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gm-负重一万斤长大
01
天太闷了，乌云黑压压的，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要掉下来。
妈妈告诉我最近不要出门，可是家里也没我的地方待。一大堆从前过年时才能见到的亲戚反常地在夏天出现，要么不停地走来走去，要么坐在客厅里或者餐桌旁吃水果和坚果。还有些陌生人，穿着古装剧里的衣服，在院子里搭台子。即使这样，姐姐也还是要一整天都自己待在一间房里的。
这样的情况下，我只能夹缝生存，坐着小马扎在放满果盘的茶几上找地方写作业。
今天家里炖了肉。本来是高兴的事，只是这么多人，这肉显然也分不到我这儿，而且炖肉的蒸汽使得房子里更闷热了。这种时候什么也不想干，汗流浃背地坐在马扎上等着大人记起我。
果然，妈妈看见我无所事事，就叫到：“看看你姐姐去！”
“哎。”我应声。这差事是极好的，姐姐房间里向来安静而凉快，还总挂着窗帘。
我端着盘西瓜推开姐姐的房间，“妈让你吃西瓜。”
里面不出意外地是一片昏暗，只有书桌上的小台灯暗黄色的光。
姐姐看见我，把手里正看着的书倒扣在桌上，接过我手里的盘子，“囡囡，在我这儿待会儿吧。”
这可正合我意，高高兴兴往姐姐床上一坐，拿起块西瓜啃起来，边啃边问：“姐，你知道家里来这么些人，忙活什么呢？”
她吃西瓜的动作很矜持，从尖尖开始一点点咬，“不知道，你给我讲讲？”同时捻起我嘴边的一粒西瓜子，“都弄到脸上了。”
我满不在乎地一抹嘴，回味着凉丝丝的清甜，“这不是不知道才问你呢嘛！”
“不过啊，我有一点猜想。”我故意放慢语速，看到她好奇地身体前倾过来瞪大了眼睛，才满意地接着说，“我看啊，是要祈雨！”
她闻言哈哈大笑，“瞎说什么呢。”
“哼，那么久没下雨了，天气那么热，他们又在院子里搭高台子，不是求雨还能是干什么。姐你就等着看吧。”
02
从姐姐房间里出来，太阳已经落了大半。我把装西瓜的盘子洗干净放回碗柜，从厨房的小窗口往外看。
那高台子已经搭好了大半，亲戚和那些陌生人围在那里指着它议论，爸妈就在旁边听着。
我当然知道这是要干什么，才不是求雨那么简单呢，那只是我骗姐姐的而已。
过年的时候，亲戚们来家里串门，坐在沙发上和爸妈聊天，嗑瓜子嗑得满天飞。大人说话不让小孩听，不过我就偷偷坐在客厅飘窗上，从窗帘缝隙里看他们。
妈妈穿了件红毛衣，可是脸上不见喜庆，“家里出了这样的人，您们说，这可怎么办好。”
“这样的人”，自然指的是姐姐。整天躲在自己房间里，不去上学也不见人，窗帘拉得死死的，一丝光也透不进来。进她的房间不能敲门也不能大声说话，不然她会尖叫起来，弄翻桌上的一切东西。
诸如此类的描述，妈妈常说给人听，邻居啊亲戚啊我的老师啊，我都要背下来了。要我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也想躲起来不见人，只是姐姐心情不好的时候太多了而已。
“你说说，好好一个姑娘，从前文文静静的学习也好，见了我就乖乖地喊舅妈，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烫着大波浪染着红指甲的舅妈一手拍在大腿上，作痛心疾首状。
“你再说给我听听，她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坐在正中间一直不说话只是抽烟的叔爷开了腔。
“还不是她初三的时候被班主任骂了一顿，半夜从宿舍溜到院子里树下哭，结果正赶上下雨，一夜没回宿舍。后来就变成了一会儿疯疯癫癫一会儿清醒的样子。我们带她看了好几回大夫，又是拍片子又是吃药的，愣是好不了。”妈妈再次讲述这个我们都已经烂熟于心的故事。
“现在的孩子心理都太脆弱了，哪儿像我们当年……”三叔边咬开心果边说。
“现在学也上不成了……小的那个学习又不开窍，成天爬上爬下都不像个闺女。以后我们可怎么办。”爸爸坐在妈妈旁边愁眉苦脸。
“得了，孩子健康就好……”
“都是自家人，我也不跟你们说虚的。”叔爷吸了一口烟，在一片烟雾缭绕中慢慢说，“你说这孩子，确实是病了，可是大夫又查不出来，会不会是些个神鬼之类的问题。”
爸妈顿时都睁大了眼，周围也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嗑瓜子剥橘子的声音。
“这么说，还确实有可能。大晚上的跑到树下哭，又赶上下雨，说不定是撞见鬼了。”舅妈用涂成鲜红色的长指甲隔空点点妈妈，压低声音。
“要是这样，医院当然查不出来，得找个道士和尚什么的给看看。”三叔说。
“嗬呀！”舅妈突然大叫一声，把窗帘后面的藏着的我吓了一跳，差点从飘窗上滚下去。其他人也都责备地看着她。
“害，我这不是激动嘛！我跟你们讲，前不久我有个同事新搬的家里一直冒出奇怪的声音，晚上实在睡不安稳。请了个高人一看，果然是前房主跟人有仇，有恶鬼纠缠在房子里。把鬼驱走了，就没声儿了。”
“这么管用？”三叔惊奇道，转过头叫我妈，“燕儿啊，要不你试试？”
“试试，试试！我回头问问我那同事，让他把名片推给你。”
“这……能行吗。”妈妈迟疑地问。
“这不都是为孩子好嘛，要真是鬼上身，你不管，孩子就被鬼夺了魂了。听我一句劝，你就死马当活马医吧。”叔爷说。因此这事就这么定下来。
不过请高人作法驱鬼还是很复杂的。先是要看黄历定一个适合驱鬼的日子，不能太阴，怕斗不过那鬼，也不能太阳，怕那鬼不显身看不见。最后千挑万选定在了七月的一天。
定好了日子，才算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后面还得搭一个高台子，定制个桃花木椅子，一些红绸子，预备把姐姐捆在上面。再是连续七天清晨从最近一处有供神像的山上挑清澈的泉水，准备八只没有阉割过的公鸡心脏血作为道具。做法前两个星期不能吃肉、海鲜、鸡蛋以及各种气味大的食物，因此还需要准备好炖肉炖鱼让驱鬼后体力透支的高人吃。
为了一切顺利，从开始搭台子那天起亲戚就都来到家里监督，使得本来就足够喧闹的现场更加拥挤。三叔和舅妈还因为取了血的公鸡还能不能吃而吵了一架。
这一切是不能叫姐姐知道的。不然这么一大群人挤在家里，吓都会把她吓死的，本来每年春节的时候就够她受的了。虽然她常常一整天也不出房间，但是窗外每天叮叮哐哐人声嘈杂，想不发现都难。我就想了个主意，骗她说这是要祈雨。
姐姐啊，再等几天，等驱鬼仪式过了，你就能好起来了。
03
正式仪式那天，所有人都严阵以待。爸妈专门穿了一身新衣服，亲戚们也都不嗑瓜子了，那高人穿了一身崭新的白道袍，一手顺着自己的山羊胡须，一手提着桃花木剑，神采飞扬地走到院子里。我一看，那高人果真是高人，瘦瘦高高的，像个竹竿儿。
我是唯一和这事儿没什么关联的人，妈妈本来想把我关在家里。但是这是姐姐的大事，那也就是我的事，怎么能不让我看呢。所以我保证自己不会捣乱，只安安静静地看，最终被妈妈批准留在院子里。
姐姐被带出来，站到阳光下看到这么多人，她显然是惊恐的，面色苍白。
一定要挺过去，挺过去就好了，我在心里默念。
她被红布绑在桃花木椅子上，身居高台之上。阳光有点刺眼，因此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那高人，表情庄严肃穆，动作沉稳谨慎，恭恭敬敬朝高台上的姐姐一拜，走到祭台旁边将左手两指放进那一碗公鸡血里，再取出来，往额头上一抹。
他神情顿时变了，眉头皱成一团，左手握拳只伸着那裹着鸡血的两指挡在胸前，右手高举起木剑，警惕地凝望向虚空，好像看到了旁人看不到的东西。
“阴阳眼。”舅妈轻声说，今天她的头发没有往常那么卷。大家就都了然了。
再看那人，先是缓慢但坚定地向姐姐迈步，突然又快走几步，怒喝道：“你这恶鬼，不要再残害无辜生灵！”说着，两脚一瞪跳上高台，拎起旁边的一桶泉水泼向姐姐。
这时候有乌云挡住了太阳，我得以模糊地看见姐姐的表情。她惊恐极了，不住地尖叫，衣服头发全都湿了，剧烈地挣扎，整个人狼狈极了。
高人并未停下，英勇地与那看不见的鬼怪搏斗。时而将木剑劈向姐姐，时而退后躲避着，听闷响声，有几次真的劈到了姐姐身上。她头上出现几道红痕。
我浑身战栗，可周围人只是旁观，眼看着那高大的男人伤害姐姐。
“不！不要！停下！”我再也忍不住，尖叫着冲过去，可是被舅妈一把抱住，尖利的指甲陷进我的腰部，太疼了。
“别叫，别动！别坏了你姐姐的好事！”
“她害怕！她不想这样，快放她下来！”我挣扎着，舅妈的手臂却坚实地好像链锁一般无法挣脱，紧紧束缚着我。
大概是因为刚才挪过来挡住太阳的云，天空突然下起阵雨。豆大的雨水落在身上怪疼的，弄湿了衣服。我觉得一阵眩晕，哭着大叫，嗓子都要撕裂了，“放开我！好疼！好疼啊！”
没有人理睬，只有接连不断的雨水和疼痛回应我。
天旋地转，我陷入了可怕的黑暗之中。
04
一声尖叫划过黑暗撕碎了寂静，我想大概又是姐姐在叫了，希望能快去帮帮她，让她安心下来。
可是我浑身上下疼得厉害，一动也不能动，只能任凭那叫声越来越刺耳，越来越靠近……
最后发现尖叫就来源自自己口中。
我猛地从床上坐直了身子，顿时感受到一阵头晕眼花。房间里按我一直的意愿紧紧关着窗帘不让一丝光线透进来，可平时让我安定的黑暗此时却显得那么可怖。
不对！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错了，都错了，我不是囡囡，也没有疯疯癫癫的姐姐，因为我就是姐姐！
什么来着……发生了什么……哦对了，大家说我被鬼上身了，请了高人为我驱鬼……可是然后呢，然后怎么了？
头太疼了，好像有人用锤子往头骨缝里用力钉钉子。我颤抖着去扶住脑袋，才发现额头被用绷带缠起来了。
西瓜……西瓜……
我从纠缠在一起的众多记忆中抓到一缕，无边的疼痛中有一丝清亮透露出来，鼻尖好似嗅见了西瓜的清香。
囡囡一起吃西瓜，她告诉我天气太热了，家里人要祈雨。我心里知道那是要干嘛，面上却不说，只是笑着逗她。后来果然被绑上高台。那人用剑劈我，用水泼我，我却挣扎得厉害。
我当然知道自己没有被鬼上身，可是我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水……疼痛……身体和精神变成这个样子，我并不能记清什么东西，只是隐约觉得这两件事物很重要，一定要牢牢记住。
下一秒我发现自己推开门奔出了房间，被刺眼的光线短暂地夺走了视线，随后我看见囡囡惊恐地看着我，手里举着冰棍都忘了放进嘴里。
“你怎么在吃冰棍？为什么不吃西瓜？”我质问道，好像这很重要似的。
“妈！你快来！她出来了！”囡囡尖叫着跑走，还不忘嗦一口快要融化淌水的冰棍。
我没去理，径直走向洗手间，随手拿出一个塑料盆接满水，把头整个浸入水中。
头发首先被浸湿，随后鼻腔也充满了水。眼睛被冰水刺激得生疼，可我还是死命瞪着。
额头上的伤越来越疼，水和疼痛的条件同时满足，眼前浮现出破碎的画面。
雨夜，树下，男人，侵入和疼痛。
足够了，想起来了……可是浑身瘫软，剩余的力气不足以支撑我站起身回到房间，意识逐渐模糊了。
囡囡和妈妈打开洗手间的门，看到的就是姐姐头扎进水盆里，身体却无力地挂在池子边，双膝跪地。水龙头还哗哗往外流水。
05
“囡囡，你听着，别嫌我烦。”我慢慢说，紧紧盯着她的眼睛。
她把烦躁二字都写在脸上了，嘴巴撅得老高，双腿不安分地踢着，要不是手里拿着根巧克力雪糕，大概早就不愿意听从妈妈的来这里陪我了
“囡囡，要是有人摸你的身体，或者要你脱掉衣服给他看，告诉我或者妈妈——最好告诉妈妈。”
“囡囡，不要相信任何人，老师也不行，家里的亲戚也不行。”
“囡囡，不要做乖孩子，不要听话，别人叫你做你想做的事，要反抗。”
“囡囡，答应我，保护好自己。”
雪糕吃完了，她站起来准备走。
我还是没忍住叫住她。
“你怎么不吃西瓜了啊？”
她回头，不耐烦的神色中透露着一些疑惑，“我不喜欢吃西瓜。”
全文完
*文中关于做法驱鬼的内容完全杜撰，请勿深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