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修改版)

一个人想要水,于是她护住,她的世界从此变成了好的。

“他妈的,又要来人?水本来就不够用。”塔比莎在镜子前摆弄银白色的齐耳假发,看着镜子里光芒四射的自己。化妆台边上换丝袜和裙子的姐妹叽叽喳喳的讨论突然熄灭,是马罗尼进来了,肥胖的身躯把台子上摆好的一些高跟鞋扫落,女孩们赶紧捡起来,不敢吭声。
马罗尼漫不经心地扫视过女孩们——有的还没划好浓妆,露出黑眼圈和苍白的肌肤,有的一丝不挂,肋骨下是平坦的小腹。“快点,天使们,今天中央法院的老头要来,都打起精神。多挣点,给你们拨钱买干净的水。”马罗尼走过来按住塔比莎的肩膀,对她的露背丝绸长裙点头致意,看向镜子里完美的她,“法官大人你来陪,塔比莎,你是最让我放心的。”
塔比莎一边思考着,现在除了火星殖民地,哪里还有干净的水,一边嘟起红唇用法语回了一句“好的,先生。”马罗尼脸上的皱纹堆成了笑,“还有,要对新人好点。”
“只要她是尊重您的。她是哪里转来的?西边的妓院?”
马罗尼的手突然用力捏了她的肩膀,塔比莎露出一个疼痛时常有的笑脸,想要换个话题。马罗尼倒是没隐瞒:“不是。她刚入行,没接触过,还得向你学。”
外面有人在叫马罗尼,大概是说账单的问题,他就出去了。
塔比莎边上涂唇釉的一个姑娘说:“这有什么,扔给个男人折腾一夜就会了。”立即引得其他姐妹咯咯笑起来。塔比莎眨了眨漂亮的眼睛,很好的掩饰住了恶心的情绪,甩开豆绿色贴身丝绸长裙的裙摆转身出了门。

法官大人搂着塔比莎瘦削的肩膀时,醉醺醺地说:“让那个栗色卷发的女孩过来……有点眼熟啊,年纪真小,哈哈哈……”
马上有人领了她来。她穿着不合身的纯白色抹胸短裙,远远称不上丰满,红艳的嘴唇和稚嫩的面孔极为不符,一双清澈的蓝眼睛像不知所措的小鹿。塔比莎恍惚间也觉得,她好熟悉。
“您好,我是……我是瑟琳娜。”然后她慢慢伸出手。另一位同桌的审判员显然没想握手,直接一拽,她重心一倒跌进那男人怀里,闻见浓浓酒气,然后疯了一样挣脱出来,指甲把男人的脸划了一道轻轻的血痕。
法官大人酒也醒了,嘴角勾起一抹笑,但那位审判员就不乐意了,拿起酒杯就要泼她,塔比莎却突然站起,一闪身面向女孩,用赤裸的后背挡住了一杯泼洒的香槟,冰凉的酒沿着脊背淌到长裙的下摆,塔比莎打了个冷颤。那女孩还在不住地颤抖。
塔比莎苦涩的面孔在转身时瞬间变成可人的笑颜,“她是新人,不懂规矩,让您见笑了。玛丽?你来这,我带她见马罗尼。”她几乎是捆住了女孩的手腕强行带走了她。

塔比莎把化妆间的门反锁。“别,求求你,别……”女孩哭得梨花带雨,劣质的眼影糊成一团粘在睫毛上。在香艳的衣物和极其浓烈的香水味里里,她跌坐在地,好像一朵白色小花在雨后颤抖。
塔比莎早就没有心疼的情绪,她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而当时教育她的老妓女已经死了多年。
“行了,弄干净自己,晚点再出来应付那些年轻点的少爷吧。”塔比莎知道从这里起手会容易些,而且被痴情纨绔看上也许能逃离苦海。不过也很少有人能从马罗尼手下买走女孩,都是她们被卖过来,这样浑浑噩噩过一辈子,然后死在这里,葬到更深的地下。
瑟琳娜哭累了,双手支撑着地面:“我能去哪里洗个脸?”
“洗脸?”塔比莎皱起眉,地下城长大的孩子不会被宠坏,轻易的就要用水?一千克的钞票也买不来一千克干净的水。“大小姐,你不去应酬,周日更没水洗澡了。”“周日才能?那今天呢?”塔比莎的怒火已经烧到头顶,不禁掐住了她的胳膊,“都她妈哪来的公主病?地下城工作的都是老鼠,都不配洗澡知道吗!”
瑟琳娜已经吓懵了,甚至忘记了颤抖。
塔比莎半蹲着看见她的清澈的蓝色瞳孔里,好像有一汪清泉,但是,就要干涸了。清凉的感觉,马罗尼买进塔比莎时就是这么评价的。所以,她成了东区最出名的红人。
塔比莎的眼神柔和起来,想起马罗尼的话,顿了顿说:“等到不干净了,就不会老是想洗澡了。”这大概算是安慰的话吧,塔比莎叹了口气。

第二天早上七点工作结束后,塔比莎只是用“她正在适应”一笔带过了风波,因为马罗尼一定是知道的——这里的一切逃不过他的眼睛。既然他昨天没有发作,塔比莎也没必要细说。
“啪!”一个响亮的巴掌忽然甩在塔比莎左脸,她踉跄了一下,勉强站住。吞了一口血,回头直视着马罗尼:“……下次不会了。”
“审判员都他妈破相了,你们真能闹啊……”马罗尼冷冷的,但塔比莎知道他此时只是微微愠怒。她见过马罗尼真正生气的样子,那个犯事的姑娘被扔进章鱼缸泡了一星期。所以塔比莎只是站直,静默着。
马罗尼对姑娘们还算好,只要她们乖乖呆在东区,他根本没什么可怕的。之前也有姑娘试图逃走过,在这座地下城里,漂亮的花没有权势的庇护,早就被流民吃干净了,下场比死更惨。所以,从被父亲卖到马罗尼手下到现在已经八年了,塔比莎说不上记恨,渐渐的只是无感。
“都是我的错,让我进去!”门外嘈杂的声音里,塔比莎辨认出了瑟琳娜稚嫩的声音。她挣脱了保安冲进化妆间,差点撞到背对大门的马罗尼。
马罗尼艰难的拖着肥腿后退了两步,瞧着这两位姑娘,仿佛在同一个画面里看见了现在的塔比莎,和八年前的塔比莎。
他指了指瑟琳娜:“我知道是你。但是你很珍贵,不能动。但塔比莎得关章鱼缸。”
塔比莎脑子轰的一下,恐惧从脚底爬到头顶。她彻底僵住到同时,瑟琳娜跪下抱着马罗尼的腿,不住的哭泣:“马罗尼叔叔,都是我不好……”
马罗尼毫无征兆的笑了,她们还是挺不一样的。“行了,说着玩的。你啊,别带着那些陋习了。塔比莎,这次就算了,下次可是要扣洗澡水咯!”
马罗尼咯咯地笑了,塔比莎被从悬崖拉回平地,也假装出一百分的真诚捂嘴一笑,眼波流转,真是个大美人。
心有余悸,塔比莎知道不会有下次。罚洗澡水和关鱼缸对她而言是差不多的。她很珍惜洗澡的机会。她知道自己脏,但每次都会用浑浊的二级净水和三四块香皂把浑身搓得通红,直到搓出细细的血丝,她才会觉得好受些。但那种心灵上的污浊,她自知,即使是用最纯净的水,也洗不干净。她再也回不到瑟琳娜瞳孔里的一汪清澈里。

倒头睡到下午五点,塔比莎还是昏昏沉沉。她好像做了一个梦,梦到一朵白色的小花,长在清澈的小溪边——那她只在战前小说里读到过的长长的蜿蜒的流水。
“不给面子啊,塔比莎?”局长对于塔比莎的心不在焉面露不快,塔比莎赶快堆出一千个真挚无比的笑脸,“来,喝,喝。”然后优雅地碰杯,一饮而尽。局长也干了,脸上红润光亮起来,暂时掐断盯着塔比莎姣好面容的眼神,扭头看着身边同事:“听说肯尼迪的女儿被卖到这了?你看见了么?”
同事已经有点醉了,“没……不过昨天盖勒文看上她了,她长的和肯尼迪真像,尤其是那双眼睛……盖勒文也真是够记仇的,非要睡了前政敌的女儿才罢休……”局长不置可否,“盖勒文明天就是副市长了,要什么没有……亏的当时肯尼迪和马罗尼关系那么铁,树倒猢狲散咯……”
塔比莎倒酒的手凝滞在空中,她知道肯尼迪,他是个十足的好官,很好的推行了火星移民计划和地面环境清理工作。原来瑟琳娜是他的独生女啊……金枝玉叶流落到风月场,塔比莎也觉得挺不是滋味。
“咱们副市长会在庆功宴后把她带到中心大厦伺候。他总说地下城透不过气。“
“咱们晚上来地下倒是松一口气,哈哈哈……”
塔比莎觉得脑袋嗡嗡的,周遭的声音逐渐盘旋模糊,中心大厦?那女孩要是跑的话,会被马罗尼关在章鱼缸里折磨死的……

“打肥皂要关水龙头。”塔比莎一边搓着头发,瞟见瑟琳娜傻傻地看着水流,捏紧了肥皂,护住了胸前,一动不动。她啪地一掌拍在水龙头上关掉它,“你知道这有多珍贵吗?”塔比莎的声调高起来,边上洗澡的姑娘不住地白眼这边,瑟琳娜才弱弱地说:“我在等干净的水。”
玛丽的水用完了,就挤过来抢瑟琳娜的水,“那你等着吧,我先洗。”
塔比莎真的生气了,一把扯开玛丽:“滚开!”然后挡在玛丽和瑟琳娜中间,捧住瑟琳娜的脑袋,看着她迷茫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这 已 经 没 有 干 净 水 了!而且,除了你,也 没 有 干 净 的 人。”
水流寂静的声音,哗啦哗啦。
塔比莎把自己的水分给瑟琳娜,两人勉强洗完了澡。
吹风机呼呼的声音充斥着宿舍,塔比莎坐在曾经存放皮草的大箱子上吹头发。即使塔比莎算是姑娘们之中个子最高的,坐在大箱子上摆弄头发的她还是显得很娇弱。瑟琳娜尝试和她讲话,但这里太吵了。所以她俯身贴近塔比莎的耳朵,还滴着水的栗色卷发垂下来,弄的塔比莎脸颊痒痒的。
“谢谢你。”瑟琳娜说完,刚要起身就被拉住了胳膊。
塔比莎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拂去脸上的水滴,“我有话对你说。”

“那我们得谋划逃走。”瑟琳娜沉思了一会。“你有碎玻璃片吗?”
塔比莎被这姑娘雷到了,即使是冷兵器时代她也斗不过一个大男人啊。“你能不能先躲起来?”
“这是逃不过马罗尼的……我迟早会被——”瑟琳娜哽咽住了。
塔比莎噌地站起来:“那也不能是盖勒文那个混蛋!要不是他,你爸会出事吗?”
瑟琳娜忍住了眼泪,塔比莎则和她附耳低语……

马罗尼因为账单的事,没能亲自送穿着纯白色抹胸短裙的瑟琳娜上车,只是叮嘱了司机别忘了把送给盖勒文的几箱酒搬进后备箱。“那些纸箱子是怎么被弄坏的?”“大概是该死的野猫。幸亏塔比莎小姐贡献出了只大箱子,咱们搬着也省事。”两个司机兼保镖有一搭没一搭地一路闲聊,她则被轻柔的丝绸蒙着眼,一言不发。
汽车停下来,几个蛮横力道的人捏住她的胳膊,把不吵不闹安安静静的她带到一间漂亮的大屋子里。
摘下丝绸,猩红色的垂幔映入眼帘,她没由来地闻见一股腥味。两侧是巨大的鱼缸,像两面落地窗似的,清澈的水里几条鹦鹉鱼闲适地游来游去。还好里面没有章鱼。她脱了高跟鞋踩在无比柔软的地毯,扑倒在奢华的床上,头埋进被子。她自知上不了天堂,这一切是美好的炼狱。

接着就是咔咔的门把手扭动,皮鞋的声音没入柔软的地毯,男人解开领扣的细微摩擦声。温热的手捏住她的脖颈,迫使她扭动着变为躺在床上,男人仔细端详着她,好像在看一具价格不菲的标本,从脚看到头。
“啪!”他狠狠甩了一巴掌,女孩的脸却格外平静。
“马罗尼敢给我换人?”盖勒文冷笑着,“不该是这样的眼神,她应该还是个雏……应该是那种深刻的恐惧,战栗,厌恶,才诱人……”
纵然有所准备,塔比莎也被他的冷笑吓到,但很好地掩饰住了。他的脸逆着水晶灯发出的冰冷璀璨的光,越发的阴森。
僵持着,盖勒文从余光里瞥见鱼缸反射的人影向他靠近,一边去摸枪,一边猛然回头捏住了纤细的手腕,那只惨白的小手里捏着一片酒瓶打碎后的玻璃,想要刺穿他的后背。
“这才是我要的人。”盖勒文咧嘴笑了,猛的一甩把瑟琳娜摁在床上,拔枪指着她眉心:“乖一点,乖一点……”然后拿枪的手指向躺在床上的塔比莎晃了晃,“你,回去吧,我不和马罗尼计较。还有,叫人过来在门口候着,尸体腐烂了会臭。”
塔比莎爬起来,揪了揪裙底,静默地移动着。
“能不能麻利点?”盖勒文向踟蹰的塔比莎怒吼时,瑟琳娜趁机从静止瞬间疯狂地扑起,抓破了盖勒文的耳朵,鲜血滴溅到她的锁骨上。
盖勒文另一只手插进瑟琳娜的头发,扣住她的脑袋狠狠恩得陷进柔软的床里,拿枪的手正要转而抵住瑟琳娜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塔比莎扑向盖勒文,双手想要托住枪,却拗不过他蛮横的力道。

砰。

塔比莎几乎是拥着盖勒文滚下床,她纯白的抹胸上绽放出一朵鲜艳的血红,盖勒文敞开的白衬衫里,腹中插进的玻璃片,四周涌出血红,流淌到地毯上,被同样的猩红吞噬。哗啦哗啦,子弹穿过塔比莎的胸腔打穿了鱼缸,清澈的水也蔓延开来,塔比莎感觉到右手凉凉的,然后是右胳膊,右半边身体,后背,左半边,清凉沁到左手心。她被浅浅的流水浸着,在湿润的地毯里合上了眼,感觉到一种舒畅。

吹风机呼呼的声音里,两个人并排坐在大箱子上,依偎在一起。
“瑟琳娜,你得逃,去地上,去找你爸爸的政党,总能找到庇护你的人。”
“那咱们一起走,马罗尼再也找不到我们。那样我们就干干净净的,生活。”
“好啊,那听起来像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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