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大作品·樱花雪

(一)春
(1)
我十岁那年的四月十三日是我永远无法忘记的一天。自那以后的不知多少个深夜,我在睡梦中骤然惊醒,眼前一片片纷飞的雪白与一点刺眼的猩红却挥之不去。

白日里被囚禁在最隐蔽的废弃楼阁中的记忆,总会趁着夜色偷渡到梦境中,出其不意地对毫无防备的人予以致命一击。

“逃吧,你尽管逃,”它狰狞地笑着,尖锐的獠牙反射着寒光,“可是这个问题你逃不掉。伤害还是受伤,杀戮还是死亡,告诉我你的选择。趁为时未晚,趁屠刀尚未被人们拿起,趁无辜者的鲜血尚未染红土地。献祭你的灵魂还是肉体,告诉我你的选择!”

(2)
那本应是寻常的一天,直到我准备吃早餐,刚刚走下楼梯,一阵吵闹的喧哗和脚步声就呼啸着奔涌而来。我还没来得及皱眉,约翰和本杰明已经气喘吁吁、歪七扭八地立在我面前了。

“早上好,珍妮。”我的哥哥约翰以夸张的姿态倚在楼梯扶手上,神气活现地冲我挤眉弄眼。他实在是一反平日阴沉刻毒的常态。我上次见他这么得意,还是去年冬天亨利大叔因他的最珍爱的怀表被盗而恼怒万分的时候。

于是,在他继续说下去之前,我的心就笼罩上了一层阴影。

“今天天气真不错,你说对吧?”他的嘴角勾起的弧度里藏着精心营造的陷阱。三岁的本杰明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在约翰和我之间转来转去。

“你就直说吧。”我故作镇定地直视约翰的眼睛,心脏却怦怦乱跳。

“我是说,你一定想出去看看,难道不是吗?”他眼里闪过的那一抹玩味般的恶意令我不寒而栗。

我毫不犹豫地撞开他故意挡在我前面的路,奔向庭院。

“千万不要太惊讶哦——”

我把他刻意拉长的尾音甩在身后。

(3)
庭院里的阳光洒了一地,只除了那棵巨大的樱花树下,树影斑斑,花瓣与光点肆意挥洒其间。

和煦的暖风不时吹起一阵花瓣雨,树枝上一簇簇雪白的樱花掀起浪潮。片刻,风悄悄地离开了。像水面的涟漪被时间的手掌抚平,世界再次恢复了宁静。

只留下我在原地仓皇四顾,却觉察不出分毫异样。

凶险潜伏在转角,我一向知道。于是我谨慎地向樱花树靠近。当我踏进树影笼罩的范围,一股令人反胃的陌生气味向我袭来。

不详的预感降临。我缓缓绕过树干,眼神却故意慢半步跟上来——但还是免不了那一抹鲜红像钉子一样扎进眼中,引来一阵心悸。不详的红色,仅仅一瞥我就知道那是血。并且,我一点也不想知道那具体是什么。我尖叫起来,转身逃窜,却撞到了一个人身上。是约翰。

“这是什么!?”我向他大吼。

“哇哇哇,你冷静一下,”他饶有兴致的样子让我又羞又气,“你怎么不好好看看?”

他扳住我的身体,迫使我转过身去,我奋力挣扎,直到我听见他说:“这不是你心爱的宝贝兔子丽贝卡吗?”

我一下子僵住了。像被突然抽去了生命的力量,我感到全身发软,双腿不住地颤抖。

“你说什么?”我的声音虚弱得像悬在空中的蛛丝。

我一步步挪过去,无力的腿几乎支撑不住灌了铅似的身体。我强忍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强迫自己把目光停留在那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上——尽管如此,我还是不禁倒退了半步。在凝结的血块之下,我隐约看见了动物的皮毛,似乎还有兔子耳朵的轮廓;但是已经完全看不出雪白的本色。皮毛之下空空如也,内脏悉数消失不见。只有一根根纤细的骨骼,已被残忍地肢解,零散在外。

我停在丽贝卡遗体的半米之外,再也无法更进一步了。我的五脏六腑全都绞在一起。终于,我耗尽了气力,颓然跪在了地上。

“听说最近常有狐狸出没呢。可惜你的兔子笼还不够坚固呢,都被狐狸咬断了。”

约翰假惺惺的话似乎是从一光年以外传来的。我仿佛丧失了感知功能和思考功能,麻木地跪在原地。

微风拂过,洁白的花瓣纷纷飘落在血红的遗骸之上。

由远及近,一阵喧闹声入侵了这片凝重的死亡之地。约翰带着邻居的男孩们来了。他们大呼小叫地挤过来凑热闹。

刹那间我突然恢复了清醒的头脑。“走开!”我以平生最大的恶意向他们嘶吼,恶狠狠地盯住每一个人的眼睛。我想我的眼睛已经沾染了血红。

“够了!”紧随我的声音之后,另一个相当陌生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惊讶地回头——竟是我的老师,桑默小姐,一向温柔和蔼的桑默小姐,坚定地站在我身后。阳光在身后衬托着她前所未有的威严,她看起来就像一座宏伟的希腊女神雕像。

男孩们讨了个没趣,讪讪地走开了。

恢复了的理智让我尝试着站起来,可我使不上力气。桑默小姐俯下身把我扶起来。我感激地看着她,可她没有迎上我的目光,而是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我困惑而落寞地垂着头,头脑里思绪凌乱。厄运洪水般向我袭来,又须臾退去,还没来得及流泪,为何又剩下我孤身一人?

有人静悄悄地向我走来。我不想理会任何人,但是一把铁铲被递到了我面前。是桑默小姐回来了。她另一只手上也拿了一把铁铲。

于是,冒着一阵阵的樱花雨,我们开始为丽贝卡掘墓。随着有韵律感的挖掘,一个浅浅的墓穴渐渐形成,里面自然地铺上了一层白色花瓣。桑默小姐勇敢地抱起丽贝卡的遗体,轻轻地放置在墓穴中。她颤抖的双手上沾满了血污。

这是永别了。

我鼓起勇气伸出手来,试图像曾经的无数次那样抚摸丽贝卡的身体,想象着她的生命依旧鲜活的样子。可是我的幻想在触碰到的那一刻破灭了。丽贝卡变成了一个僵硬的、冰冷的、干瘪的死物。

那一刻,从心到眼睛的被严重阻塞的通道突然疏通了,泪水猛然涌入我的眼睛。我扔下铁铲,蜷缩起来剧烈地抽泣。

一个温暖的怀抱包围了我。我把心中的苦楚一股脑地倾倒在桑默小姐的怀中。

(4)
那一天后来发生了什么,在我记忆中已经模糊了。我只记得傍晚在餐桌上,当着全家人——我的继父、桑默小姐、约翰和本杰明的面,我打破了一如既往的肃穆的沉寂:“狐狸是世界上最邪恶的动物。”

我话音未落,就听见了约翰不屑的嗤笑。

桑默小姐默默地看了我一眼。

“狐狸也是为了谋生。”餐桌另一头远远地传来一个生硬的声音,幽幽地回荡在大得空旷的餐厅里。我抬头对上继父的眼睛——铅灰色的,令人联想到阴天里纹丝不动的海洋,还有悬崖上的秃鹰。

他的脸一半沉在阴影中,另一半的轮廓在灯光的照射下棱角分明。那是一张军人的脸,冷得像铁。

(二)夏
(1)
我的童年在德国波恩市南部的一个小镇里度过,每年春天粉色和白色的樱花都会开满大街小巷。三岁之前我并不住在这里。那时我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但是那些年的记忆已经所剩无几了。我的记忆从三岁开始。那一年我失去了父亲,跟着妈妈住进了继父的别墅。继父在一战期间是一位军官,曾立下赫赫战功。继父的儿子——比我大两岁的约翰对我持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敌意。作为军官的儿子,他从小以暴力为荣。他似乎生来就会打猎,最喜欢炫耀的就是他在一天里用弹弓打下了多少只斑鸠。

我应当在六岁上小学,但是由于我患了先天性哮喘,我不得不待在家里。继父为我找了一位家庭教师,杰姬·桑默小姐。值得一提的是,母亲、继父、约翰和我都是纯正的日耳曼人,我们都有标志性的金发碧眼;而桑默小姐的头发和眼睛都是深褐色的。她告诉我,她的父亲是犹太人。

母亲和继父婚后一直很恩爱。我七岁那年,我的弟弟本杰明出生了。不幸的是,一年后妈妈突发心脏病去世了。悲剧的发生都是在骤然间的,就像丽贝卡的死亡一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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