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的孩子

艳芳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新绿的墨水本来细哑轻柔如嫩竹,但漏在纸上时也是暗沉的一滴。大概无论是怎样清透的颜色太过浓郁了都要发乌,除非是什么都不掺的、什么也不想的——清水。

李鹿青抽了张面巾纸,先擦笔记本,再擦笔尖,最后擦手指。

她翻开另一个本子,草草记下方才浮现在脑中的对墨水的观察和联想,再给这条灵感注明编码。今年以来的99号。巧妙的数字。转回去接着刚才那句写,任性地把随便什么听起来合理的话塞在后面:“……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她缓慢地在“鹿鸣”两个字下面画了两条线,还嫌不够地又捆上一个圈,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在给那个圈画看起来介于翅膀和幼角之间的东西。

她完全放弃了思考,让自己的大脑继续去跑马,想看看它要溜到哪里去。

下一句话,她写:“桑之未落,其叶沃若。”

手机屏幕“咻”一下亮起来,弹了条消息,她余光瞥见备注,小小一颗绿心。

得,今天的文字占卜,就到这里。

李鹿青拧上钢笔的盖子,跳起来去翻衣柜,手指扒拉过衬衫和裙子时思绪也没闲着,像后台程序一样拆解自己方才输出的疯话。

她套了条油画印花的连衣裙,到客厅里跟爸妈讲一声“去散步”,奔到门边速速换鞋。

家里大门的把手按下去时会“嘎吱”一响,所以楼道里的声控灯总在开门前就已经亮了起来。眼下走廊空空荡荡,今天又是她稍快一点。

李鹿青靠在自家门上耐心地等,脑子抓住了这个难得的空档,把今日占卜的解读装盘奉上:“李鹿青觉得庞鸣真是太好了,简直迫不及待想跟她谈一场生机勃勃的恋爱。”

呵,就知道是这样。

对面的大门“哐啷”一声打开,庞鸣笑眯眯地两步蹦到她面前:“走吧!”

“走走走。”李鹿青随口应着,两个人一起转身往电梯去。

 

文字占卜,李家代代相传的秘籍,传到李鹿青这里是……第一代。

——是她姨家的姐姐教的。李鹿青和姐姐岁数上差了一轮儿,爱好却重合不少,于是常能聊到一块儿。初中时有一段时间她觉得好烦,姐姐知道她喜欢写东西,姐姐跟她讲:“文字是一种自己和自己对话的方式。你就写,随便写,写完你再去理解。”

“……所以是我理解了我。”李鹿青挑挑眉,“那我直接理解不也一样嘛!”

“如果这一切都只发生在大脑里的话,那么你就会有太多机会否定自己了。”姐姐叉起一口小蛋糕,“文字占卜的核心是:always say yes。直面你的渴望。”

渴望。

李鹿青抬眼看身边人。庞鸣的活力持久澎湃仿佛到世界末日也不会耗尽,这会儿她正绘声绘色地讲体育课上她是怎样漫不经心地投出了一个空心三分。李鹿青低下头对着柏油路上的影子偷偷微笑,看庞鸣被路灯拉长的手影到处挥舞、自己的裙子被晚风推得轻轻摇晃。

突然一对兔子耳朵从她头上冒出来。

李鹿青两手一搭,变出个鸽子,让鸽子飞去叨比耳朵的那个人。

庞鸣不慌不忙地搓手,李鹿青警惕地盯着影子琢磨:这是狗吗?狼?还是猎枪——

庞鸣手腕一翻,扑上来把鸽子的本体拢住了。

李鹿青的心脏乱跳了一下,像走在路上突然绊上个小石头。她不动声色地收起鸽子的翅膀,正好所有指头都弯回来把庞鸣的一只手密密包住:“你怎么还跨维度打击呢?”

“没有人比我更会抓鸽子!”庞鸣骄傲地一抬下巴。她这自信当然并不虚夸,她喜欢鸟,鸟类对她显然也抱有同样的感情,学校里的鸽子有时会追着她走,只要她想,她总能捞到一只捧在手里摸。

李鹿青悟到自己对庞鸣的发小情谊已然变质的系列重要瞬间之一,就是发觉自己看庞鸣喂鸽子时老是在愣愣地盯着人家的手。

看指头怎么从鸽子头顶的羽毛上滑过去,看玉米粒被一口叨走后露出的掌纹,看一两颗高粱随着震动落进指缝……有时会有傻鸽子来啄腕上手串的坠子,庞鸣会大笑着缩回手来警告它:“这个要是叨坏了可不行啊!”

手串是李鹿青小学时做的。有一段时间学校里流行串珠子,她又在剧里看到了“友谊手镯”这样的东西,于是串了一对儿给自己和庞鸣。初中两个人的骨架子都长了,她拿回来拆了重穿,顺便分别加了鹿和鸟的吊坠上去。

眼下庞鸣腕上那只迷你小鹿正在灯光下晃。

李鹿青没放开庞鸣的手,两个人就自然地继续沿着小区的路遛弯,庞鸣已经又兴奋地讲起了下一个话题:中午去做值日的时候看到有个塑料袋长得好像狗。

如果一切进展如所愿……这大概就是永恒的日常了,听一个满身笑点的人从早到晚叽叽喳喳。

如果一切进展如所愿。

李鹿青把叹息藏在心里。

朋友变情人的桥段在美剧里总是自然而然又快乐美满,可真实生活里要试上一遭想来总是教人胆寒。主要是失去的成本太高,谁能猜到垒了数年的情谊高塔推上那么一把会是灰飞烟灭地倾倒还是搭成个通往幸福海岛的桥。

李鹿青已经算是那种大胆的人了,按她自己的人生座右铭来讲:“搞艺术的怎么能不疯一点。”但她又觉得自己大概还是不够疯。她有时像那种老道的冒险者,靠着万全准备和丰富经验冲进未知——并不是什么坏事,只是她的感性一面更霸道一些,会时常挑剔说“走这胸有成竹的路有什么意思”。

在庞鸣的事情上,感性小人天天跟理性小人打架。有时候李鹿青烦得把她们两个都关起来。多想无益,想了也只是重温那一片又一片柔软而模糊的白云一样难以捕捉的时刻。

她经常去看庞鸣比赛,赛前庞鸣会把手串寄放在她这里,她接过来套在自己腕上,把手背在身后,偷偷捻起小鹿和小鸟的坠子,贴在一起搓一搓。庞鸣也会来看她写的甚至仅仅是参与了的戏,每次都带花,按照季节配不同的一捧:春天戏剧社排新作时送浅色纸包的雏菊,夏日毕业戏那会儿送透明玻璃纸包的郁金香,秋天校友日专场的时候送牛皮报纸包的向日葵,冬天戏剧节展演后送深绿和银纸包的红玫瑰。庞鸣说花要应景。她对花草的事情总是很上心。

去年戏剧节的花,李鹿青没有像以往那样等到凋谢了就拿去丢掉。她把它们重新系成一束挂在门后面,让它在北京的冬日里自然风干。当她躺在床上望过去,它们好像暗红色、几乎发黑的一串果实。

现在想想,从那个时候开始,对庞鸣就已经是不一样的感觉了。

“——明天中午吃面怎么样,牛肉面!”庞鸣捏捏李鹿青的手,把她的意识拽回了夜晚的小区花园。

李鹿青匆匆将那些错综复杂又张牙舞爪的思绪扫进抽屉,对庞鸣的提议热烈附和。

庞鸣“耶”了一声,跳起来去摸紫藤廊的木梁子。

李鹿青觉得不需要质疑自己的疯度了,一定是足够疯才会爱上傻子。

 

春光不等踌躇人。春天结束的时候,足球赛也结束了,李鹿青又得回了庞鸣全部的中午时光。剧社里出国方向的高三前辈们在排毕业戏,这是他们的主场,李鹿青只在道具布景那边帮忙,于是也闲了很多。她带庞鸣到社团活动室一起做手工,用硬纸板绘制窗、喷泉和雕像。

“这是个什么戏啊?”庞鸣对着自己画的大理石美女左右端详。

“你猜猜看?”李鹿青看庞鸣粘到了点儿白色颜料在手腕外侧,转身抽了张湿纸巾,念头一动,没有直接递给她,而是摊开手掌去要她的手。

过往时光里她们进行过太多次这样的互动,不需要任何理由和背景,庞鸣轻车熟路地伸过左手往她掌心一搭,她摇摇头:“另一只。”

庞鸣不明所以,但迅速把画笔倒了个手,空出右手来给她。

训练有素。

李鹿青握着庞鸣的手指,给她一点一点把蹭上的颜料擦掉。

庞鸣用画笔的尾巴挠挠下巴:“我猜是家族血海深仇但是青年男女依然热烈相爱那种?或者没有仇,只是身份地位悬殊的两个人……啊!或者,是童话新编?”

“什么童话里有这个?”李鹿青指指大理石美女。

“《快乐公主》。哦,那这故事里一定还有个燕子。”

“快乐王子不是贴着一身金叶子吗?”

“金叶子主要的作用是最后发给人民嘛,公主在的时代没有那么民不聊生,所以公主可以走质朴路线。”

“你这个本有点意思,编剧看了都说好——”

“你觉得好呀?”

“我觉得,好家伙!”

庞鸣直乐,说下次有什么才艺秀的时候咱俩攒个相声组合吧。哎,相声搭档需不需要组合名啊,如果要起的话……

李鹿青脑海里又浮起之前某个夜晚自己写下的那句“呦呦鹿鸣”来。倒不是对说相声这件事情有多强烈的兴趣,只是她忧愁地意识到自己实在很难抗拒“把我和她的名字写在一起”这个念头。是古往今来任何年龄段的爱慕都如此运转,或是青少年专有的迷恋?不知道,但她悄悄地在脑海中记上一笔:关于爱情的灵感。

写过太多情情爱爱的故事了,也不晓得哪条灵感能够为己所用,解决眼下这个推不动的关键剧情。

“你理想的爱情故事是什么样的?”李鹿青慢慢地开口。这个问法很好,对吧?承接前文,在戏剧社的地盘讲出来,显得像一次无辜的情景讨论。

大理石美女算是涂完了,庞鸣把涮笔的杯子端在手里,画笔投进去“哗啦哗啦”地一通搅:“啊……我还真没怎么想过。我觉得你写的那些我都还挺喜欢的!”

李鹿青垂眼用力将笔头揉在窗框上,简直要恼火起来了。庞鸣这个人,要说她言语背后有点儿什么别的心思,可又确实是一贯坦诚热情如此;但要说她直……玩儿呢!怎么还偏偏就是直女更会撩!

庞鸣抓起一只大刷子,佯装它是一只麦克风:“哎,请问鹿老师,您最满意的作品是哪一部呢?”

李鹿青按住自己的那些心思,整理出一个标准的假笑:“谢谢,谢谢这位PMTV的朋友,我最满意的作品永远是下一部。”

庞鸣很能即兴接茬:“那么鹿老师可以透露一下正在创作的新作品大概是什么样的题材吗?”

“大概是——”电光石火间话已滚到嘴边,李鹿青决定抓住直觉,“讲一个女孩子特别喜欢另一个女孩子、设想了一百种方法来跟人家表白但是总翻车的,恋爱喜剧。”

她警觉地观察着庞鸣的神情,看有没有露出那种“啊为什么是女孩子跟女孩子”的迷惑。要是有的话……可能一百种方法也没办法救自己。她们之前从来没讨论过这方面的问题,她只能凭感觉相信庞鸣对男孩子们没有什么玩伴之外的兴趣,但这依然不意味着她就能有机会。

庞鸣托腮沉思:“噢——那一定是两情相悦的了!不然很难想象失败一百次还是HE。”

好,这个反应还不错。

“当然要两情相悦。可能也不算失败吧,只是每次都跟她设想的完美场景差了那么一些,所以都没有说。”

“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庞鸣这句话冒出来得太突然,李鹿青忘了要怎么呼吸。

但庞鸣好像只是在调侃,因为她笑起来依然是平时那副样子:“真的,我觉得你说的这个女主,给人的感觉好像你!”

“怎么说?”李鹿青蘸了蘸颜料,先把话不咸不淡地挡回去。

“能想出一百种方法来告白,但是在这一百个里面坚持想要找到一个最好的、万无一失的。”庞鸣起身去把大理石美女靠到墙边晾干,“疯狂不羁的浪漫主义和精巧严苛的完美主义,鹿儿,这是你的一对角,不是吗?”

李鹿青被海浪一样迅涌的情感淹没了,她感慨于庞鸣对她的了解深刻至此,同时又敏锐地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事实上,太多奇诡的痕迹了。比如说庞鸣甚少用这样沉郁的语气和措辞,她们平时也几乎不会在对话中刻意唤对方的名字,更不用说最显而易见的一点:庞鸣本来是坐在她身边的,回来时却好像突然对收纳整理燃起了浓厚的兴趣,拖着凳子坐到了对面去摆桌上的颜料罐。

悬于一线。

李鹿青小心地让对话继续下去:“好像是哦。”

庞鸣没有细究她回应的是哪一个问题,只是看着她,微笑着问:“Who is that lucky girl then?”

李鹿青突兀地想:It’s now or never.

“另一个角色的话,我想给她起名叫芒平。”她抬起头来,直视着庞鸣的眼睛。噢,那双色泽如同巧克力喷泉的、同样永远流动着温暖和热情的眼睛。

困惑在汩汩泉流中只闪过了一瞬。李鹿青知道庞鸣熟悉她常玩的那些拼音拆解调换的字谜游戏,要破解这个暗号不过是一次眨眼。

庞鸣眨了眨眼,然后又眨了很多次,翻飞的睫毛像小鸟在扑扇翅膀。等她终于停止这个信息处理程序的时候,她倏地站起来,大步走向房间的角落,转身对窗户耸了耸肩,又大步走回来盯着李鹿青,双臂交叉相抱了几秒又解开,双手在面前的空气中划出了一系列人类尚难解读的动作。

李鹿青一直耐心地看着她,脑海中偶尔悠悠地调侃自己一句:你觉得这些都好可爱喔?你真是爱惨了她。

最后庞鸣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庞鸣说:“哈?”

把话说得更直接将会像是对那句完美台词的画蛇添足——李鹿青略带遗憾地想。不过如果庞鸣需要再听一次,她愿意说,说多少遍都可以:“小鸣,我现在有喜欢的人,就是你。”

庞鸣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像在试图建立某种联系:“……那种喜欢?”

“赫敏对罗恩的那种喜欢。”李鹿青用自己脑海中想到的第一对幸福美满的角色来为她进一步说明。

“啊……”庞鸣瘫坐在她身旁,视线在她和天花板之间来回移动,“我……我不知道我现在是怎么想的?”

该说的话终于说出了口,李鹿青现在是轻松的那一个,坦然又平静,尽管按理说她应该惊惶地等待一个结果,但她不知为何很难焦虑起来,她此刻有毫无来由的信心,觉得庞鸣不会让她失望。她拍拍庞鸣的膝盖:“没事,说说看?”

庞鸣转脸看她,目光落在她眼里的同时好像又在飘向远方,也许是在翻检记忆里的这十多年:“我不知道……我们认识一辈子了,对吧?我不能想象没有你的生活。刚才我以为你喜欢上了什么人——别的人,我刚才不知道——反正我突然就觉得好像要失去你了,很多人谈恋爱之后就没有那么多时间跟朋友在一起了,对吧?我没法想象,但是我又觉得我不该这么想,我们长大了,总会有这么一天的……但是我不,噢,天哪,我不知道,我真的太高兴没有这个‘别人’了,但是我没想过可能是我。就是……我没有想过,没有试着这么想过咱们。”

如果是别的人这样讲,大概率是弯弯绕绕的拒绝,但李鹿青知道庞鸣这样说只因为她真的是这样思考的。她安慰地点点头:“我懂。那你要现在想想看吗,还是我们先把这件事情放一放?”

庞鸣一骨碌爬起来跪坐在小沙发上,面朝着李鹿青:“我想确认一下。”

李鹿青也把小腿收到沙发上,转过去朝着庞鸣坐,一边试图把突然冲上嘴角的笑意压下去。但显然是失败了,因为庞鸣气鼓鼓地轻轻打了一下她的手背:“你笑什么?”

李鹿青决定坦白:“我在想,如果接下来你是要亲我的话,这个情节设置也太言情偶像剧了。”

庞鸣发出了一声小鸟一样的尖叫:“鹿老师!你住脑吧!”她的耳朵竟然变红了。

“I’m sorry but you are just too predictable. ”现在没有什么能阻止李鹿青的快乐了。

“Oh just shut up! ”庞鸣的手落在李鹿青的肩膀上,小鹿吊坠扫过衣料。看来被一语道破也没有阻止她想要做这件事的决心——这就是庞鸣。

柠檬硬糖味儿的暖融气息到了眼前,化成柔软的花瓣落在唇上。

李鹿青想到鸽子。把粮食倒在手心、手掌直伸向前去喂鸽子,它们啄食时颈上滑而软的绒羽会一直掠过指尖。是的。这样的感觉。庞鸣的吻。云彩。天空。世界。

广袤的星河与辽远的宇宙。

一吻之后庞鸣并没有退开,她们依然离得好近,李鹿青也捉住她的肩膀,静静地望着她。

“我觉得……”庞鸣无意识地碰碰自己的嘴唇,耳朵好像比刚才更红了一些,“谈恋爱吗?我现在可太确定了!”

李鹿青粲然一笑,拥住庞鸣,让她趴在自己肩头捂脸大呼害羞。

初夏,草盛鹿鸣。

 

刺茎

画一只鲸,用浅蓝色荧光笔涂它喷出的水柱。再画浪花,还有远处的海岛。给小岛上的椰子树多画几球果实,显得炎炎夏日一片生机。

李鹤星欣赏了一下自己的画作,迅速开始在周围添上更多的东西,章鱼、海草、乌龟、海星……
画到乱七八糟毫无章法,谁也看不出最重要的是那只小鲸鱼。

夏天啊。

教室里的空调永远找不到适合的温度,今天是“下面让我选一个敢坐在风口的傻子来冻死”。李鹤星揉了揉鼻子,在有限的活动范围内搬着椅子辗转腾挪。

换个座位是不可能的。这里,只有这里,悄悄一抬头就能看到旁边那张桌正跟同学小声聊事情的张夏鲸。

李鹤星一下一下地瞥,一张学案写了好久也没有什么进展。

他当然知道不该。但……

张夏鲸偶然往这边看了一眼,两人的视线直直撞在一起,李鹤星吓得脑袋里炸开了花,表面还是尽量维持镇定,两根手指从书页边上抬起来挥了挥,算作友好地打招呼。

张夏鲸回以一笑,又去继续跟身边的同学讲话。

下自习后李鹤星照例慢慢地收东西,等张夏鲸走到了门口,再背上书包,手里攥本单词书作掩护,不远不近地跟在他后面。

也没有什么别的谋划,只是多同路的每一秒都是这一天额外的快乐。

李鹤星很清楚张夏鲸的时间表,这会儿应该是要去戏剧社活动。

其实他一直有一个更接近张夏鲸的机会,更准确地说是一个人。这个人是最好的理由,但他迟迟无法鼓起勇气,因为寻求帮助意味着把他小心掩藏的心情宣之于口——把这样的秘密露给别人的危险太大了,像把火苗推进烈风里。

然而这秘密长得实在尖锐,在他心头上滚来滚去,戳得他食不下咽。

他们已经到了一楼,拐过了弯,是不该再跟下去的距离了。李鹤星努力显得自然,低着头走向户外庭院。恰巧张夏鲸遇到了什么同学,正停下来谈话,李鹤星随手拉开一张藤椅坐下,隔着教学楼和庭院间的玻璃墙再偷看一会儿,直到张夏鲸跟同学告别,消失在去往戏剧教室的方向。

阳光刺痛了李鹤星的皮肤。他仓皇逃回室内,站在大厅里发愣。

无处可去。

 

晚自习后李鹤星照例骑车回家,沿途整理心情,把所有不该想的事情暂且收至一隅。家……不知道在别人的宇宙里它是怎样的空间,对他而言那是一个剧场,灯亮时演出观众想看的,谢幕后躲进阴影里才有一点时间做自己。

好笑的是他刚入学时曾经真的去面试过戏剧社。他当时想或许可以尝试一些新的东西,但情景表演的部分抽到了家庭冲突,学长扮演的父亲厉声说了两句什么,他一下子愣在当场,说不出连贯的台词。
造化弄人,如果他进了戏剧社,和张夏鲸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也比现在这样强,就算是死心也会来得更快些。

甚至也许在另一个时间线里根本不会走到这样的一条岔路上?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到家拉开门果然又是黑漆漆一片,父亲和后母已经回卧室休息了。李鹤星轻手轻脚地换了鞋,拎着书包先放回屋里,再去洗漱。

躺到床上的时候,他依然在想张夏鲸。

海,一片海……

他赤足踏过沙滩,沙粒滑动着漫过脚趾。长长的一片沙滩,他要找的人在远远的前方。天气发闷,是海边那种潮乎乎的热。

他走近了。张夏鲸正立在那里,望着海。他与他并肩而立,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过去,海面上有鲸脊起伏。

“确实是在这里见到更好看。”他低声说。

张夏鲸转脸对他微笑,一边牵起他的手来。

他们沿着海滩漫步,沙地干暖。

他觉得应当说些什么,但是言语在这里并不是必要的。张夏鲸知道,知道一切,并欣然接受。

沙滩上有一张躺椅。他坐上去,在颜色鲜艳的巨大遮阳伞的阴影中靠上椅背。他想问张夏鲸要不要坐,旁边现在还有一张空的。

张夏鲸俯下身来亲吻他。

天气变得更热了。躺椅黏住了他的后背,他感到一丝丝刺痛——

李鹤星在黑暗中猛地醒来。

身上的汗水无疑要归咎于睡前忘开空调的他本人。还有……还有?还有!

李鹤星摸了一把腿间,惊得困意全消,一骨碌爬起来掀了被子检查,好在没有弄到床单上。

他冲进卫生间,锁上了门,到水龙头下用力搓洗内裤。

李鹤星的最后一点冷静和自持在凌晨三点的水流中消失殆尽。

 

第二天中午。

蜂蜜柠檬茶已经喝到了最后一厘米,实在是没有时间再拖延下去了。

李鹤星鼓起勇气走向柜台,长发用一根木簪挽成髻的女孩子正在专心整理台面。

“你好……”李鹤星刚刚开口就已然懊悔了。他是想要做什么呢?就这样突兀地、直接地,向一个连话都没有正经谈过的普通同学剖白自己,讲一些……一些根本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事情?他已经寂寞孤独至此了吗?

……确实是这样没错。

“哈喽,还要点别的什么吗?”女孩子停下了手里的事情,对他微笑。

这个人……太奇怪了,让他毫无缘由地想要信任,是她的气场么,还是因为此时此刻她站在吧台后面,像电影里那些会倾听醉醺醺的客人胡言乱语地告解的酒保?

李鹤星听见自己说了出来:“不知道可不可以单独跟你聊一下?”

这话听起来非常不对劲,尤其是当眼前这位温和店员的运动健将女友正在旁边一张桌子上写作业的时候。

李鹤星感到有必要做出一些订正,虽然真实的情况也并不比误解听起来更有理智:“啊,是这样,我可能遇到了一些……人际上的苦恼?涉及到一个你比较熟悉的朋友,所以我想跟你聊聊天……我没有别的人可以聊这种事情。”

——完全没有听上去像正常社交的部分啊!

“放学后你还有时间吗?”女孩子盖上餐巾盒的盖子,它发出了轻轻的“啪嗒”一声。

李鹤星猛地一点头:“有。”

“那放学慢慢聊,你看起来好像很需要找个人说说话。”女孩子把自己的手机推过台面,上面是她的微信二维码,“保持联系吧,我们下午再看约到哪里见?”

这比预想中的要顺利和流畅很多,顺利到李鹤星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然在未能察觉的某一刻彻底精神崩溃然后幻想出了这一切。他感激又忧心忡忡地扫了码,发了好友申请。

一朵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突然旋转着出现在他面前,他定睛一看,女孩子递过来的是一柄小纸伞,插在饮料杯口或是冰淇凌球上的那种,颜色明丽,上面画了个两点一弧的微笑。一定是刚涂上去的,空气中还隐隐有马克笔的气味。

李鹤星接过小纸伞,心里的震动好似翻覆河山。他的人生中极少有这样的体验,这样……被人认真对待,就好像他的情绪真的很重要一样。

他把小纸伞小心地收好揣进口袋,尝试着对她笑了笑:“谢谢你……李鹿青。”

 

放学前李鹿青先发了消息,问他在哪里碰头,室外球场边好不好。

李鹤星站在那里看路过的人。这样的时刻常常让他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是多么虚浮,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总彼此交织,而他并不拥有任何一条稳固的联系。世界是巨大的网,他是从网眼里漏出去的孤零零的小石头。

他怎么会妄想有属于他的线绳出现呢?谁会特地抓住一块石头呢?

“嘿。”李鹿青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的,她的女朋友依然在她的身边。果然像大家说的那样,这两个人几乎形影不离。

“嗨。”李鹤星局促不安地对她们微笑,拿不准接下来对话将会怎样开展。

“在哪里聊你会比较放松呢?”李鹿青似乎看出了他的不知所措。

“在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李鹤星转头望望往来的人群,“……那倒是应该不难找。”

李鹿青好像很欣赏他这种坦白的幽默。她把一根手指抵在下巴上,认真地思考:“当然,如果你需要谈的是关于我的某个朋友……在一个不会遇到任何同学的地方会不会好一些?”

 

这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李鹤星骑着车默默地想。

李鹿青和她的女朋友各自骑着一辆共享单车,李鹿青在每个路口都回头看看,像是关心他有没有迷路。

在电梯里李鹤星忍不住又问了一遍:“真的没关系吗?”

“真的没关系。”李鹿青再次向他确认,“小鸣总来我家吃饭。”

但你们是一对,而我是你今天才刚加了微信的普通同学。

“我就说你是朋友,他们也不会多问。”李鹿青看他一眼,“别紧张,自然点儿。”

她想象不到的……对他而言紧张感才是回到家里时的自然常态。

李鹿青的父母果然如她所言没有问东问西,只是微笑着听他做了自我介绍,妈妈还非常友好地请教他的名字具体是哪两个字。他们安静而愉快地吃完了晚饭,然后李鹿青说要讨论问题,带着他回了房间。

李鹤星知道自己此行有更重要的话题,但他很难把注意力从今晚的事情上移开。他不是没有好奇过正常运转的家庭会是什么样,尽管并没有什么可以参考的素材,他试着描绘图景:也许一家人会坐在一起吃饭,也许父亲会在睡前跟他说晚安……当他真正看到一个家庭的时候,他意识到想象是如此浅薄。

不是任何情节或场景的问题,而是飘在空气中的一切,舒展的、温馨的……这不是没有经历过的人能想出来的。

“你还好吗?”李鹿青先开口了,问出的话是他没想到的。

李鹤星再次感到不适应。她是在关心他的感受吗?她其实不需要这样做的,是他要用自己无足轻重的心事来打扰,是他闯进了一个美满家庭的夜晚,看上去大约还散发出了显而易见的阴郁低沉,搅乱了人家的快乐。

“愿意跟我讲的话,我都听。”李鹿青耐心地注视着他。

内心对倾诉的渴望压过了其它。李鹤星终于开口:“我第一次知道正常的家庭是这样的。”

他讲起父亲,父亲对待他如同饲喂不得不留下的动物,除了保证吃穿之外不过问其它。儿时他曾经也试图亲近父亲,但当兴高采烈地递过去的画被随手垫在盘子底下、被小朋友欺负后回来又挨了一顿打,小孩子能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这个家里是不受欢迎的人。至于后母,又能对她苛求什么呢?她或许爱她的丈夫,而她的丈夫显然不喜欢这个孩子,于是她也并没有花额外的心力扮演慈爱的母亲。她没有打过他,但在父亲动手的时候也不曾劝阻。

“他现在还会……?”李鹿青小声问道,像是不忍心把这句话说完整。

“不会了,我上中学之后不会了。”李鹤星摇摇头,“现在我们就只是谁也不理谁。至于我……妈妈……”这个词让他感到十分陌生,好在这部分的故事简短到不用再重复一次,“好像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就跟父亲分开了,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几乎完全没印象了。家里当然也没有照片。他们也从来不提起她。但是我好像梦到过——”

李鹤星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自觉地吐露到了如此深刻的部分。潜意识里的渴望和索求,多么可悲。话已至此,他叹息一声,还是决定把自己起了个头的故事讲完,毕竟李鹿青看上去不会笑话他:“我梦见过也许是她的人。梦里我很小,她在陪我玩。她会叫我的小名,好像是‘西西’之类的。我父亲从来不这么叫我,也没有别人这么叫过,所以我想这可能是我真的记得的。”

李鹿青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盯着他。看来这个梦究竟还是太可笑,连她这样礼貌的人都不知道该怎么——

李鹿青猛地站起来,吓了他一跳。她走到书架前抽下了一本厚厚的书,转回来把它摊在桌子上,他看到那是一本相册。

“这也太奇怪了……”李鹿青轻声自语,一边飞快地翻过几页。

李鹤星感觉自己的耳朵在发烫,胃里一阵翻腾。果然,她觉得他很奇怪。这才是正常的情况,终于还是这样,或许他就是一个让人无法接受的小怪物,他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罪有应得,包括那句话。

他刚刚下意识地用小小的谎言一笔带过的瞬间,父亲其实提到过妈妈,只有那一次。他还小,有一天他突然明白了后母不是妈妈,他跑去问父亲他真正的妈妈在哪儿,结果碰洒了咖啡,弄脏了父亲上班穿的衬衫。父亲大发雷霆,钳住他的肩膀恶狠狠地吼:“她不要你了,她把你丢给我,因为她早知道留着你是个祸害!”

那天他一直哭到半夜,天亮以后直到今日,他再也没有问过关于妈妈的任何事。

李鹤星攥紧了拳头,用力把眼泪留在眼眶里。是时候该离开了,别的什么事情无关紧要。可他为什么会感觉像受到了背叛?这完全是他自己的错,他不应该奢望别人能给他什么……

李鹿青拉起了他的手。

李鹤星呼吸一哽,收不住的眼泪一骨碌滚下来,但他动也不敢动。

她温柔地握住他的手,捉住他掐进掌心的手指轻轻掰开:“对不起……小鸣说过我有这个毛病,做事有时候太dramatic,把别人晾在一边不知所措。你来看。”

她抓着他的胳膊一拖,转椅滑到桌前,相册正摊开在看起来像是家庭合照的一页。那看上去至少是二三十年前的照片了,画面里有一个女孩子应当是她的母亲,旁边还有一个更小一些的——

“有没有点像你?”李鹿青低声问。

李鹤星望着照片上的少女,一头雾水。好吧,确实看起来和他有相像的地方。眼睛,鼻子。如果他会露出这样灿烂的笑容的话,或许嘴巴也可以相似。

“所以你愿意答应听我说话是因为我长得让你想起你的亲戚?”他茫然地问。

“啊?其实也不是这样,我当时没有想起来——不,我不是要跟你说这个!”李鹿青推了推眼镜,语速突然快了起来,“当然这只是我突然产生的一个疯狂的想法,啊,或许我应该先去确认一下再跟你讨论,我怎么又这样!总之,既然我已经开始说了,你先听听看。这个是我小姨,我妈妈那一辈最小的孩子。她现在定居国外了,我们联系得不多,我跟她也不是很熟……但是我记得我和她的小孩很小的时候在一起玩过,可能是某个夏天在姥姥家之类的。是一个弟弟,比我小几个月到一岁的样子,等我长大一点就再也没有见过了,我后来想起来的时候问我爸妈,他们告诉我小姨跟孩子爸爸分开了,小弟弟留给了爸爸。”她停顿了一下,“我记得家里大人喊弟弟的时候都是叫‘西西’。”

李鹤星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样的感觉和反应。这个猜想确实太疯狂了,可它如此诱人,让他很难理智地说这也许只是一个巧合。怎么会这么巧呢,失散数年的亲人刚好在同一个学校,又刚好认识了?但怎么会只是碰巧呢,听起来完全能对得上的故事和关键细节……

“你还记得什么吗?”李鹤星急急地问。

“我还记得,小弟弟的手掌里面,无名指根那里,有——”李鹿青把他的手翻了个面,掌心向上。

干干净净的。

望着怔住的李鹿青,李鹤星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啪”一下碎掉了,从破碎的壳里流出来的是热乎乎的东西,那么满,最后都从眼眶里涌出来了。

他伸出自己的另一只手给她看:“这样一颗痣?”

 

李鹤星坐公交回的家。李鹿青看他情绪太激动,叫他先把车留下,可以明天早上再来取。

“我回去就逼问他们,问清楚了我再告诉你。”送他进电梯的时候,李鹿青向他保证。

家里依然一片寂静,这次是因为父亲出差了,顺便带后母一起去玩。他对这样的独处感到前所未有地享受。他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随便放到什么热闹的综艺节目。他才想起他们完全没有聊到他本来想谈的事情,但他已经几乎完全把它抛在了脑后。

他陷在沙发里愣了一会儿,兴奋逐渐退潮,恐慌翻腾而上:如果是他们搞错了,如果他本以为重新找回的东西又再次失去,那该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情。他为什么会放任自己拥有希望和幻想呢?

他开始感到呼吸困难。他头晕眼花地起身摸到屋里去,一头栽在床上,用枕头捂住自己的脸。一串抑制不住的呜咽从他喉咙里涌出来,他哭到头痛才终于慢慢停止。

李鹤星拿起手机,看到李鹿青给他发了消息。

『我们猜对了。』

这次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泣。

 

沃土·根系

“张夏鲸。”李鹿青重复道。

“嘘!”李鹤星低下头去,两手捂住开始发热的耳朵,用力搓了搓。

“倒是可以想象,他挺招人喜欢的。”庞鸣含着棒棒糖靠在看台上一级的立面上,两脚伸在台阶外面晃啊晃。

是个有蓝天白云和风的好日子,虽然是夏天,但户外也还呆得住。他们坐在操场边的木质看台上,李鹿青的头发总是被风吹起来。

“说实话,我没什么把握。他现在肯定是没有喜欢的人,这我知道。至于他会喜欢什么类型——”太阳从云后面蹦出来,李鹿青眯起眼睛,转脸打量李鹤星。

“我觉得鹤星挺好,白净秀气,多好看一孩子。”庞鸣坐起来,趴在李鹿青肩膀上看他。

“鸣妈,这是弟弟,不是儿子。”李鹿青反手轻轻拍拍她的头顶,“好看是好看的,就是我们不知道鲸仔有多直。”

这当然是最重要的问题,也是李鹤星一直以来不敢深想的原因。第一次心动对太多人来说是无望的幻梦,但总归有梦可做。如果根本是连梦都生不出来的贫瘠土壤……一件本来可叹的事情显得更加可悲。

“你是怎么喜欢上他的?”庞鸣好奇道。

李鹤星“呀”了一声,举起课本挡住脸:“我说……但是你们别盯着我看!转过去!”

庞鸣仰头看云,李鹿青伏下身去扒拉自己鞋子上的扣带。

李鹤星把书攥在手里卷了又卷,终于小声说起他们奇异又瑰丽的初见。是漫画般的场景,春天时学校组织活动,有一部分同学去的是海洋馆。当时大家进了馆就散成三三两两的小组,他照例是一个人慢慢走开,融进波光粼粼的影子里去。

他闲晃到一条水下拱廊,走到廊子中段时看前看后都仿佛没有出口,于是他感觉像迷路在了海里。他看到一块白色的小方毯从自己头顶掠过,过了一会儿那块毯子又悄悄滑回来,他想:怎么会有这样的鱼?

“这条鳐鱼特别喜欢看人。”

他吓了一跳,转过头去,以为会看到一位讲解员之类的,看到的却是一个男孩子。

“你经常来海洋馆吗?”他僵硬地试图继续这段对话,不然会显得太尴尬了。这个男孩子看起来眼熟,他好像见过……戏剧节的时候,也许?像是在宣传片或纪录片里出现过的脸。

男孩子望着那块毯子——那条鳐鱼——微微点头:“来过挺多次的。我很喜欢海里的东西,名字里都是——啊,我叫张夏鲸,夏天的夏,鲸鱼的鲸。”

“李鹤星。仙鹤的鹤,天上的那个星。”李鹤星迎着他友善的目光报出自己的名字。

“总之……那天他讲了很多关于海洋生物的事情给我……在那条隧道里。”李鹤星讲到最后也没有勇气去看一眼身旁两位女友的表情,“我一直记得他最后跟我说,建议我有机会的话去真正的海边看这些,活在自然里的它们是最自由、最漂亮的。”

李鹿青朝庞鸣的方向转过脸去,和她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个人一下子就读懂了对方正在想的事情:就这样?

庞鸣对天吹了一声口哨,换上一副恳切的微笑:“It’s a beautiful story.”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只要知道是什么——这是李鹿青对弟弟的心动故事的态度。既然李鹤星喜欢,就是足够的理由。

于是某天自习课时李鹤星突然收到李鹿青喊他去帮忙的消息,一走进咖啡屋就看见了好大一个水族箱。

“从今天起这些鱼就是你的责任了。”李鹿青指指那些五颜六色的小精灵,“你说你们加了微信,是不是?那如果遇到了什么问题,就问问他。”

一想到要给张夏鲸发消息,李鹤星就觉得像有狼在挠自己的脖子,整个人一下子就缩起来了:“不……不吧,我也不是咖啡屋的——”

李鹿青丢过来一卷什么东西,他手忙脚乱地堪堪捞住,定睛一看,是咖啡屋的围裙,上面已经别好了他的名牌。

“我说老社员们到这会儿都开始忙自己的事情了,最近有点缺人手,想找点新人来帮忙,社长说没问题。”李鹿青一推眼镜,“你还有别的什么问题?”

李鹤星紧张地又看了一眼那些鱼,也战术性地一扶眼镜,正尝试组织语言,一边庞鸣突然“噗”一声笑了起来。

“……对不起。但是我突然发现你俩推眼镜的动作好像。”

“That’s family。”李鹿青眨眨眼,对李鹤星笑了笑。

李鹤星抖开围裙,假装去看上面的图案。他又有点儿想哭了,最近实在是哭了太多次,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有那么多的感情,丰沛到碰一碰就会涌出来。当然她们不会笑他,李鹿青叫他的眼泪是“流星”。

“他知道这里有鱼之后一定会忍不住多跑来玩的。”李鹿青趴到水族箱前面,望着小丑鱼在洞穴中钻进钻出,“他最喜欢自由的海,但是绝对不会拒绝能多看到鱼的机会。”

“你的下一个计划是什么?让我去戏剧社帮忙做道具吗?”李鹤星系好了围裙,也学着李鹿青的样子跪到水族箱下面的沙发上去,撑着沙发靠背,看鱼儿们悠闲地在水中穿行。

“Actually,这招很管用的。小鸣,给孩子讲讲咱俩的故事。”

庞鸣撮了一点点鱼食,慢慢洒进鱼缸:“一句话概括:你姐是狂放热烈的恋爱小天才。”

“谢谢,谢谢。今天能得到这个奖项,我最想感谢的人是我自己——”

“您好,我呢?”

“——是我自己之前从来没想过我会有这么好的运气能遇到的,庞鸣女士。”

“谢谢,谢谢。”

在两个人的对口相声中,李鹤星鼓起勇气,点开了跟张夏鲸的聊天框。

庞鸣给这个行动计划起了个名字叫“鱼钓张太公”。接下来的日子里,事情完全如他们期望一般地进行:张夏鲸耐心又详尽地回复李鹤星关于鱼的提问,并且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咖啡屋,水族箱前面的那张桌子俨然成为戏剧社的域外属地。张夏鲸要点饮料的时候李鹿青永远会有别的事情要忙,于是总是李鹤星在杯子上写他的名字、递给他做好的饮料。大概在第四次的时候,李鹤星鼓起勇气在杯子上画了小鲸鱼。张夏鲸接过来看看,还给他一个夏日海滩一样灿烂的笑容。

张夏鲸离开后,李鹤星蹲在柜台后面,捂住嘴巴无声地尖叫。

有时候店里没有别人,他们会花大把时间看鱼、给它们起名字。据说庞鸣认识学校里的每一只鸽子,但这个辨认技能显然没有跨物种扩展,于是她高效地将它们统一命名为“某一只小蓝”、“那一只小橘”之类的。余下三个人就“哪条鱼叫尼莫”展开了激烈辩论,李鹤星站在张夏鲸那一边,最后证明果然张夏鲸才是海洋之主。张夏鲸快乐地拍拍李鹤星的肩:“我们赢了!”李鹿青支着下巴冲李鹤星挑挑眉:“啊对对对。”

整个学年的最后一段时光就这样在高玻璃窗切割出的阳光块里消磨掉了。

 

放假前那个下午,整个校园里弥漫着松散又兴奋的气息。

李鹿青带着李鹤星把咖啡屋里所有的用具设施整理好,该收进柜子的收进柜子,该断电的断电。鱼们本来也可以拜托假期在学校的老师帮忙照顾,但张夏鲸自告奋勇要做它们的夏天住家,于是李鹤星跟他一起一条一条小心地捞出来放进转运箱里。家长是开车来接的,外面路边不好停,张夏鲸抱起箱子,只来得及顺口跟他们道一声“再见”,就风一样地匆匆离去。

李鹤星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盯着他走出去的那扇门。那种感觉就像……看一部剧集到最后一幕,长长的定格镜头,但总要等屏幕黑下去或者画上浮出“全剧终”几个字来,人才笃定地知道此时此刻确实是结束。当然后面还会照常播放片尾曲,或者是某个特别的变调版本,但是——但是如果没有那几个字,他要怎么知道是结尾呢?

他感觉到李鹿青在轻轻拽他的胳膊。他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是本能地顺从她指引的方向。他坐了下去,坐在沙发座上,头慢慢地往后靠过去,贴上的是空空荡荡的水族箱——不完全是。不是冷的、硬的、平坦光滑的。他转过脸去,看见李鹿青的胳膊。她把手掌垫在了他的脑袋后面。

“你一开始就相信他不会喜欢男生吧,我心里其实也早就知道。”李鹤星揉揉鼻子,想把那一股酸涩压回去,“那是图什么呢,咱们过去这一段时间?”

“因为你看见他的时候就很开心。”李鹿青在他身旁坐下。

李鹤星垂下眼去,让眼泪在围裙上滴出小小的圆点:“你很溺爱小孩诶。”

“又怎样了啦。”李鹿青想接的话什么话都能接。

“很机车喔你?”李鹤星的偶像剧腔储备到这儿已经用完了,他一边笑一边抬起手抹眼睛,“是开心啊。如果可以只专心地看这个人,不去想以后有没有这样那样的可能,只要现在是快乐的……可是我的心根本不听我的脑子说话!我明明知道的,白天我什么都知道,但是在夜里,在做梦的时候——”

他用掉了一双手和三张纸巾,终于擦干了眼泪。

 

假期头几天李鹤星一直躺在屋子里。父亲断断续续地出差,后母和友人出去旅行,往常他也许会觉得安静,但这一次他毫无感觉。

流逝。不仅仅是时间。他想起那道青蛙在水井里往上跳的数学题,总是爬上来一段又滑下去一些。白天他有意识地整理思绪,说服自己清醒一点把这段没头没尾的单恋趁早放开。他诚挚地劝诫自己:你不能因为一个人愿意善待你就迷恋他,你现在没有那么缺爱,你可以过得好一点。白天的他觉得自己充满理性和智慧。随后夜晚来临,他努力与困意斗争,直到最后几乎是昏迷一般地堕入睡眠。梦里一半时间是张夏鲸在各种地方,他总是忍不住去跟他说话。另一半时间,他常梦到海。

不知道是哪一天,李鹿青出现在他家门口,跟他说:“姐叫我带你去她家玩。”李鹤星没有问她怎么会来,主要是他根本想不起自己有没有告诉过她这个地址。思考对他来说变得困难,他的大脑像被隔绝在玻璃罐子里——并且罐子眼下离他有从北极极点到南极科考站那么远的距离。

出租车驶过林立高楼,李鹤星怔怔地往外望,不在乎要开去哪里。路过桥洞时车外暗下来,他突然见到玻璃上的倒影:李鹿青正默默地盯着他看,不知道看了多久。

他莫名感觉她也许在编织劝慰的话。不,现在他还没有准备好处理这个问题。他丢出一个话头来引走她的注意力:“我们这个姐姐是什么样的人?”

“很可爱的人。”李鹿青果然认真思考起来,“她比我大一轮,所以我小时候她就可以带着我到处玩儿了,我们在挺多地方上还挺像的。她是那种比较随性的人,所以跟她在一起总是很放松,很快乐。”

李鹤星以前没有过兄弟姐妹。李鹿青和他算是同龄,虽然确实是姐姐气派照拂着他,但还是更像朋友。他很难想象大姐姐会是什么样的。她也见过小时候的他吗?她会不会更了解……他妈妈的事情?

他们站在姐姐公寓门外的时候,李鹤星突然觉得紧张。李鹿青好像一下子看透了他,安慰地拍拍他的背,一边去按门铃。

李鸢陌开了门。李鹿青自然地和她拥抱,一边拉起李鹤星的手把他带进屋来,轻轻推到姐姐面前。李鹤星局促地讲了声“你好”,忍不住又想回头看李鹿青,但李鸢陌先把他捉住了,笑眯眯地看了又看,然后给他指拖鞋:“你先穿这双,等下我们挑挑看你喜欢什么样子的,给你买一双专门的拖鞋放在我这里。”

“不、不用破费的……”李鹤星紧张得快要咬到舌头。

“没有没有,大家都要有的,在家怎么能没有自己的鞋——”

李鹿青已经换好了鞋,过来挽住他们的胳膊,诚恳道:“我看你们还要先拘谨而真诚地客气一会儿,我去吃西瓜了,你们忙完叫我。”

李鸢陌对她翻了翻眼睛,这突然让她看起来就像个高中生,而不是一个陌生的年长些的家人。李鹤星稍稍放松了一点儿,也换了鞋,跟着李鸢陌去客厅里坐。

“我平时确实不这样说话。”李鸢陌爽快地承认了,一边拿了袋薯片给他,“我有点儿紧张耶。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好小,现在你长这么大了……而且好好看啊,对不起,我这么说可能有点突兀,但是真的。”

“女人,我不是你唯一的小宝贝了对吗?快说,我俩谁好看?”李鹿青端着西瓜款款而来。

“我不能有两个小宝贝吗,思路打开一点!”李鸢陌接过盘子,三个人一人垫了个碟子开始啃。

李鹤星逐渐开始体会到李鹿青形容的那种随性而快乐的感觉。这个空间是有那种气息的,就像李鹿青家里给人的感觉是温馨自由,这里就完全是松散舒适。空气中有淡淡的果香,空调温度不冷不热,西瓜冰冰凉,沙发软乎乎的,到处散着靠垫,好像哪里都很适合躺下。他开始感到困倦。

“今天回家吗?”李鸢陌看他们吃得差不多了,给他们递纸擦手。

“我可以不。”李鹿青看看李鹤星,“一起吗?”

李鹤星不需要犹豫:“听起来不错。”

“好,晚上我们选选电影!”李鸢陌快乐地拍拍手。

午饭后他们瘫回沙发里,电视上放着剧,李鹿青倒了一盒异形拼图在茶几上玩。李鹤星越发困了,但还是忍不住想跟李鸢陌聊天:“姐……?可以给我讲讲妈妈吗?”

李鸢陌怔了一下,慢慢点头:“对喔,鹿鹿当时小,肯定不太记得她了,没有太多能告诉你的记忆。要从哪儿讲起呢……她是很有个性的一个人,长得特别漂亮。说是小姨,其实也像姐姐似的,因为她只比我大十岁。她爱画画,会穿颜色灿烂的衣服——这点上我觉得鹿鹿像她。我小时候去姥姥姥爷家玩,看她书架上好多小说,她喜欢爱情故事和诗。”

李鹤星听得入神,不知不觉间就随着李鸢陌轻浅的声音在沙发上躺下去了,一边又问:“那她和我父亲是怎么认识的,又为什么分开了?”

李鸢陌拿了条薄毯,轻轻给他盖在身上:“他们啊,我记得好像是大学认识的。当时她还带他来家里玩过,那次我正好也见了,说实话,是长得很不错的一个人,但是看起来……怎么说呢,我当时觉得跟她好像搭不上。再后来就有了你,那时他们还没毕业,也不是那种大家早婚早育的年代了,他们都没准备好。小姨坚持觉得有了就要留下,但是生了孩子之后她跟你爸矛盾不断,根本没办法尝试生活下去。所以他们就彻底分开了,她休息了一阵子,用大学的底子备考申了学校,出国去念书,后面就定居在外面了。”

“她现在过得好吗?”李鹤星捏着毯子的边,小心地问。

“我感觉是很适合她的生活。她在做时尚设计,有一些艺术家朋友。她还是很喜欢灿烂的衣服,也经常去各种地方旅行。”

“那她有没有……”李鹤星突然觉得自己也许问得太多了,他把毯子拉上来藏住自己的脸,“没事,我没想好我要说什么。”

李鸢陌却直接看透了他话语背后的意思:“她有时候会交男朋友或者女朋友,但一直没有结婚,也没有别的小孩。”

“……是怎么猜到我想问什么的啊!”李鹤星从毯子下面冒出来,“小鹿也是,有时候我什么话都还没说,她就全知道了。”

“你很好懂的,要么面无表情,要么什么都写在脸上。”李鹿青从茶几边抬起头来。

李鹤星撇了撇嘴,李鸢陌笑笑,伸手来揉他的头发:“还想到别的什么想问的了吗?”

有,当然有,只是怎么敢问出口呢。问她为什么决定要把自己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吗,还是问她为什么在又一次做选择的时候决定不要他?他真的想知道答案吗,答案对此刻而言又有意义吗?

李鹤星微微摇头,一边抑制不住地小小打了个呵欠。

李鸢陌的手指从他颊上滑过去,又给他掖了掖毯子:“你知道吗,你的小名叫希希,是希望的希。我还记得当时小姨说,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她但愿这个新世界里从一开始就有希望的种子……她爱你。”

李鹤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就一口。”李鹿青往李鸢陌的酒杯边上凑。

“我是一个有原则的成年人。”李鸢陌把杯子藏到背后,顺手塞给她一听可乐,两个人靠在卧室飘窗的两头,看外面的楼。

“孩子怎么看着这么瘦,精神也不好。”李鸢陌叹了口气。

“他跟我讲过他那个爸,根本不用心养他。所以瘦。他最近又有烦心事儿,我猜他这几天都没好好吃饭睡觉。”李鹿青也叹气,“还好,我就知道在你这儿能治。”

“我这么神呐?”李鸢陌轻笑起来,伸脚去捅捅李鹿青的腿。

“长姐如母嘛,缺啥补啥。”李鹿青也扒拉了回去,两个人对着踩来踩去,小孩儿打架一样。

“他最近烦什么呢?”李鸢陌又问。

“高度概括的话,喜欢上了个直男,自己知道没希望,但是心里又惦记得难受。”李鹿青喝了一口可乐,“你可以直接问他,他肯定能愿意跟你细说,这事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

“是啦,这个年纪单恋是这样的,没那么容易get over,”李鸢陌端起酒杯来,隔着杯子看李鹿青,“你忘了你跟啾啾在一起之前,跑我这儿来哼哼唧唧——”

“噢,忘掉忘掉快忘掉!”李鹿青对她吐舌头,“对了……我姨知道希希的事儿了吗?”

“我跟她说了,不知道她跟没跟姥姥姥爷说,也不知道他们打算接下来怎么着。我姨呢,你说她跟姨夫见过希希一次?”

“就我带他回家聊天那次嘛,后来没再见了,他们就跟我说让我能照顾他的地方多照顾一下。”李鹿青望了一眼紧闭的卧室门,“对了,小姨的事儿我也是几乎什么都不知道,那天问了他们也没给我讲多少,感觉他们是说不清楚所以就不想细说了……小姨当时是跟希希他爸一刀两断了吗?希希说他爸从来不提她,就好像没她这么个人。”

“断得很彻底。小姨不想跟他有关系,他对小姨也——唉,这么说希希的爸是不是不太好——”

“没事,他也不喜欢他爸,我也不喜欢。”

“好嘞,那个男的吧,我感觉他可能没有特别认真,也不是很想要小孩,但是他家里好像是非得要他养孩子?反正勉勉强强在把孩子生下来这件事儿上达成一致了,结果等希希出生之后,小姨就在自己家嘛,他什么都不打算管,也不来看希希,小姨累得不行了,整个人状态都不对了。听说他偶尔来的时候就跟小姨吵架,然后最后谈崩的那次是因为男的动手了——”

李鹿青默默地把手里的空饮料罐捏成一团。

“是吧,我听我妈讲的时候也这个心情。”李鸢陌厌恶地皱皱鼻子,“那次小姨磕破的地方缝了好几针,姥姥姥爷也气啊,差点把丫卸了。最后两家父母一起商量这个事儿,我妈当时也在,我妈说他们家老头老太太气死人了,一直冲小姨叨叨说两口子哪儿有不打架日子还是要过嘛赶紧把证领了俩人好好的,还说什么,‘孩子总不能没有爸爸’,估计是想吓唬她让她别动自己带大孩子的念头。小姨哪儿听过这种混账话,当时跳起来把碗照老头身上摔,说:‘孩子不能没爸,但不用非得有妈吧?’然后就走了。”

“啊……”李鹿青长叹一声,“这是什么家庭啊!”

“老东西只惦记着要有儿孙,估计根本也不真爱自己的孩子吧。反正最后达成一致的是孩子他们养,年轻人就当没认识过,两家从此不来往不联系。小姨因为这事儿身心俱疲,歇了好一阵子,也确实再也没问过孩子的事情,于是家里人也都不提了。还好男的也姓李,所以没给希希再改名,让咱们还能再遇见。”

李鹿青从飘窗上爬起来,扑到床上去:“得亏你刚才没跟孩子讲这个详细版,听得好难受啊!”

李鸢陌见她神色戚戚,过来哄人。李鸢陌翻了个身,拉着她的手叹气:“就是……好像只能这个样子了,没有什么两全的路,也没有什么‘如果当时’的事情。”

“你是不是在想,如果当时咱们家把希希留下来养了会怎么样?”

“是,可是我想如果换了我是小姨,我说不定也想把以前犯过的傻全都揭过去再也不看;如果我是姥姥姥爷,一个小孩儿哪儿有自家女儿的快乐幸福重要。就是……那样的设想是反人性的。”

“可希希又是实在的,在我们眼前正在受苦的人。”李鸢陌接过话来,两个人相望了片刻,一起倒在床上,叹气。

“我觉得小姨那个想法真的很charming……关于‘每个人是一个完整的世界’的那一句。它可以让你接受‘每个人有自己需要过的生活’这一点,你知道,世界的运行规律嘛,该发生的事情总是要发生。”李鸢陌勾勾李鹿青的手指。

“我总还是希望相信我可以决定让什么事情发生。”李鹿青抬起另一只手来对着天看,外面的阳光溜进来,照在她的手串上,小鸟悬在那里悠悠地晃。

“确实,不过当你决定要让它发生的时候,不也正说明它是该发生的吗?”

“听起来有些道理,又有些像喝醉的疯话。”

“你赶紧长到十八岁吧,到时候我请你喝,完了给你把说的话都录下来,你肯定比我疯。”

“借你吉言嘿。”

她们躺在那里,盯着顶灯在天花板上的影子。

李鸢陌轻轻地说:“我现在想让它发生的事情是……不管大人们决定怎么做,希希是咱们的家里人了,咱们这一辈儿的感情,不用管他们,对吧。以后怎么的以后再说。”

“That’s the spirit.”

“现在轮到你给我讲讲希希喜欢的那个男生。”

“不是说让你直接问他——”

“我知道,就是说,从你的视角看觉得怎么样?”

“觉得造化弄人。小伙子挺好,但就真的,越看越觉得是纯正异性恋……我就觉得我弟真惨。而且我想他也不见得是那种喜欢,也许只是对好人的心动吧,但又能怎么样呢,陪着呗。”

“也是没办法,感情嘛……有的人一下就开花,有的人伸手一抓,就让刺扎着了。玫瑰总不是说开就开的。”

“我是在听一个种啥死啥的人给我讲植物生长逻辑吗?”

“可就是这么个道理!总要根扎实了、养分充足了才开好开花。就拿你跟啾啾说,自己先是个能独自美丽的自洽的人,再浇上两情相悦的水,花还不是想怎么开都行?”

“‘两情相悦的水’,救命啊,你听听你自己在编什么!”

“不要在意措辞,你就说核心逻辑是不是很通!”

姐妹两个头靠着头,吃吃地笑。

夏日的午后,天空清蓝,像二维的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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