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洞
I
哈——
晴天可是这座城市里难得的好天气。赵路窝在自己刚刚铺就的小窝里,打了个哈欠。看啊,树洞正对面的就是另一棵树,厚厚的落叶被晒得又干又软,枕在地上像棉花糖。午后的阳光慵慵懒懒的,就这么洒下来,透过这棵老树的叶子。但这阳光也晒不到我啦,他又打了个哈欠。反正已经拿到了凌云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就算一个下午不学习出来玩,家长也不会说我的吧。终于放下了心。昏昏沉沉的,他就闭上了眼睛。
II
啪嗒啪嗒——叶子也替淅淅沥沥的小雨伴奏。对于任何一个尚有困意的人来说,这都是绝佳的催眠曲,但前提是他们身处于温暖而干燥的室内。 哎呀,赵路打了一个寒噤,在四季如夏的城市里。怎么回事,冷,还有,水?他没有探出头去就轻易发现了下雨的事实,毕竟水已经流到他的手边了。但是——那洞口,那雨中,还有什么东西…揉了揉还没睡醒的眼睛,动了动已经睡醒的脑子——一双脚,不对,一个人!虽然他很想探出头去看看到底是谁,但他的理智拦住了他。你说,万一是个人贩子,来拐卖小孩怎么办?但是这下着雨人贩子来这里干什么?那万一是个鬼呢?你一直不信鬼,现在她来向你证明鬼的存在了!得了吧,太扯了。翻了个白眼,放弃了胡思乱想,赵路又往洞口探了一点,昏暗的光线下,视线稍微清晰了一些。哦,那是一双被伞隔绝了雨水的皮鞋。看起来是个女孩子。但谁会在大下雨天的穿皮鞋呢?会是哪家的小姐吗?不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雨声里好像夹杂着什么低语的声音,但实在是太模糊太朦胧了,这让他想起遥远星系传来的电磁波。努力的俯下身去,再往洞口探了一些。
“成绩……妈妈…累…唉。”
少女稚嫩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些沙哑和委屈。说完这句话,她就开始默默的抽噎起来。当然这完全是出于赵路的猜想。毕竟她只是说到一半就突然不说话了。
虽然只从模糊的语气里提取出了只言片语,但赵路一下子明白她在说什么。虽然他非常愿意为这位不知道谁的少女扮演一个知心大哥哥的角色,甚至想立即爬出树洞,拍拍她的肩膀,告诉她我也一样。但是啊,他又想。万一自己被她当做树精吓跑了,再也不来这树洞了,那他的一切疑惑不就都得不到解答了吗?万一这个女孩相信。万物有灵,就是愿意对着树说话呢?万一,万一,万一自己的共情,被这位女士说是打扰了自己的雅兴给骂了一通呢?这样刻薄的女孩子虽然不多见,但也不是没有啊。终于他那充满想象力的理性让他蹑手蹑脚的往后退着,又回到了最初的位置。积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运动鞋鞋底,也打湿了他屁股上的布料。啊,坏了,今天回去又要被妈说了。他绝望着,开始在风雨和女孩的呢喃中发呆了。
III
女孩踏着被雨浸湿的软叶子,踮着脚尖轻轻地离开了。他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看不见她的脚了,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直到脑袋被哪片叶子上落下来的水滴偷袭,也再没有看到她的踪影。于是他做好心理准备,艰难地离开湿得不能再湿的树洞,也学着她踮着脚悄悄地走了。不出所料,透气设计的运动鞋里面早就灌满了水,随着他沉重的脚步,走一步渗出一股水。雨还在下着,等他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一只落汤鸡了。他的妈妈一听到门锁上的咔哒声响,就从厨房里冲出来,又着急又有些愤怒。“要是连你也丢了,我还怎么办啊!””我不小心在公园里睡着了,我也不想的!”妈妈无奈地叹了口气。没说什么,继续颠起了有些锈迹的锅。
吃过饭,洗过澡,把运动鞋泡上。赵路把自己房间的灯关上,随即一个冲刺扑倒在床上。翻个面看向天花板上缀着的绿色的荧光。那是爸爸送给他的,似乎是进口的荧光橡皮泥。从爸爸手里接下来后的10分钟内,他就把大多数橡皮泥都捏成了小星星,再让爸爸帮他粘在天花板上。可是爸爸什么时候才能从国外回来呢——哪怕没有礼物带给我也好呀。他有些难过,强忍着没让眼泪流下来。
他又自然地想起那个女孩——她也神秘得像颗星星。似乎是想起什么,他翻身下床,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小纸条和一支铅笔,伏在对他来说还有点高的书桌前,斟酌半晌,歪歪扭扭地写下一行字:
请问您介意树洞会说话吗?
他满意地把纸条团进裤兜,然后例行向如来佛祖、耶稣和圣母玛利亚挨个祈求个好梦,终于怀着满足的心情蜷进了被窝。
但是树洞怎么会说话呢。这是他会见周公前的最后一条疑问。
IV
吱呀——哐当
赵路被这巨大的声响惊醒,以为是半开的窗子在风里作响。他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子, 正要再次入眠时,却又听见几声女人的惊叫与啜泣。于是他立马掀开被子,跌跌撞撞地冲开房门,却被房间外忽然出现的光亮刺伤了眼睛。他的妈妈扑倒在一个邋遢男人的怀里——那是爸爸。尽管衣品、发型大不如前,脸似乎也苍老了好几岁,但他还是一眼认出来了,那是他爸。
“爸!”他欢快地扑上去,身子被那个潦倒男人用手臂接到,紧紧拢进怀里,他幸福地感受着这熟悉的气息,与激动得发抖的手臂。
赵路想,也许世界上真的有神——一定是神听见了他每晚的祷告,才把爸送回了家。
感受着宽厚的大手在头顶轻轻抚摸,像最温暖的春风。他眼中噙泪,用双手紧紧贴住爸爸的背部——上次才能到腰呢。一会儿,他感受到妈妈从他背后搂住他和爸爸,温情笼罩着他们仨。终于回到了正轨,太好了。
V
爸又不见了。赵路找遍了全家,在房间里厕所里衣柜里窗帘后和床底,却连爸的影子都没见到。一种不祥的预感像雾一样罩住了他,当找到妈妈时,发现她低垂着眼眸颓废地窝在一把带靠背的木椅上,像是被抽干了力气。
“妈,爸怎么——”戛然而止。
“你爸他…”妈妈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吐出一句完整的话:“他去自首了。”
第一反应是惊讶,第二反应是疑惑,这疑惑将他的眉毛挤出一个深深的沟壑。妈妈从膝盖上拿起一张纸,递给他看。端正的字一笔一划刻在纸里。
离开你们的一年零四个月里,我曾被同事的谎言迷惑,进入缅甸想挣些快钱,却被拐进网络诈骗窝点,他们逼我行骗。开始我拒绝,他们就打我,饿我,以再也见不到你们为威胁。我也尝试过出逃,但附近警察全都被买通…头子告诉我,骗到一定金额就放我回去,我只好违背良心去行骗…她们中有青春懵懂的花季少女,有离异的可怜女人…我开始还不忍心,但一单接一单,越来越熟练…钱倒是挣到了,可不知多少人的生命,多少家庭的幸福,全毁在我手里了。再一次见到你们幸福的笑容,我心里总是有些刺痛。一根刺扎在心里了,我要去自首,接受对我轻信、愚笨、自私行径的审判,把这根刺拔掉。我不知道会被关进去多久,也许是十年,二十年,一辈子…对不起,我太自私了,但我不得不这样做。我走了之后,你们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对不起。
赵路看完最后一个字,脑子嗡嗡的,像被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了一下,一样瘫软在墙角。他爱笑的爸,可靠的爸,昨晚一脸平静祝他好梦的爸,又不告而别了,这一别,将是永远吗?谁知道呢?他的五官像被揉碎的纸一样皱成一团。愤怒吗?愤怒,伤心吗?伤心。但在他的心里,他自己都险些没有察觉的角落,有一点点羞愧。
我的爸爸,成了骗子,杀人犯。
VI
天气预报很准,大雾弥漫,好似浓愁化作实体,令人烦心。两天了,爸爸还没有回来,妈妈也去那边租了个宾馆看情况如何了。这个玩笑还没结束吗?他一个人,失魂落魄地低着头,盯着马路牙子漫无目的地走。为什么走呢?他不知道。走到哪里去呢?他也不知道。要去栀茉公园散散心吗?也好,反正正好走向了这个方向。踢着路边的小石子,沿着公园弯弯的步道,再踏过一段草坪——真抱歉,他想。很快到树洞前了。四周雾气太浓,看不见一个人影。也是,这种鬼天气谁会来呀。检查了一下树洞的干草尚且干燥厚实,就一下子倒了进去。
啊,忘带纸条了,不过反正她也不会再来了吧。赵路在烦恼的驱使下翻了个身。人都是这样,身子停下了,脑袋便开始翻江倒海,他也不例外。
爸…哪怕你做了那样过分的事情,我还是希望你回来…希望你能够再用慈爱的目光注视着我,再摸摸我的头,再和我说一次晚安…哪怕一次也好呀。
哽咽似乎是从喉咙深处断断续续吐出来的,直到泪水滴在手背上,他才察觉到自己早已哭湿了脸颊。他想告诉自己,他是个坚强的人,是个乐观的人,是爸爸离开后要保护妈妈的人,所以不要哭。但越是刻意控制,泪水就越不受控制,从眼角、眼眶奔涌而出。视线在泪水氤氲,抑或雾气使然下模糊了,他索性闭上眼睛,放任自己恸哭。
VII
温暖的触感落在环抱双膝的右臂上。他突然一惊,抽噎声也陡然一停,睁开眼睛用左臂迅速一抹泪水,甩头看向右臂:那是一只手。那是一只女生的手,那么小巧。脑子飞快地运转了起来——是她,一定是她!“果然被你发现了。”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大概是半环着树吧。完了,我的难堪都被看到了。
不对, “你怎么知道——” 你怎么知道树洞里有人?
“一开始就知道。”声音听不出情绪。
那只手缩了回去,很快又伸回来,带着一个花环。“你好像很难过的样子,所以我编了花环给你,不要难过。”稚嫩的声音带着坚定。他接过,仔细端详:不得不说,真的算不上好看。白色的栀子花歪歪斜斜地插在作为环的藤中,不太牢固的样子。白花,你真的知道送人白花是什么意思吗?他想到这里,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但人家也是一番好意呀,于是赶紧收回了笑意。一声笑荡漾在雾气里,显得有些滑稽,但她似乎很满意。“我就说我编的好,这马上就开心了。”赵路实在忍不住笑了,太久无处释放的笑控制了他的神经一样,他现在除了笑什么也不想干了。嗓子还带着点哭腔,却笑得开朗,不如说,笑得傻极了。她也在笑,他听到了,实在是傻极了。
赵路笑得有些精疲力竭了,但他感觉从来没有笑得如此畅快过。他向外看了一眼天色,天色已晚,弥漫的水汽为月亮降下了帷幕。
“走吧。”
“嗯,走。”
他爬出树洞,握住她暖和的手,小心地沿着来路,绕过草坪来到公园门口。
“我回家了,拜拜。”他走出两步,回头向她挥了挥手——她没有说话,雾气太浓了,连她的脸都看不清楚。
赵路想,她也许是挥了挥手吧,或者点了点头。于是转头,把手揣在兜里,哼着一曲不成调的《青花瓷》,顺着来路,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