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一封绝交信和花园小猫

今天的雨比昨日更细密,立即就落下来了。我靠在车窗,用手指划开玻璃上蒸腾的雾气,看见附在窗外的雨滴滚落。我的脸映在窗玻璃上,不停掠过的景色好像从脸前流过。

“韬韬妈来不了了,她有些感冒……”正好遇到红灯,妈妈的车速渐渐降下来。

“哦,这样的天气……”雾气又爬上来,我却厌烦了这无意义的游戏,“那韬来吗?”

“来噢。”妈妈应该是又踩下油门,还有多久会到聚餐的地方呢?

我和小学同学们几乎尽无联系了,打不起什么兴趣,唯独想见的还是韬。他在五年级就转去国际校了,算来我们有三年没见。

“前两天我和你徐阿姨通电话,说起以前韬韬给你写的绝交信……”妈妈那种舒畅的笑声暂时驱赶走了雨声的闷,可我第一次听见这回事,第一反应是她记错了。“什么?”

她又细细的和我讲,说那封信是韬用彩色的卡纸写的,颇像一张贺卡,里面的字也是用水彩笔写的满满一页,写错的地方尽数用圆圈涂了去,还折了两折。我从来没见过这封信,又有些迟疑,许是时间太久而淡忘了?可我们实在没有过矛盾,一直是朋友。便问:“他什么时候给我的?”

“不是他交给你的,徐阿姨发现后给我的,我没给你看吗?总之……”

车开进了一条街,两旁拥着挪动的尽是打伞的人,充斥着各种讲电话的声音,隔着车窗嗡嗡传来。我们到了。

 

包厢里面的灯光比外面要亮,刚走进去,我不由得挤了挤眼,在温暖的明黄色里顿时无所适从。坐在长桌另一头的男孩女孩,聚成几堆叽叽喳喳聊着,家长们在另一头攀谈,见到我们进来,又赶快站起来寒暄。

昨夜睡得太晚,到现在还有政治作业没写完,我又感觉到一阵忧愁。左右看了一圈,韬还没来。见到了以前的同学,我越发想回到小时候。可惜,他们大多是同所中学的,即使不同校也住的很近,我自从搬来海淀没再回去走动,如今也并没什么可参与的话题。

等着韬时,我又去想那封我并没见过的绝交信,究竟是什么缘由?

 

绝交这个词听起来很唬人,有不少小朋友也许被它吓住,觉得这似乎是诀别似的宣言,总是作为故事的落幕。可我小时候就已经不相信“绝交”了。我被绝交过,一次哭,二次熟,三四次后发现不过是两三天不说话之后仍是玩在一起。印象深的是四年级时依依说和我绝交,因为我在跳大绳的时候总指责她跳的慢;心艾说和我绝交,因为六年级的元旦晚会我对她的节目评价不好,准确的来说,是我嘲讽了她唱歌的咬字。

额,我小时候还真是个烦人角色。以至于班主任特意跟我谈了很久,关于我和同学们相处的方式。我当时很纳闷,我的数学学的这么好他居然还要找我茬?后来才明白被我“欺负”的同学可能还挺多的。所以六年级选大队长的时候,即使我的成绩很出色,票数还是很惨淡,很惨淡。

因为乖戾的性格还吃的亏,是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去龙潭湖玩,不知怎么的(如今想来是因为我的毒舌)大家不带我玩了。我留下的一句话是:“反正我也不喜欢这些游戏!”然后跑开众人到小山后面的牡丹园里去。

我从山坡上看见园里面尽是枯槁的花和叶子,天色还是灰蒙蒙的,这并不是牡丹的季节。我爬过周围东倒西歪的栅栏翻进去,往里走了几步,瞥见植株下面深棕色的泥土上还有一只死猫,半截身子埋在枯枝烂叶里了。我瞅了一会,又撸了一把叶子撒在它头上,叫人看不见它的小眼睛和白色泛灰的鼻子,又穿过了几排早已凋零殆尽的牡丹。确认真的远离了人类社会,我才感觉鼻子有点酸,深秋的风有点冷,又只能撸下来更多的枯叶捏在手里,并没有踩着玩的兴趣。

“啪!”胳膊被拍了一下,我猛然松手,叶子落了一地。是韬过来了,我想他刚才就跟着我了。“你走路竟没声音的?”我继续去揪那些可怜的叶子。韬笑了笑:“这一朵花也没有,你在玩什么呢?”他的头发上还有一些沙子的小颗粒,袖子上有一块白,大约是被打中过。他说: “这些还是不如打鸭子好玩。”

若是别人,我一定会认为这是嘲讽的笑,可我知道韬只是想和我说说话。我和他解释,打鸭子确实很好玩,但我不会回去和他们玩……

 

包厢突然更加躁动起来,灯光被洁白的桌布漫反射到各处,把回忆里那些鲜活的细节都冲散了。我抬头看见一个男孩走进来,收起笑容的时候薄薄的嘴唇显得更厚了一些,削弱了几分剑眉带来的英气,转为很平易近人的模样。

我噌的站起来,发现韬比我所想象的,改变得要多。

他环顾着四周,回应一些眼神和问候,走到我边上坐下,把沾着雨水的风衣折了一下挂在椅背上,背着我捣鼓了一阵,才转头看着我,也并不说话。

我觉得好笑,却没有真的笑出来,而是很郑重地说:“你变帅了。”

“我还以为你会先说我变胖了。”

他的声音完全不似小时候,从女孩般的尖细变得低沉,却仍然是小小的,恰好只能两人听到的分贝。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又想了想,应该聊些中学的话题,“没胖那么多嘛,学校伙食好?”“学校也就那样。”韬几乎想都没想,不像刚才那样认认真真的了,去拿桌上的一听可乐。

他开可乐的样子很笨似的,由于短短的指甲,拨弄了两三下才搬开拉环,又好像没有在想这件事。我听见妈妈在那边说绝交信的事情,引来几位妈妈的明朗的饱满的笑声。

我顿时知道韬也在听,我够着头希望妈妈看到的眼神,也被韬发现了,我只能露出非常不好意思的笑。我似乎能从他的瞳孔里看出我笑的多么难看。我说:“本不该说这个的。我已经不太记得了。”我是一点都不记得。韬却笑的很好看,“没什么可尴尬的,小时候的事情罢了。”他用下巴往我后面一指,“你还是不和他们玩?”

可乐罐子里气泡浮到水面再爆裂开的清脆声响渐渐平静下来,我还是更想进到回忆里去,“我们是玩不到一起去。你还记得有一次,玩沙包?我被气跑了那次。”

“哪一次?”韬很认真的想了一会,“在龙潭湖?应该不是一次两次。”他露出很和煦的笑,仅仅是对于过去的荒唐的一种欣赏,而并不觉得害羞或者气恼。我便追着问,我跑到牡丹园去那一次,后来你与我说了什么?想他把那段记忆续补上……

 

“我记得你本来抓了很多叶子,我拉着你回去的时候不停的念叨,半路却突然蹲下来哭了。你哭的不算太凶,只是低低低呜咽,像小猫似的不肯走。抓了叶子的手去胡虏脸,脸上是泥道子和几点眼泪。

你偏要我说个公道。李心艾……不,是丁叶?是谁我不记得了,她们几个女生当掷沙包的人时,故意不打和自己要好的鸭子,你就说不公平。你总是很认真,这么一个游戏。我说和你回去,咱们好好制定规则,你却说真的不想玩了,以后也不想玩了,这个游戏。

不知道哭了多久,你好像带我去看了一只死去的小猫?是那一次吧。我还是有点怕,你倒给它埋了更多的落叶上去。后来我们去找过,那只小猫,却大概是被雨水冲刷走了……”

 

韬说的越来越多,那是被我删去的回忆,那些只有尖锐冲突的片段,都各自有了结局和尾声。他又提起绝交信的事,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话。

“我实在不记得,不过我向你道歉。”我似乎是怕他说出来似的,说出来我并不记得的原委。但是道歉之后,还有滚烫的话噎住我的喉咙。

“你很会体谅人了,变得。”韬若有其事地灌了一口可乐,换了一个坐姿,“不过那是个误会罢了。是木子和我说差了话,我以为是你不想和我玩了。大概因为我是个胆小的小男孩?我也实在不记得了……那时候我们太小了……”

 

我最后也不明白,是韬真的不记得了,还是以一种长大的人们之间,更愉快的相处风格,决定不告诉我了。我们出去时,雨还在下,天色尽黑了。我单手遮雨,跑到车门边上,又回头望见韬仍在饭店门口避雨,手机屏幕亮着,照在他认真的眼睛上,他大概是在约车。

“再见!”我仰着头说。雨滴不断的滴落在手上,袖子上,凉丝丝的。

他很快抬起头,也说:“再见!”我突然想,他会不会恍惚,在雨里缩着脖子狼狈地挡雨的女孩,还在破败的牡丹园中像小猫一样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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