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四月,处处春花已在烈日炙烤下软靡成泥,热气不住升腾,唤起烦闷燥热的回忆。在这片炎热的春季里,一位灰色卷发的矮个男人正手提着公文包,汗流浃背地匆匆走过——或许称他为男人为时过早,那张脸完全是一副稚气未脱的孩童模样,但透过那铅灰色的双目,他却看上去已然垂垂暮老。
此人姓森,姓氏还算稀有,但却没能影响到他泯然众人的命运。除却每天里默默无闻地混在师生们之间,贫乏的人际交往令他的真名长时间不为人所知。所以大家只记住了森,再加之他瘦弱矮小的身体,姑且称他作小森。
小森正是在这酷热的太阳下向着主教学楼漫步而去。他走得很慢,或许在感叹年复一年的升温令人无法忍受,或许被那些五颜六色的残花凋朵迷了眼,不过他更可能在思考着什么,只是升腾的热气模糊了视野,看不到他的表情。
公文包敞开了一个小口,里面露出一张纸,纸上是一个三箭头徽标。
“森先生?”
小森从漫长的思考中回过神来,放眼四周,却已来到了一个幽暗古旧的会客室。这间屋里的装潢简朴异常,尚未开封的图书落满灰尘堆在一角,窗帘紧闭,眼前的传话人也是如此普通而无趣。真正值得小森去在意的,只有他身前那木桌上刻印的三箭头徽标。
“抱歉,老师,我走神了,”小森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我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我能在贵组织中得到什么?我又将……面对什么?”
话刚出口,小森就有点后悔了。这群自称“基金会”的人突然出现,将自己包装成光明伟大的人类救主,尚无半分证据。随即,这群救世主就叫学校没收了他的科研成果——那些倾注了不少心血的脑科学的小玩意。现在,这帮人又在难得的休息日让人顶着大太阳跑来问话,简直将自己看得太重了些。
“之前已经提到,您的科研成果对我们有着很大价值,或许是您压根无法想象的价值,”传话人的眼睛似乎都在放着光,“在帷幕以内,凭借七零八碎的材料做出这种东西,是一件壮举。若您加入我们的行列,更多的科研经费和先进设施任您选择,还有一笔不菲的酬劳。此外,您更有机会就任于相对安全的站点,这点我可以担保。”
“我想要钱。”
传话人愣了一下。
“我和那个…MC&D公司已经签好了合同,”小森尝试着板起面孔,“当然,我没有能力和胆子去反抗老师您,和您叫来的那些军队,更没有资格去和基金会讨要MC&D本来应付的专利费。所以,如果我能提出些合理的要求,我期望贵组织可以适当地满足。”
慢慢地,传话人眼中的光明熄灭了。在漫长沉默中,小森感到整个会客室的气温似乎都下降了几分,一股腥腐的气味从墙缝里传来,视野发黑。
“您该明白,这次来聘请您只是一个形式。”传话人悄声道,脸色透露出一阵戏谑,“司法部的人免去了您非法收购材料所应遭受的牢狱之灾,与黑市的交易我们也不会过问,这都是因为您的能力。但您的筹码目前还不足以撼动一些更大的东西,您明白吗?”
“……我明白。”
谈话的内容似乎很很简短,但当小森和传话人走出建筑外握手道别时,天色已近黄昏。
他没有第一时间去回味那段意味深长的谈判,而是将目光转移到了校园里的花树上。虽然正当春季,它们的花瓣却都凋谢得差不多了。他猜那群红红绿绿的小精灵们也受不了如此猛烈的日照,想要速速藏身到清凉的荫蔽中去——但显然事与愿违,绝大多数花朵都被晒成了干枯的破片,被行人踩作泥状,空空熏染了别人的鞋底。另外一部分花瓣设法飘到了井底,可等待它们的却是遗忘。
小森感到一阵晕眩,紧接着是心口的绞痛。
“帷幕?”
“是的,帷幕。在科学可以解释的范围内便是帷幕,此外,则是异常。而异常,将统一受到基金会的管辖。”
这阵声音回响在他的大脑里久久不散。
“这……我不敢说凭我一人能发掘出什么重大成果,但超自然——异常,这些东西是真实存在的?”
“他们是真实的。”
“这么说,老师,您拥有比我那个小玩意更高效的记忆消除术咯?我肯定没资格知道这些东西。”
“实际上,有,但并不更好。所以这是我邀您前来的最重要原因。至于是否有资格,需要在我们后面的谈话中才能知道呢。”
“老天……”
小森的生活,原本止步于无尽的沉默,无尽的钻研和无尽的思考。他也曾有梦想,去期盼着从天而降的外星人们大开杀戒,法老金字塔中古老的诅咒,或者棺木中复活的腐朽女尸。这个自称“基金会”的组织毫无疑问和之前来找他的那些商人们大同小异——他们都印证了一点,那就是一切的幻想都有成真的可能。
这令他开始悸动,但只是一瞬。
“我想要钱。”
使用校内最好的实验室完全无法达到他的目的,在没有稳定经济来源的情况下,租借市面上能出现的各种专业仪器显然是一件无比艰难的事。一个腰包空空的人能透支的只剩他的信用,而当信用也消耗殆尽,他需要让自己的人情变现。
首先是花光生活费,然后是信用卡,最后是助学金,乃至于奖学金。他的研究被视作天方夜谭,所以赞助更是无法求得的缥缈虚影。此后,他按着电话薄中从未谋面的亲人好友们挨家挨户借钱,遭到不少白眼,但最终还是筹得了所有资金。在他的全身心投入下,被称作“人类意识与记忆覆写仪”的小玩意横空出世,可喜可贺。
然后,基金会掠去了他用来还债的成果,顺带手招揽了一个新人。
小森的心脏愈发疼痛,青筋暴起。他不得不倚靠在一棵粗壮的大树上,让夕阳下的晚风吹拂全身,带给他一丝宝贵的清凉。
“我不认为这算异常,我能用科学去解释它。”
“我们的研究小组看过您的论文,其中提到的原理还尚未被任何权威机构所证实。”
“什么?老师,我的文章只有手写稿啊,您是不是搞错了?”
“基金会不会搞错。”
原来如此,从他打算开始着手做这一切的时候,他已然陷入了一个巧妙的陷阱。最终,他不会得到任何东西,而那些藏在帷幕之后的组织们,仅凭借着一个“帷幕”的划定就能让自己垄断整个世界的未来。小森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知在自己之前,有多少足以影响世界的科技成果陷入了基金会的手中,被他们冠以“异常”之名妥善收容。他能依稀猜到基金会的用意,大概是如何如何保持世界不受超自然的侵害,真称得上是一个伟大的组织,但是——
但是我的钱呢?
返校的住宿生们已经到来了。当他们看到一个端坐在树边泥地里的矮个子男人,大概会在疑惑的同时生发出一丝怜悯之情。小森便在如此目光下静静坐在树旁,享受着风的沐浴,等待着夜幕吞噬残阳。
电话铃响起。
“从东北门出学校。”那边的机械音命令道,“向北走500米,一辆黑色奥迪A6在那里接应你。”
三箭头。
三箭头。
三箭头。
“他妈的…”小森竟笑了起来,“哈哈哈,真他妈的!”
作为愤怒的回礼,他咚的一声砸上了车门,让驾驶座半睡半醒的司机为之一惊。
“我们要去哪里?”
“十一站,Delta分区。”司机转过头来,脸上似乎带有几分欣喜,“久仰大名,森先生。叫我刘易就行,如果不出意外,我们会相处很长一段时间的。”
小森没有回应。他向窗外看去,黑暗已经笼罩了整个世界,墨色的浓云遮蔽天际,好像要压下来一般,沉重异常。
“别担心,森先生,”刘易似乎看透了什么一般,懒散地嘟囔着,“上面老头坑来的很多人都是您这幅模样,不过咱还是顺其自然的好,毕竟,这可是超自然的世界啊,您不感兴趣吗?”
霎时间,小森发现窗外下起了雨。白日的燥热似乎要被这场大雨冲洗得干干净净,车窗是如此冰凉,令人浑身激动得发颤。小轿车隆隆地在公路上快速行进,道旁的街灯如飞萤般忽闪而过——这是这片黑夜中唯余的光亮,哪怕如此缥缈,但却又异常地真实。
而井底的碎英,也将在水流的冲洗下漂向远方,或早或迟。
想到这里,小森不得不对基金会佩服得五体投地——是啊,哪怕一切都没有了,还有促使他做出这一切的事物——热情尚还没被消磨干净呢!
“我感兴趣,”小森捂着脸苦笑道,“我感兴趣,刘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