眼，“路总。”她急着还要说什么，但是又不停的咳嗽起来，抬起虚弱的手挥动着。
看得许哲着急，路峥宇却把她急切的手摁下，说：“好巧，许小姐。我和助理顺路看见你的车……”
许乔终于勉强讲出话，打断了他：“谢谢路总……但是mystica的销售数据和u盘我都随身带着……”说着，许乔几乎要落泪了，但还是抽泣着，“我应该备份的，但这些必须得谨慎……我回去再做一份的话……恐怕来不及……”
许哲看她把脸都憋红了，忍不住要骂：“你还想着mystica啊……真服了你，好巧不巧，路总在夜场那天就copy过资料了。”
许乔愣愣地瞧着哥哥，又看着路峥宇，一不小心跌进他的眼眸中。
路峥宇笑了，“是啊，好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