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一男依旧是面无表情地开着车,身旁的她倚着车玻璃,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清晨寂寥的街景一闪而过。“邵一男,你不累么。我累了。”
他的喉结抽动了一下“去个地方。”
他强忍着不去看沈沁苍白的脸和难以被遮掩的黑眼圈,显然昨晚大吵完,她和他一样,一夜没合眼。
恋爱三年,结婚三年,那是他们唯一一次争吵。他感受到这是沈沁一次巨大的爆发。昨天她沙哑着说:“你总是这样,甚至懒得解释。”然后红着眼睛慢慢蹲下来,缓缓摘下了戒指,环抱住双膝,“你变了,不是以前的你了。”
说不出口的话滚烫得翻涌在喉咙,邵一男转身关上书房的门。紧绷着的脊柱在关上门的刹那瘫软,靠着墙无力地划下,就这样坐在门边。他努力保持着理智去客观分析情况,这不能简单归因于沈沁的无理取闹,但她的指责无疑是不平等的,她难道就没变吗?他们高中时也没有到无话不说的地步,现在更没有理由做到亲密无间,平静如水的婚姻究竟有什么让这个女人不满的?
邵一男垂下脑袋,他当然也有不满,但他至少不会乱发脾气。沈沁是上周参加完高中同学聚会而变的神经衰弱?还是她一直就在隐忍?有那么一瞬间,邵一男也觉得累了。那就到这里吧。但他也瞬间被这种念头吓到了。
他想起很多年前高中同学余小诚和他说过的,“你总是习惯什么东西坏了就扔,从没试过可以好好修补。”而且,他和沈沁也不算破镜。他并没有摘下戒指。
可是沈沁摘了。要是沈沁想扔掉了呢?他顿时感到一阵恶寒。沈沁平时的温柔的剪影被一种冷酷取代,他在某些时候能感觉到她是个无情的女人。她会突然的一言不发,会在他最疲惫无助的时候冷眼旁观。
邵一男想要冷笑,却笑不出来。自己确实冷淡,但沈沁曾经也是这么对他的。现在角色互换了,她怎么就受不了了?邵一男突然想到了高中时候的自己。他突然想要回到那里。就这样,想到了天明。
缓缓踩下刹车,停在长长的栅栏前,里面是葱郁的树,在操场上投射下摇曳的阴影。他下车时余光撇见,沈沁怔住了那么一刹那,眼神仿佛是十多年前的清澈,一如他初见她的样子。只是那光瞬间灭了,归于冰冷,“来学校做什么?”
邵一男绷着脸,用更加冰冷的温度回应了一个眼神。他们一起绕进前门,没有吵醒睡着的保安。由于是周日,学校里还有加课的高三党,早自习时间仍然是十分寂静。
物是人非的感觉很奇妙,仿佛一切过去的回忆是苦是甜,在多年后看来都会让人感到美好。只有那件事,是邵一男的心结。他比沈沁更加痛苦的原因就是,他觉得,她早就忘了,她曾经的冷漠,让他彻底走回自己的保护圈里,不敢探出头来。即使是后来再次遇见,他再也不敢像原来那样爱她。
邵一男此前完全不敢让这个只想要温暖却不懂得给予温暖的女人知道,他心底里对她的爱其实一直如初。只是他渐渐学会了掩饰和伪装,仿佛能让自己在这段并不平等的爱里,输得更体面些。
他们一级一级走上楼梯,透明的连廊被树荫筛下的光分成一段一段,再拼接到一起,恍惚仿佛通往着过去。邵一男在四层驻足,回头看着墙上的板报——那里曾经是放储物柜的地方,沈沁的柜子在邵一男上面,所以她站在那里取东西的时候,邵一男不得不在旁边等着,也不敢上去搭话。她踮起脚,露出白皙的脚踝,脚踝两侧微微泛红。
没错,那时候的邵一男就盯着地,顺便盯着她的鞋,等待了漫长的5分钟,直到她转身发现时不好意思得满脸通红:“对不起对不起,要不您先取吧……”邵一男的眼神穿过隐约遮挡眼睛的刘海,和她眼神对上的时候,也满脸通红了,赶紧抬起双手做了几个向下压的动作,那是他在表达“没关系”,也不知道女孩看没看懂,她直接就,跑掉了。
后来有几次,邵一男目睹了她心不在焉地把校园卡揣进外套兜里,脱下外套团成一团塞进柜子,砰的一声关上柜门,才后知后觉地双手抱头——又把卡锁柜子里了。邵一男每次想开口提醒时都觉得她很可爱,而且自己喉咙里堵着东西,她会不会觉得难堪?我是不是多管闲事?他站在沈沁背后踟蹰了多少次也没迈出的一步,还是由于那天早上恰好被过路同学撞到了肩膀,几乎是扑过去扶住沈沁的柜门。他就这样俯视着她,她被柜门和邵一男逆着阳光投下的影子笼罩,像受惊的小鹿抬头瞪着大眼睛,但看到他时那种惊吓却被卸去,如同正要逃离疾风撞进了帆。
“内个……你的卡还在兜里。”
沈沁的眼神不肯离开他,慢慢的把手插进兜里。
“我是说,你的外套里。”邵一男松开了扶住柜门的手,掌心有一道红印,他盯着手心时,沈沁轻轻说了声谢谢。他硬是假装没听见,攥紧了手,露出难以察觉的浅笑。
后来他们的点滴,无非是每一个早上,在这里遇见;每一个下午,在这里道别——沈沁回家,邵一男留下自习。他们各怀心事地把书包塞进储物柜里,闲谈着若有若无的话题。这却是邵一男最珍贵的记忆。
似乎只要没有毕业,这种平静就永远不会被打破。但是最后那个月,邵一男在好友余小诚的“教唆”下,写了一封信,去给沈沁表白。那是邵一男无比平静、遵规守矩的高中,最后的疯狂。
他把香槟色信封包着的情书放在了柜子里,还附带一只粉红色计算器作为礼物,就安排在他们最常见面的地方表白。自己两年来一直是缩头乌龟,不管成功率如何,但是让自己的心事石沉大海,会让邵一男更加痛恨自己的懦弱。这种懦弱里,或许还有傲慢,沈沁难道一点都不喜欢自己么?他想来想去,要到14班看一眼沈沁,心里更有底。
邵一男插着兜,离14班越来越近。教室里的欢声笑语弥散出来,混合着附中四月独有的气味——干燥的试卷和金属水杯里淡淡的茶,带汗渍的白衬衫和来自操场角落的野花。他分辨出了沈沁的声音。
“邵一男?没什么印象。”她仿佛在说一个无比陌生的名字。
还有更加尖细的女声:“就是12班的那个,半长发……我以为你们很熟呢,他有点阴郁的样子,不过……”
“没有。这是闲聊过几句。”她的话是那么斩钉截铁,“他如果喜欢我,他早就会说。乔乔,拜托你不要开无聊的玩笑,让人倒胃口……”
让人倒胃口?邵一男怔住了。那些谈笑声仿佛被无限放大,环绕在四周。这就是沈沁对他的评价?邵一男感觉心里有一块拼图,被突然地粗鲁的剔除了出去,不留余地,所以一切图画不再完整,从缺口逐渐全部裂解,变成碎片,洒落在地。
乔乔似乎决心让剧情更狗血一些。“我是说假如,假如他和你表白,你会答应么?”
邵一男突破防线的机会就这么被掠夺了。
他在战栗之余竟然有一种庆幸。但是等了很久,没有回应。
沈沁和乔乔从教室出来,从靠在墙边的邵一男眼前掠过,她们根本没注意到他。
“邵一男——你小子胆肥了是吧!”
完了,这下沈沁和乔乔都回头了。
14班那个很会打篮球的王兆铎,那个总拿他开玩笑,而且追过乔乔的人。
“任杰说看见你把我球藏柜子里了。原来你言行举止的诡异是因为脑子真有问题啊!”王兆铎气势汹汹揪住邵一男的领子,半拎起来他。
邵一男面无表情,他觉得对方脑子才真有问题,没想到王兆铎接下来更展现了自己智力的缺陷。
他用力拽了一把邵一男,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是因为乔乔对吧,你也配喜欢乔乔?”
邵一男本来丝毫不紧张,这些压根和他无关。可是王兆铎一边拽着他转身走到储物柜那边,一边放声的大喊彻底把他卷入了。“邵一男,你喜欢乔乔都不敢表白。他娘的配不上她!”
邵一男就这样从乔乔和沈沁眼前被拽着掠过,他只注意到沈沁眼里泪水在打转。
王兆铎走到柜门前就开始搜邵一男的身,找到了校园卡,但同时邵一男也狠狠压着他的手。因为沈沁,乔乔,余小诚,任杰,这时候都在这了,还有无关紧要的围观人群。邵一男鼻尖沁出了一层汗。
余小诚一把过去强卡不成,被王兆铎撞开,“人赃俱获,你还想替他抵赖?邵一男,别敢做不敢当啊……”
邵一男看向沈沁,她可以替他解释的。他们一起存放的东西,沈沁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不论怎样,柜子决不能开。如果情书被翻出来,一切就完了。沈沁会更看不起他,他也不会再想见到沈沁。但是沈沁之前的话,或许注定了她不会开口。邵一男觉得王兆铎的暴力,围观同学的压迫,都比不上沈沁此时紧闭的嘴唇,以及低垂的眼睛,更加让他万箭穿心。
可惜他意味深长的凝视被王兆铎误认为是对挽着沈沁胳膊的乔乔,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所以用力抽手把卡拍在扫描区,邵一男甚至没反应过来。
咔。柜子开了。没有篮球。只有香槟色的信封。邵一男本可以去抢,但他觉得很麻木,什么也不想做,他也想紧闭着嘴唇,地垂下眼睛,就这样假装一切和他无关。
王兆铎把卡片和计算器拿出来,正要继续抓着乔乔的话题不放,可瞥见了信封上的,沈沁,启。他没来得及说话,邵一男已经用一种松弛的姿态,把卡片和礼物从他手上扫去,摔在地上,碎裂的声音。
“你有病吧邵一男!”王兆铎被他那股几乎是死气沉沉的劲吓了一跳,但掩饰的很好。乔乔也吓得躲到沈沁背后,因为信封正好摔倒她脚边。沈沁却一动不动,低着头,正好看见信封上的字。
这段回忆的录影带,到这里卡碟。
记忆会模糊,但是情绪仍然清晰。邵一男走到了教室门口,几乎是像当年那样无助地望着沈沁的眼睛,他继续说:“所以我不想表达我自己,把我的真诚倾注给一个……”他没有说出骗子。他还是不想失去她。但一切基本上水落石出了。“省省吧,你也没有多喜欢我。你是在工作之后遇到的我,我们是很合适,但你没有义务要求我和当年一样。”
邵一男说了很硬气的话,和年少时候的自己完全不同,但是,为什么他感觉不到那种应有的释然和快感?反倒是,仍然在深渊里下坠。
沈沁红了眼睛,也红了脸,一如当年初见的光景。“我不知道……当时是因为……”
“因为什么?因为你根本不相信我?还是纯粹懒得掺和?因为我是个怪人?因为你的生活是无忧无虑干干净净的,你身旁的人都是……”邵一男很少一下子说这么多话,眼角挂着冷笑,他自认为筑起严密的防备。
“因为乔乔……”
“因为乔乔?”邵一男虽然早就假设过自己在她心里没什么分量,但还是会不住地发抖。比起冷眼旁观,他觉得这个女人的虚伪更让人如坠冰窖。
“因为乔乔她当时喜欢你……真的……”
喜欢我?邵一男跟不上了节奏,他好像突然变回了高中那个阴郁的中长发自闭男生,一时无法适应和眼前沈沁的对话。
“我不是有心的……我真的不是……婚礼的时候乔乔和我调侃过……”
沈沁呜咽着说不出话。
邵一男突然感受到,十年,真的好久啊。
他又变回了现在的邵一男,缓缓搂住沈沁。他找不到答案。如果他真的那么恨沈沁,还会和她结婚么?他或许从没划清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之间的界限。
“我也累了,沈沁。”邵一男把头埋在沈沁肩颈里,听见她轻轻的说:“对不起,我们能不能,重新,以对等的方式相爱?”
邵一男抬起头,眼圈的红晕染开,像受伤的麋鹿。沈沁踮起脚吻了他的额头,听见他极其微小的声音说:“好。”
//作者阐述:我最想要展示邵一男冷漠背后的软弱,以及他在感情中的强自尊和自卑感,这使得他不断地猜忌和伪装。一个高中时期关于沈沁的插曲,是他心里拔不掉的一根刺。或许受到的伤害最后也无法完全抹去,但是经历了勇敢的坦白,他放过了那个备受煎熬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