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畔细雨

“狱卒!交出你们的死神使!”

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响彻了整个华北平原,宛若滚滚雷声。伴随着雷声到来的,是一片末日的景象——漆黑的阵云顷刻间遮蔽了太阳的每一束光亮,翠绿的雨露箭矢般自天际射落,扭曲的青蛇化作闪电缠绕在乌云当中,成为方圆五百里内唯一的光源。

潮湿的寒气席卷了Site-CN-11的每个角落。安保力量和绝大部分特遣队已摆出扇形包围圈,载具部队与无人机编队也同样就位,但无人胆敢再上前一步;研究员们乱作一团,争相涌入紧急逃生通道,甚至有人动起了使用爱蒂塔空间逃跑的念头;D级人员哀嚎着敲打着宿舍的铁门,不顾身体破皮流血。无论如何,所有基金会职员都很快明白了当下的状况,那就是他们惹上了不该惹的东西。

“一刻钟!”又一声咆哮轰鸣而出,令心脏震颤不止。“他就在此地,典狱长!如果你们一刻钟还没交人,那这里将不再有人!”

与此同时,一场紧急召开的视频会议正在急迫地进行:十一站的四位主管此刻正吵得焦头烂额,对当下的情景没有半分预料。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在享受着难得的休憩时光,躺在柔软的沙发上煮酒烹茶,闭目养神,好不快活。而现在,眼看着那只生物给出的时间快速流逝,四位主管的情绪从激动重新变得平静起来,再从平静转为了深沉的绝望。

“那,那是……”β分区的主管Tharte博士正透过夜视望远镜远远遥望着大地尽头浮现的身影,他的双手在微微发颤,“恐怕是奇蹄?不,不像,看上去甚至像一个龙人。”

“O5那边没有回信吗?周围的阿吉巴辐射正在骤增,我们该怎么办?”

“所有信号全部被屏蔽了。”δ分区的主管耸了耸肩,“我们只能靠自己。最坏的结果就是所有高级人员撤离,然后11站被这个混蛋炸成废墟,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妈的,为什么我们会被一个神性盯上?”

“就我所知,我们目前收容的东西没有一个曾被称作‘死神使’。”Febonacci博士飞快划拉着他的平板电脑,大汗淋漓,“如果他说的是MTF-丁酉-00的人,我相当肯定咱们四个分区没有任何一个职员与此有关……我把文档发给你们了,没看的赶紧速览一下,只看最后。”

“我的老天爷。”

“距离他给的时间还剩九分半,我要去给爱蒂塔那边留下的东西预热了,”δ分区的主管站起身来,“我们至少要确保绝大部分人能安全离开,所以请各位加油,找到那个人。”

说罢,主管退出了视频通话,只剩下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另一边,主管在下线的一瞬间急忙冲出办公室,摸黑跑到走廊中,凭借着手机微弱的光亮飞速前进。待主管终于狂奔到目的地,她焦急地砸着房门,力道仿佛要让整个楼层都颤动几分。一道绿色的雷光划破黑暗涌入走廊,照亮她一头斑白的发丝。

“刘易!给我出来!快去摆平你的烂摊子!”

黑龙有着极佳的视力,它们可以明察秋毫,亦能一目千里。因而,哪怕是在这暗无天日的阴云笼罩之下,它也第一时间发现了从远处建筑正门中走出的一位研究员:有着乱蓬蓬的黑发,双目漆黑浑浊,衣着普通至极,步履蹒跚。实际上,如果不是在之前的十分钟内没有任何人类在活动,它几乎要忽视了这个拄着拐杖的中年人的出现。

在一段漫长的步行之后,刘易才终于看清这位来客的全貌——它的身躯异常高大,恐怕有两米往上,漆黑的鳞甲覆盖着它的背脊和四肢,腹部雪白,身上有着诡异的青绿色烙印和一对龙角,分明是一只长成人形态的龙。刘易感受到一阵不明的威压从它的方向扑面而来,这让他的每一个动作愈发艰难,但这气场与神明的威压却又有几分不同。

“你就是这里的死神使?”

还未待刘易看清全貌,这声询问就在他的耳边炸响开来,让他几近恍惚。

“是的,”他咽了口吐沫,随即回答,“请问,阁下是?”

“我的名字并不重要,”黑龙稍稍放低了声音,“我为一个目的而来,一个只有你能帮助我达成的目的。当我的目的达到之后,我就立刻离开——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您还真客气,龙兄,”刘易摆出一个友善的笑容,“那么,是什么目的呢?”

紧接着是沉默。在这漫长的寂静中,刘易注意到眼前黑龙微微闭上了双目,作为结果,隆隆不绝的雷声和雨水也在同一时间略显颓势。当他回过神来时,黑龙已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面前,它弯下腰,让自己翡翠一般的龙睛与刘易的目光相交汇,两双眼睛之间的距离仅差毫厘。

“我是来领死的。”

Site-CN-11-δ由几座高楼大厦和低矮的行政楼共同构成,一眼望去,这个建筑群竟有几分辉煌的色彩。在暗绿色天幕的包裹下,只有几盏孤零零的灯光尚在运作——人员已经悉数撤离,除了过于大件的仪器和载具来不及搬离,剩下的高价值物件已经基本无影无踪。

一人一兽就在这片空荡的楼间空地中缓慢踱步,一边是皮鞋和拐杖留下的足迹与点痕,另一边则是由龙爪踩出的厚重印记。它们就在细雨中缓缓化作泥水,最终晕染成一片棕黄的无意义。

“你知道么,龙兄?”刘易率先开口,“我们目之所所见的建筑群已有五十余年的历史,比我的岁数都要大。它挺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收容失效,现在仍旧矗立在这里,凭借的不是别人的帮助,而是自己求生的意念和责任。”

黑龙没有回话,他把眼神转移到了建筑的最高处——高塔顶端的一个三箭头徽标。

“别介意,请别介意,”刘易高举起手,拍了拍它的肩膀,“死神使们不是低等的恶魔。我们有些负责引领人类走向安息,有些负责击溃那些令人永生的秽物,有些人传播死神大人的教义。但无论承担何种任务,我们都要先去了解赴死之人的故事——也算是职责以外的宝贵体验了。”

“你是三者的集合,不是吗?”黑龙转过头来,露出獠牙,“死神给了你他最强的武器。”

“我时刻不忘带着它,绝不会让你失望的。”

刘易用拐杖点了点地,黑龙点了点头。

“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什么?”刘易直勾勾盯着黑龙的双目,黑龙惊讶地发现,那人类的眼中竟有一丝愠怒之色,“那就是为何一个好端端的生命要放弃自己存在的价值,使用如此顽劣的手法逃避现实?”

“……”

一束浓绿色的闪电划过天空,在一声爆响后击中了高塔的顶部。随即,支离破碎的三箭头徽标化作火焰中的残片纷扬而落,雷霆的余波震碎了一片窗户,玻璃碎屑随即与三箭头埋葬在了一起。

但这番情景却似乎没有震慑住眼前的人类。良久,黑龙只能叹一口气,重新开口。

“我本无意来此,”它的声音愈发低沉下去,“但是我的所作所为,我认为,是错误之举。长久延续的错误可以因为强大的力量而被掩盖,但当错误无止境地增长时,或许将有万劫不复的劫难降临我身。”

“龙族的寿命似乎很长很长,你犯了什么错误值得这么焦虑?”

“我原本是人。”黑龙喃喃着,“你不会想知道,我为了变成这副模样付出过什么东西——别人的东西。”

“所以?”刘易摊开双手,“你杀了不知多少人,活了很久,然后呢?”

“孤独,无趣,烦闷。”黑龙俯身坐了下来,激起一片尘土飞扬,“我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价值究竟为何,因为从一开始,我所求之物便是永生。这之后,就是无尽的岁月,没有办法逃避,也没有人去诉说。”

细雨打在它的身上,好似翠绿的露滴坠于顽石。

“我听说你们为让人类走向安息而存在,我来此祈求我的安息,用那柄最强的武器。”

刘易还记得第一次来到此处时的情景。

喜马拉雅山脚下的前半生潦草收场,整个世界留给他的遗产只剩下无止境的迷惑,还有一份必行的责任。这个颓唐的年轻人第一时间就引起了十一站其他职员的注意——那时,δ分区在一次收容失效中受创严重,亟待重建。于是,来自中国各地的基金会职员们只得暂住在最近的哨站内,免不了挤在一起,畅谈星辰大海。

大家对这个驻站心理咨询师很感兴趣:或许是因为他脑科学家的头衔,或许是因为他扑朔迷离的身世,亦或许是因为他受O5-13的直接命令调来此处。无论如何,大家喜欢与刘易聊天,而受限于刘易的经历,他们的话题常常与“死亡”密不可分。

“有些人在实现人生目的后就满足了,”刘易说道,“有些人则热衷于享乐,无论何时何地。”

黑龙坐卧在一旁倾听,俨然一副门童模样。

但究其深处,无论是乐观的人还是悲观的人,大家都对那种死后的极致的、致命的、骇人的、宁静的空虚或多或少心存芥蒂。每当聊到此处,一部分人会打趣地将话题引向天堂地狱,从而又转回到受苦和享乐中去;另一部分人则草草敷衍,拂袖而去;少有人能真正与刘易一同思考那空虚背后的意义所在——或许主管算一个,但大多时候,刘易只能一人去咂摸那丝清淡若水的恐惧味道。

他试图用科学去理解人们的大脑,进而捕捉到这“空虚的恐惧”的真实面貌。但他心知肚明,科学远非这个世界的全貌,奇术也不是。异常呢?科学和奇术和异常和神性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加起来呢?怕也并不是。刘易从小便被灌输这样一个思想:我们的世界是大混沌中一点可怜缥缈,转瞬即逝的秩序,只是这份转瞬即逝对于渺小的人类来说却是永恒。

因而,身处渺小之中,自然不能理解死亡的真正面貌。作为结果,一些人类开始使用违规的手段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拒绝接受必亡的命运,不愿与普天之下世人同乘一叶扁舟。他们自大地向更高的殿堂迈进,义无反顾地去承受混沌的疾风骤雨。

他们或许得到一些东西,但他们失去了什么呢?

有趣的是,黑龙也曾来过这里。

他并非华夏大地的原住民,只是借由一场意外事故来到此地。那时,一位云游的老者救起一个伤痕累累的异乡来客,并把他当做至亲般好生款待。死地复生的异乡人欲报答老者,遂赠他自己付出天大代价,自图书馆中窃得的长生之术——那是一种通过吞噬人之血肉与黑龙结誓,以自己的肉身为代价,心灵为驱使,召唤一副永不枯竭的黑龙之体为己服务的禁术。

但老者婉言谢绝。他说道,自己云游至此的目的原是为了铲除邪秽之物,但到头来却发现,只有一个懵懂的年轻人需要自己去拯救。他尽了自己的努力,年轻人表达了感激,于是二人便两不相欠,各奔东西。

“但我怎敢放弃?”黑龙说道,“这是我人生里的唯一一个恩人,若没法寻得他,至少也要让他曾来过的地方,添上一抹盛大的亮色。”

而刘易则在一旁沉思着,久久未动。

作为结果,黑龙再没吃过这片大陆上的任何一人,而是运用身为奇幻生物的便利,让此地风调雨顺,人民和乐。它如此做的另一个原因,恐怕便是没有理解老者的坦然从何而来——死亡是如此迫在眉睫,他是无知者无畏,还是真正看透了什么?

他不知道的是,那位老者正是死神本人。

他的猜想也有错误,因为就连死神大人,也没能窥见死亡的真实面貌。

总之,雨还在下。

当黑龙第一次得知这片圣地被该死的狱卒占据,变成什么“Site-CN-11”时,它尚处于迷茫和孤苦中,故暂时没有心绪去在意人世间的小小变迁。但当它从蛇之手处闻得死神的最强武器正在此地蒙尘时,它回忆起了基金会的亵渎和羞辱,于是它降下末日黑夜,疾风骤雨作为报复,并誓要夺得那柄武器自尽,进而探寻死亡的真相。

但此刻,它犹豫了。

“你说的是这个?”刘易晃晃手中的拐杖,“它确实是最强的武器。”

“该说不愧是死神使吗?”黑龙拿爪子抹了抹脸,“我差点都没意识到你在拖延时间……不过你要失望了,因为我已对人肉不感兴趣,你在做无用功。”

“你在说谎,”刘易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你心知肚明,我没有拖延时间,是什么让你止步于此呢?”

“‘死后的极致的、致命的、骇人的、宁静的空虚’。”黑龙紧盯着刘易的脸色,“此外,那根破木头没有任何价值,至少你得让我知道,你真正的武器在哪。”

刘易无奈地摇了摇头。

“让我再为你讲个故事吧,我保证,这是最后一个了。”

11站的人都知道,δ分区的心理咨询师身体抱恙,其中以主管尤甚。

刘易和δ分区的女主管很合得来,但不巧的是,由于种种原因,主管没能告诉任何人她的名字,所以这份情感没有一个明确的指向目标。他与主管常常谈起死亡,主管觉得十分晦气,于是便反过来和他谈起生命。

“我们生命的价值,就是去践行那个‘控制、收容、保护’吗?”主管挑起话头。

“我不知道,关我鸟事,”刘易翻个白眼,“我都不知道我来这里干什么,死神大人说,千禧年后会有好几件大事需要我帮忙处理——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啊,是了。主管可能是唯一一个知晓刘易真实身份的人,这还要怪后者的言多之失。主管不愿刘易将自己的大好年华虚掷在一个监督者的预判中,所以她尝试着开导刘易。

她为他种了棵树,就在δ分区广场的最中央。

她说,刘易每再提起一次死亡,她便拔走这棵树的一片叶子。刘易一开始不以为然,但每时每刻面对光秃秃的树干,心中总不是滋味。所以最终,刘易改掉了自己的恶习。

可为时已晚,树还是死了。主管最终把小树砍去,剩下的材料成了刘易的拐杖。

“我们就站在那棵树曾经的位置上,”刘易凝望着手中的拐杖,“我不知道它的一生过得如何,但我记得,它每一次的痛楚都有我的参与。如今它死了,也要归于那极致的、致命的、骇人的、宁静的空虚中去,若我没能和它同归一处,这恐怕是世间之大不公了。”

“人世本就不公。”

“但死亡不然。”

刘易慢慢地,慢慢地走到黑龙的身前,将自己的拐杖触及黑龙的头颅。黑龙震惊地发现,那枯木制成的拐杖竟然自主蠕动起来,木质的碎屑透过每一丝孔隙钻入它的身体——而没有一丝痛楚。

“恶龙,”刘易正视眼前的庞大生物,面容严肃,“你吃下的人们,远比这棵树要宝贵得多——”

黑龙感觉自己被咬了一口,尘封数十年的痛觉神经突然裸露在外,令它痛得大叫。

“——你让他们提前迎来了自己的结局,却怯于走向自己的归宿——”

第一口是它的父亲咬的。黑龙的父亲曾教他如何做人做事,可却严苛异常。作为结果,黑龙在窃取长生之术的狂喜和对父亲的一腔怒火中,亲手了结了他的生命。

“——你俯身向死神询问,但却怯于得知那份真正的答案——”

第二口是它的老师咬的。黑龙的老师不是好人,那一天里,他为了自己儿子的学业焦头烂额,望着同为差生的黑龙劈头盖脸一顿骂。黑龙气不过,一口咬掉了它的大动脉。

“——你身为人而假为神诣,意图将庇佑世人的圣所化作焦土——”

第三口,第四口,第五口。黑龙吃过数不尽的人,有时他大发慈悲,只吃那些受刑的凡人;有时他胆小如鼠,只敢吃街边的乞丐;有时他心情烦闷,冲杀上大殿,一口吞掉了民众推崇的国王。现在这些人都在咬它,咬啊,咬啊,咬得它皮开肉绽,血肉横飞。

“——我将告诉你答案,死神的武器是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黑龙大笑着,嚎叫着,痛骂着,“——哈哈哈哈哈哈哈!!!”

黑龙现出原型,向着阴暗的天际直冲而去。那是一只体型硕大的西方龙,翼展足足可以覆盖整个Site-CN-11,有着青绿色的闪电伴其左右,暗灰色的浓云环绕周身。它向天际喷吐着绿色的火焰,如同火山喷发,大地裂变。

“——那便是这根拐杖,这棵树,”刘易的声音渐弱下来。

“这些生命。”


黑龙死了,天也放晴,Site-CN-11重新热闹了起来。

“这次多亏了你,刘易先生!”电话那头的声音欣喜地夸赞着,“您有什么想要的要求尽管提!我们都会尽量满足,同时向监督者议会举荐!”

“别去和那帮老头说,谢谢你了。”刘易在窗台抽着烟,“我要加薪。”

“这就安排!你好好休息!”

吐出烟气,刘易不得不感叹几位主管的神通广大。使用针对龙种族设计的强效双链解旋剂制造的拐杖接触肉体,辅以空间异常部开辟的一整个口袋空间集中供能,再加之阿吉巴辐射逆向洄流系统和特制的模因污染,一位神明就这么被一个心理咨询师给干掉了。付出的代价只有十一站一年的电力,报废几个口袋空间,堪称稳赚不赔的买卖。

“我知道你在想啥,这次没有你,什么都办不成,所以别想太多——对了,你真的是那什么‘死神使’吗?”

“谁知道呢。”刘易笑了。

他回过头来,望着自己卧室里挂着的那把硕大的,血红的镰刀,笑容不禁凝固,叹了口气。

“我希望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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