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抑,混乱,纷扰繁杂,这里是他所处的世界。

美好,纯净,如梦似幻,这里是他渴盼的真实。

也许在某天,云上会有一道绳索,让他摆脱污浊的躯壳,将他拖离这名为人间的沼泽。

他不止一次这样地幻想着。

……

风若有若无地飘浮萦绕在身边,而他,站在山丘的顶端,逆着风吹来的方向张望。

他看见山谷中的大地如同沉睡的绿色野兽,肆意伸展的皮毛在吹拂下卷出一层又一层的波浪。浪花泛起一缕泥土的清香闯入他的思绪,让他不再犹豫,直冲冲扎向翻腾的海洋。

山顶和谷底的距离蓦地被拉远了,像是镜头由微距突然拉到了远景。他化作一只羽尖染墨的白鸥,以俯冲的姿态切割过玻璃般的碧空。

“簌簌——”冰凌模样的碎屑和流星一起坠落,在空中留下银色的索。在这纷乱的画面里,他恍惚中瞟到个飘忽不定的影子。一番腾空追逐,不知是在索链之间穿梭了多久。当他翻过最后一座高山时,金乌跃空,赤轮热烈,朝光透过了霁色的云海,填充了他整个视野。而那身影的主人和霞光一同浸在云里,白皙的手里拈着香槟色的玫瑰,静静地向空旷的苍穹颙望。

许澜凝视着云层中的那人肩上的金发,一时分辨不出是男是女,只知道这不是他第一次梦到这个人了。

“嘎——嘎——”一阵凄厉而震耳的鸟叫打破了出租屋早上短暂的宁静,许澜从云中的梦里跌落,重重摔回到出租屋硌得人骨头生疼的硬板床上。他一把抓住被子蒙住自己的脑袋,再紧紧捂住耳朵将手指尖使劲往耳朵眼里塞。外面的鸟鸣依旧没有停止,许澜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皱着眉头眯眼盯着窗外的鸟雀打架。

“爸?”许澜清了清嗓,大声喊道。发现没有回音,放纵似地哼起歌来。简单洗漱穿戴之后,他胡乱塞了两口留在餐桌上的面包,背起书包走出了家门。

……

“许澜,你这画画的不错啊。”镇成周一巴掌拍在许澜肩上,另一只手抹了抹许澜课本上那个骑着云、拿着花的长头发火柴人。

“别乱动别人东西!”许澜象征性地推了推镇成周的手,赶忙把课本合上塞进随便扔在地上的书包。

“切,都一伙的,动了就动了呗。”镇成周说着踹了一脚许澜的书包,推了下许澜的肩膀,让许澜不得不扶了下教室后墙:“走,昨儿个说好了去黄河的,和锐泽、小槐他们一起。”

许澜悄悄轻蔑地笑了,他清楚这所谓“黄河”只不过镇成周给学校附近的一条泥沙丰富的臭水沟取的外号,现在过去无非就是想翘课去打水漂,或者挑个幸运观众给镇成周表演泥菩萨过河的好戏。而当他在场时,这个幸运观众往往就是他自己。

“不,算了吧……我还得补个作业去,有课代表要看着的。”

“课代表?佟烨伟!大课代表!许澜要跟我出去一趟咯——”镇成周说着把许澜拽出了教室。许澜无可奈何,只好在心底逼迫自己接受作业问题被成功拖延的一点轻松。

顶着中午的骄阳,他们一人买一个“绿舌头”雪糕,边舔边走到了水沟边上,和早已在水沟边抽起烟的夏锐泽和空山槐打了个招呼。

“嗨!周哥!”夏锐泽一边说着,一边大方地抽出一支烟塞到镇成周手里,顺便从沾着水沟边泥土的校服口袋里掏出打火机作势要点。

镇成周一推夏锐泽手里的打火机:“不用,谁像你这个烟鬼似的,今天还有正事没说呢。快期末了,你们都知道吧?”

“这还用问?老子巴不得给这个破学校炸了。等放假那天我非得去校门口请个丧葬队敲锣打鼓庆祝庆祝。别管——我说的。”女声尖尖的,像空山槐脚底踩着的碎砖一样。话音刚落,她恨恨地把烟屁股扔在地上。

“要我说,你要炸就炸,也算是好事一桩。”夏锐泽附和着。

“行,但你们能不能先琢磨琢磨怎么给那考试过了啊。我还不想留级给下一届那帮小屁孩当头头,没意思。”镇成周踩了踩地上的烟头,顺便埋进土里。

“人你都带来了,还问我们怎么办?”夏锐泽眼睛闪了闪,最终盯着许澜:“许澜,你会帮我们过的吧?”

“我这作业都翘了,你看我像有办法的样子吗?”许澜不安地摊了摊手。

“没事,你底子好,你当时可是大学霸!考试还有一个月呢,你肯定行!”夏锐泽含着笑,用力拍了拍许澜的肩膀。

空山槐听完冷笑着掐住夏锐泽刚刚拍的位置:“哼,不行也得给老子行!”

“好了,你俩先回去吧,等会老班看见咱四个一起缺席,准该找人来搞咱们了。”镇成周赶走他们,独自走到许澜身边,带着他在水沟边为数不多的阴凉处坐下。

夏日的下午总是闷闷的,不像中午那样烈得像被炒到炸开的栗子,也不像雨后时那样的舒爽畅快。这样的天气下仿佛漂浮的气团之间都蕴藏着矛盾,无意之中击打在人胸口,留下无处发泄的钝痛。

尤其是在潮湿的水沟边,风一吹简直堪比在桑拿房里吹空调外机。

忽地,几只蜻蜓飞了过来,薄而锋利的翅膀瞬间切割开空气中的憋闷,像是切开了通风口,总算让许澜喘上一口气来。许澜突然觉得这场景好像有些熟悉,模模糊糊地又有些想不起来。

“咔”

许澜寻声看去,镇成周手里捏着蜻蜓的翅膀,吊着一截还在挣动的身子,而他被汗湿的袖口上赫然是蜻蜓死死咬着的头。而刚刚的响动,无疑是镇成周扯断蜻蜓的动静了。

“真恶心。”许澜不由自主地干呕。

“恶心?你还好意思说我恶心?”镇成周一把抓住许澜的领口。许澜洁白的T恤上沿着镇成周手抓的位置晕开土灰色的墨:“你个死了妈的玩意也敢说你爹恶心?你他妈是个什么贱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许升,我可早就认识你!”镇成周说着把那节蜻蜓尸体恶狠狠地摔在许澜身上,让褐色的印记甩开一片。而后不顾许澜眼里骤然升起的恐惧,将瘦弱的许澜踹倒在水沟里。

一阵窒息和刺骨的冷沿着许澜的骨髓炸开,让他瞬间感觉脑袋里麻木的像木头旮瘩似的,没有一点感觉。

许升?他为什么知道自己之前叫许升?不过被同一个初中的知道了……好像也很正常。毕竟自己曾经那样耀眼过。一片模糊中,许澜摸到了岸边,浮出水面睁开眼的前一秒,无数张失望的面庞从他的脑海闪过。从母亲、同学到老师,每一个失望的神色都把他一点一点逼到角落去,让他无地自容。在水花散开、许澜爬到岸上的时候,也许是因为重力慢慢回到许澜的五脏六腑,压抑的感觉迟迟没有消散。

许澜迟迟没回学校,一下午都只是在水沟边静静地坐着。直到风把他脏到看不出颜色的衣服吹干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晴空被乌云侵蚀,直到风

把蜻蜓从他的视野里吹散,直到掩盖放学铃的雷给他带来了风雨欲来的消息时,他才匆匆溜进教室拿回书包,跑回了家。

……

“哗啦——”

许澜把自己刚洗完衣服用的水放掉,去阳台摘了个挂在晾衣杆上的衣架,拿过洗完仍旧灰蒙蒙的白T恤往衣架上一比划,随手将衣架扔在地上,而那个T恤被它直接抛在了晾衣杆上。

许澜如释重负似的叹了口气,“哐”一下倒在床上,睁着眼,漫无目的地看着出租屋总是掉墙皮的天花板。

……

我总觉得,我的世界里有一片灰雾茫茫、暗流涌动的大海。海上没有飞鸟,没有船只,没有跃动的鱼,没有世间一切的活物,包括我自己。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灰色呢?大概和这出租房棚顶上被时间剥掉墙皮的水泥坑一样吧。

时间。是啊,时间已经过去好久了,我是不是应该去收拾一下刚从学校带回来的东西?不过反正今天也没怎么上学……再说吧。可是镇成周难道早就认识我了吗?可就算是当时,我也只是个的全校前二十而已啊……

好像是胸口,也许按网上查的应该叫做心前区,好痛……似乎母亲去世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的感觉。可是这有什么可痛的呢?她分明,从来都没有无条件的爱过我啊。她只不过是喜欢那样闪闪发光,给她挣尽了面子的我而已。还好我在她生前都做到了。

到底是谁要把所有爱都宣扬得那样伟大的呢?白白给人制造出一个巨大的名为希望的泡泡……

……

等到许澜的爸爸回到家时,只看见许澜光着膀子躺在床上,不用想也知道是许澜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一摸许澜身边的凉席滚热,于是默默地给许澜盖上薄被,关灯离开了。

……

“喂——等一等——”白鸥的叫鸣在辽阔的大草原上越传越远,却好像传不到云上那人的耳朵里去。

avatar
订阅评论
提醒
1 评论
最久
最新 最赞
内联反馈
查看所有评论
1
0
希望看到您的想法,请发表评论。x
()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