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

“一家人”

 

(一)

据说,人死前会回顾自己的一生。

陈凡躺在浴缸里,不知道怎么就想起这句话。血从手腕上的伤口汩汩流出来,染湿了她白色的裙摆。

可光是回想,就几乎要耗尽她最后一点生命了。

(二)

陈凡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不一样的,因为她的母亲在生她时去世了。这个说法,还是小陈凡从大人们的闲言碎语里一点一点弄明白的。

听起来,好像她天生比别人少了点儿什么似的。于是,当陈凡被扔进一堆同龄人里,这一点差别自然而然就被无限放大了。

“没娘的小孩”这种多少有些刺耳的话,近乎伴随了她的整个童年。连同那些兜头浇下的凉水,抹在椅子上的泥巴和作业本上杂乱的涂鸦一起,构成了她很长一段时间的午夜梦魇。

那时候的陈凡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更不知道她其实根本就没做错什么。她只是被动地接受着恶意,看周围人张牙舞爪,听他们是如何以她的痛失来取乐。

对啊,“都是孩子而已”。可童言真的无忌吗?或者是,仅仅对加害者“无忌”吧。

这是很多年之后她才明白的道理,小陈凡可没时间进行如此深刻的思考,每天忙着提心吊胆于怎么能不让父亲觉得她麻烦。她想,仅仅是比别人少了一个妈妈,就要承受那么多莫名而来的痛,她不能再没有爸爸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的危机意识多少是有些准确的。父亲的确不是很待见她,仅仅因为她并不是一个能传宗接代的男孩——这样的观念在那时的小县城里再普通不过了,几个女娃加起来也不抵一个大胖小子来得金贵。

陈凡知道的。

(三)

这样的日子,转变于继母进家门的那一天。

“妈妈……”在父亲的授意下,陈凡是这样喊那个女人的,虽然她甚至没来得及好好体会这称呼背后到底有什么含义。

那之后,陈凡像披上了一层新皮,又融进了同龄人里。没有无端的刁难和凭空出现的麻烦了,因为她又有母亲了——哪怕只是个替班上岗的。

她惊喜于这些变化,甚至在名为“感激”的滤镜作用下,近乎讨好地对待继母,努力忽视对方眼里不时流露出的厌烦、冷漠和疏离,从来不吝自己的宽容和热情。

于是,天真的小陈凡以为日子能就这样过下去。

直到,同父异母的弟弟出生的那一天。

从那个男孩发出第一声啼哭起,这个家里的爱从此就只有了一个流向。陈凡旁观着,看弟弟如何在呵护和宠溺的浇灌下一点点长大。她知道自己心里羡慕到了快要嫉恨的程度,可她告诉自己不能恨。

因为他们是一家人,他们有一样的母亲和父亲。她坚信自己是属于这个家的,除此之外无处可去。没有人在经历过异种的待遇后,仍想尝尝被抛弃的滋味。

为此,陈凡小心翼翼,兢兢业业。

(四)

“爸,妈,我回来了。”陈凡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进了门。临近年关,她是赶着春运一路奔波回的家,人差点儿没散架了。

客厅里,父亲见她进门,不咸不淡地问了句“回来了啊”。继母边嗑瓜子边看电视,没什么多的反应,倒是在行动上表示了对陈凡带回来的东西的兴趣。

许是听见了动静,里屋的门打开,陈耀捧着手机走出来坐在了沙发上,眼神都黏在屏幕上,还外放着“叫地主”的音效。他撩起眼皮瞟了一眼,只丢下一句“哟这不陈凡吗”,就接着打牌去了。陈凡则是顺口夸一句“阿耀又长个儿了”,当作没看见少年不加掩饰的白眼。

是最习以为常的情境。

晚饭几乎是陈凡一个人忙活出来的,继母在陈耀房里,关着门不知道说些什么。她刚把饭做得差不多,准备去请人上桌,却没想在房门外听见了继母循循善诱的话。

“……对她给个好脸儿,等她挣到钱还不是给你花吗?好歹也是管我叫妈的。”

“可是她凭什——”

“行了!你听妈的,总没坏处。”

少年的声音没再响起。

陈凡静静站在门外,好像有几秒,十几秒,又好像是几分钟那么长,她不自觉地放轻了呼吸。

停顿少许,她才扬声道:“妈,阿耀,饭好了,快出来吃饭了。”

等那一家人都上了桌,陈凡还穿梭在厨房内外,盛饭端菜。

饭桌上,照例是对陈耀的一通关心,夹杂着些无厘头的夸奖。陈凡低头扒着自己碗里的饭,脑海里飞快闪过那母子二人在屋里的对话,她把每个字词拆分开来咀嚼,琢磨着是否哪里透露出她所不愿见到的倾向。心口的不适感被她刻意忽略掉,哪怕像噎了块棉花似的,不上不下。

陈凡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没有,都很正常。她挣了钱,确实是要给家里花的。

因为他们是一家人嘛。

(五)

“南山街站到了,请带好随身物品,从前后门下车……”

听到熟悉的站名,陈凡终于挣扎着从瞌睡里醒来,抓起挎包,在车门关闭前一刻冲下了车。

还远没到开春,晚上十点多的马路上还刮着冷风,她裹紧了外套,闷头往前走。从车站往西过几条曲折的巷子,才到一片老旧的居民区,踩着前几天下雪留下的泥泞,进了单元门。

陈凡一口气爬到五层,浑身累的快散架。刚要掏钥匙开门,手机就响了。

是家里电话的铃声,她能认出来。

接通,首先传来父亲略带不满的质问。

“白天打几次都不接,这是什么意思?”

“今天单位事情多,我——”只是没接到。

“行了,也没别的事。就是跟你说,这月的钱早些汇回来,别再拖到月底了。”

“可是我上周一不是才刚——”苍白的手指倏地抓紧了手机。

“你知道什么?”父亲的声音带上了不耐烦。“家里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好,明天就汇。”

挂断电话后,陈凡被潮水似的疲惫包围着。她倚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满脑子乱哄哄的杂音,最后都化作了“钱,钱,钱”。

催命符似的。

(六)

值班的时候刷朋友圈确实是很有风险的,可陈凡就是放不下手机。她盯着继母刚刚更新的一条动态,是一家三口的出游照。

大概是因为早春的天气实在好,一家人出门踏青去了。合照里,父亲是一副不常见的笑脸,继母依偎着他,两人中间还搂着陈耀。少年人大多都是不爱拍这种游客照的,不耐烦从表情里就能看出来。可他还是站在那儿,显得那么和谐又恰到好处。

最普通的几张合照,被陈凡翻来覆去地看。说不上来哪里让她不舒服。自个儿斗争了一会,她终于决定做一件极其幼稚的事——把自己的照片P上去。

她近乎执拗地专注于修图,好像誓要消除自己的照片与这合照之间的一切不和谐。照片快要被放大成像素块了,陈凡还在一丝不苟地涂抹着边缘。

过了很久,终于完工。她看着原本三口之家的合影现在成了四个人,看着屏幕里自己略显僵硬的表情显得格格不入,只觉得心里更别扭。

直到看得自己也终于忍无可忍时,才点了“删除照片”。

删得干净,什么也没留下。

(七)

陈凡平日里是习惯了省吃俭用的,年轻小姑娘爱美的心性在她身上也看不到一点影子。她总是一身寡淡的打扮,普通到扔进人堆里都找不着。她拼命地工作,能加班必加;住最狭小的租屋,也就是一个人能凑合着生活;连饭都吃得少,蔬菜只吃菜市场傍晚特价处理的那一批。陈凡最大限度地压缩着自己的生活成本,为了攒钱,却不是每月汇回家的那一笔,而是还有一份另外的存款,已经好几年了。

那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在城里买上房子的,买一间能让全家人都住进去的房子——这近乎是她全部的信念和希望。因为他们是一家人,合该住在一起的。到时候,他们就会有一个和和美美的家了,父亲、继母和阿耀应该都会很开心的。她也会很开心,很开心。

陈凡想,她会拼了命地去实现这个未来。

(八)

在大城市里有太多的销金窟,陈凡不沾,不代表她不知道。同样,她也知道很多吃人不吐骨头的事情,总是小心谨慎地规避一切风险,安安分分地过着自己比蜜蜂还勤劳的小日子。

因而,在得知陈耀染上赌瘾还欠了债时,她是很错愕的。错愕过后,是疯狂的恐惧。

她快要对着手机尖叫起来了。“你们怎么能……怎么能让他沾上赌?!”

父亲沉默,而继母的声音响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全都是你爹娘的责任了?阿耀就是爱玩,他也是被蒙的啊——”

“我现在,也没那么多钱。”陈凡艰难地吞咽着口水,眉头皱成痛苦不堪的形状。“有多少,我先汇过去了。剩下的,阿耀自己想办法吧……”

不等对面回话,她先挂掉了电话。

陈凡浑浑噩噩地走到床边,从柜子里抽出一张埋在深处的银行卡。是那笔买房子的钱。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这张卡,把它紧紧攥在手里,紧到在手心压出了血痕。

不可以,陈凡对自己说。

谁也不可以动这笔钱。

(九)

因着陈耀还赌债的事,陈凡几天都没有睡好,连带着晚饭还没吃,累得有些低血糖了。她摇摇晃晃地从公交车上下来,迎面吹来的风也没能让加班后的脑子更清醒些。

手机响起,是家里来的电话。不用接她也知道是为了什么事,索性直接挂掉了。走到楼下,刚要进单元门,突然从侧面窜出来一个人影。那人一下子钳住陈凡,她瘦弱的身子无从挣扎。刚要大喊救命,就被捂了嘴。她顺着抬头看,看到了陈耀的脸。

明明还算熟悉的一张脸,此刻却并没有给陈凡带来什么安心些的感觉,甚至是有一种极重的不详预感。

陈凡刚想出声询问,陈耀就恶狠狠地叫她别多话,一路拖着人上楼到了屋门前。

“阿耀,你这是干什……”

“别废话!开门!”

不可能再猜不到对方的意图了。陈凡咬着牙,连声音都在抖。“阿耀,我们有话好好说,你……”

“开门!”得到的却是对方的狂吼。

她颤着手翻出钥匙,又被陈耀一把抢了过去,对方急不可耐地开了门冲进屋。陈凡随之跑进去,张臂就要拦在陈耀面前。

陈耀看也没看她一眼,挥胳膊把人扫开。陈凡被甩这一下,直接撞到了墙边架子上,磕得脑子发晕。她跌在地上,直不起身。那边,陈耀在屋里一通翻找,嘴里还一边不干不净地骂着什么。

“陈耀……”陈凡张口想阻止, 没想到声音虚得连她自己也吓一跳。她连忙缓两口气,正要再张嘴时,却正好看见陈耀开始掏柜子,手臂在里面翻来翻去。

陈凡的呼吸都要停止了。她知道那张卡就在柜子里。

声音先于大脑脱口而出:“别——”语调尖厉。

陈耀顿住,回头看她一眼,又转过去狐疑地盯着那柜子。他不甚灵光的脑子好像忽然想明白陈凡这一声惊呼是为什么,于是更卖力地翻那柜子。陈凡则追悔莫及,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她挣扎半天想站起来去阻止陈耀,却不知是摔得狠了还是怎样,双腿颤抖许久也没站起来。

终于,陈耀停止了动作,从柜子里缓缓抽出一张卡,喜形于色。“我就说你这么多年苦哈哈地给别人打工能没攒下点钱?果然还是自己留了一手啊。”

陈凡快要疯了。眼看着自己全部的信念和希望捏在了对方手里,是那么脆弱又易碎。“不是的,陈耀你不要动那个钱——”几乎是哭喊出声了。

可陈耀哪里听得进去呢?他红了眼,抓起银行卡就要往外冲。陈凡想抓他裤脚的手也被踢开。

“就知道你他妈不会把钱都寄回家!呵,自己开小金库不帮我还钱,”陈耀居高临下瞪着陈凡,语调无比嘲弄。“就你还想跟我们当一家人?那是我妈,不是你的!你娘早死透了!”

你娘早死了。

你是没娘的小孩。

你跟我们才不是一家人。

尖锐似利刃的话,把陈凡捅了个透心凉。她的大脑好像还在消化语句的含义。陈耀则没再停留,大概是骂痛快了就离开了,而这次陈凡连拦他一拦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瘫坐在地上,被决堤的崩溃和灭顶的绝望淹没。

陈凡想,她只是想要一个家,只是害怕被抛下,仅此而已。她明明竭尽所能做了一切,为什么还是落得这样的结局?

所谓“家”的假象最终还是在心中坍塌、破碎了,精心捏造的美好未来也成为一片虚无。

陈凡什么都没有了。

在这世界上,还有属于她的东西吗。她甚至连一点自欺欺人的可怜幻想都不配拥有。

她又想起那张卡,那笔存款,再次发觉了自己的好笑——她是什么?只是一个提款机似的存在罢了。其余,都是妄想。

“一家人”,是陈凡这辈子最大的谎言和骗局。

破碎的泣音渐停,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悲鸣,像是某种终止符。

(十)

一无所有的陈凡,决定用另一种方式,真正为自己活一次。

 

 

作者阐述:这篇终稿的诞生,其实可以看作是,我想给陈凡的结局一个合理的交代。有前因,才有后果,命运的齿轮环环相扣,这是我从初稿中最想改进的地方。这次,我选择以童年创伤的阴影代替血缘关系,成为那个使她如此难以割舍家庭、渴望爱的原因。其实修改的过程并不是那么顺利,动笔前反复踌躇,犹豫不决;写到一半也会突然卡壳。如何用恰当的情节反映一个人内心世界的变化,是我始终在思考的问题。我努力在这些片段里把她写活,又希望她能不仅仅活在这些片段里。

还有对于结局的一点小小解释:其实这一家人本身并没有一定要逼死陈凡,存款没了还可以挣。但她之所以选择结束生命,是因为自己原本的信念崩塌了,她不能再继续为这个家而活下去了。陈耀的话让她明白,她所想要的家根本就不会存在。陈凡一生几乎所有选择都是为了这一家人,但只有最后这一次,是完全出于为自己的解脱而做的选择。出于这个考虑,陈凡主动走向死亡的归宿,其实就是主动选择跳出关于“家”的谎言和骗局。从内心世界来说,她已经几乎是一无所有了,所以也不必再执着于什么——但在最后的最后,她还有自己。

“除了自由都无足轻重”,送给陈凡——这次请勇敢地为自己而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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