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沙(终稿)

不知道是不是改得更糟糕了 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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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记忆正在流失。

一开始只是一些小事情——茶杯落在哪了,没给家里的花浇水,出门不记得带钱包。

到后来演变地越来越厉害——买菜给多了钱,忘了邻居的名字,甚至有一次出门时不记得锁门

女儿终于开始重视起来,把她拉到了医院。医生的话里充满了她听不懂的古怪名词,还夹杂着些外文,她们拎着一大兜子药从医院慢慢往家走。她能感觉到女儿的情绪有些低落,但装作一副无事的样子。

 

她得了记忆减退症,病如其名。目前只能靠吃药减轻症状。

“但幸好发现得不算晚。”女儿帮她把药从兜子里拿出来,“医生让你多做做智力游戏,比如数独之类的。平时记事多用用心,不行就使劲记。”

 

她听别人说过,病人到最后会把所有东西都忘了。变得“眼神呆滞,瘦骨嶙峋”,到最后完全不能自理。

这不就是慢性死亡吗,她想。

但她不愿意这样。她还刚退休,没享几天福,还没看见外孙女上小学,她挺不甘心。

 

那一阵子真的很焦虑。她照着女儿说的使劲记着,可记忆就像是握在手里的沙子,任她怎么用力都会从指缝里溜出去。

 

她开始尝试做数独,对着一个个九宫格冥思苦想。很快,她发现那些数字和格线似乎粘着在了视网膜上,随着视线开始变得无处不在起来。她觉得自己着了魔,看窗户,窗户上有数独,看天空,天空上也映着数字。她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什么毛病,吓得几天没去碰数独本子,眼睛里的图像没了,但她也不敢再做数独填空了。

 

她忘东西忘得越来越快,话到了嘴边就想不起来。报纸上的字密密麻麻,每个字都认识,连到一起却不知道读什么。

外孙女把自己没用几页的日记本送给她。写点什么好呢,反正日子千篇一律。她在上面记下了自己做的一个梦。

在梦里她站在楼道的台阶上,似乎知道自己能飞,她扑扇着翅膀往下跳——那翅膀和外孙女前几天背在背上的还很像——跳是跳的很高,在天上却只能停几秒就轻飘飘地落了下来,落在后几节台阶上。梦里她似乎很想飞起来,越急却越飞不高,只能无力的挣扎着,一次又一次的尝试着。等她蹦到楼梯的最后几阶时,她已经连跳都跳不高了。似乎是地心引力夺回了主动权,把她牢牢地锁在地面。

楼道边转过来三个人——是女儿女婿和小外孙女。外孙女捧着一把金粉,弓着上身,轻轻洒在她身上,说:“姥姥,您只是忘洒金粉啦。”说着她们一家三口便腾空而起。梦里的她很高兴,以为“金粉”是解决一切的办法,她满怀希望地扇着翅膀跳起来,却又一次落了下去。她失望极了,看着他们三个在天空上快乐地翱翔着……。

梦醒了,那种无力感和一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深深地徘徊在她脑海里。她拿笔把这个梦记了下来。

 

不知道有多长时间。反正日子就这么过着,一切都是灰色的——哦,有女儿女婿和外孙女的那些片段是彩色的。它们就像是灰色胶卷中混入了琉璃的碎片。她记得外孙女考了满分的卷子,记得她给自己拉二胡,记得他们依然都爱吃自己做的炸酱面。

除此以外,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唯一的新东西好像就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日复一日的运行轨迹会时不时被一阵刺耳的滴滴声打断。她停下来想这是什么,然后顺着声音找到一个小盒子。那似乎是女儿拿来提醒她吃药的。看见这个盒子,她便想起来自己好像要时不时多记着点东西,嘴里念叨着,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转头就把又这个念头抛到九霄云外——就像有一个巨大的黑洞,正在把她吸走。

 

有一天晚上她梦见了一个老太太,白色的头发炸着,看起来疯疯癫癫,眼神呆滞着,瘦骨嶙峋。拄着一根拐杖,迷茫地在小区的路面上站着,嘴里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她被吓醒了,梦里的那个人似乎就是自己。

她爬起来对着镜子照了照,吓了一跳。镜子里的女人格外地陌生。

镜子好像出了什么问题。这绝对不是她,反而越看越像梦里的老太太。

她嘀嘀咕咕地爬上床,打算像女儿抱怨抱怨,镜子用久了也会老化,会变形,照出的人会完全不一样。

第二天,还没等她开口,女儿却先拿来了一个扁片一样圆咕隆咚的东西。说这是一个追踪器,免得她以后再自己出去乱走的时候找不着路。一下子,追踪器和梦里那个干瘦的身影似乎重合到了一起。她当时就急了,“我不要带这个。这就是被监视着。找不着路我可以问,我不带!我还没到那地步,以后真傻了我根本连门都不出!”

她清楚地记得上一次走错路,就是自己问着别人回来的。她把这个例子举出来,试图证明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女儿有点生气,大声说:“妈!这事您都已经说过三遍了。”

她有点愣住了。

再一次从医院回来,全家人的兴致都不高。外孙女也跟着去了,她豁的发现这个在她印象里只有一丁点大的小姑娘已经快和自己一样高了。她不记得她一点一点变高的样子,这个发现让她有些茫然。“不过,也许是我变矮了呢”,她安慰自己。

 

 

她会为自己错过外孙女的每一段成长感到遗憾,在家人遇到难过处境时自己不能第一时间提供帮助感到自责。但现在,那些她参与和留住的部分也要消失了。

有一天,她会忘了所有事情,忘了那些美好的时光碎片,忘记一家人一起陪伴走过的岁月,甚至忘了一直活在她记忆中的老伴——她不想让那一天这么快地来临,但她的记忆已经成了易碎品。

她坐在椅子上,开始回想自己的一生。她遇到过的人,难以忘怀的事情,改变自己一生的转折点,她想忘记的,不想忘记的。这些回忆似乎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一些原本历历在目的笃定的东西开始模糊起来。她试着拿笔把这些都记下来,翻出了外孙女送给自己的笔记本,打开之后一眼就看到了很久很久之前,自己记下的那个梦。

她的翅膀在失去功能,金粉已经没有作用了。她离那种无力感更近了,她不想让黑洞吞噬掉自己,但她无能为力。

手中的沙子在一点一点落下去,她费力地弯腰想捡起它们,却发现无从下手,风一吹就散了。她也攥不住沙子,也拾不起它们,

 

女儿把她接过来和自己一起住。新的小区和新的环境让她有点恍惚,也产生了一种莫名奇妙的慌张。她试着出楼门走过两圈,有些分不清楚东南西北,转久了头还晕。她让自己死死记住了楼号和单元,却在回家时忘了楼层。

外孙女已经上初三了,每天自己骑车上下学。她试着像以前一样给全家人做饭,却因为不熟悉把厨房弄得一塌糊涂。女儿要请一个阿姨来照顾她。一个人住的时候没人说话,现在家人跟她聊天,她却不知道该接点什么了。同样的问题问上三四遍,对方的话一长就开始要听不懂。

她忽然觉得对家人来说,自己好像没什么用处了。

 

她还坚持每天出去遛弯,好几次次迎面遇上一个老太太,笑着就跟她打招呼开始闲聊,就好像她们已经认识了很久。她一头雾水,心里有些不高兴,假装没看见对方,低着头快走。

还有时候敲门声一响,她就一激灵,往房间里躲,总觉得门外站着的是一个瘦骨嶙峋炸着头发的拄着拐杖的老太太。她很怕她,却忘了为什么。还有时候,她以为回来的是自己的老伴。只是出了一个长差,回来之后还会给自己一个大大的拥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女儿不让她再进厨房,也不让她一个人出去了。她很不高兴,几乎吵了一架。女儿生气说她出门不穿外套,不关灯,门还大敞着。有一次家里没人,甚至炉子上烧着水就往外走。不让人跟着还总是走丢……

外孙女把她拉进屋里,轻轻哄着她,语调就像哄一个小孩子。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很多错事。她低下头,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没什么用了。她开始有点害怕家人会嫌弃她,责备她,受她拖累。

那之后,白天家里好像就多了一个陌生女人,说自己是来做饭阿姨,她老是记不住。待久了却也习惯了对方的存在。只是有时候会呆在沙发上怔怔地想,这个人是谁来着。

 

 

她好像站在一片大平原上,周围有些安静的过分。天空是深蓝色的,平原上面有一个大洞,非常大。洞是黑色的,边缘似乎冒着白光。她靠近那个洞。她能感知到那深处似乎有什么能让她感到愉快和温馨的东西。她努力的想知道洞底下究竟有什么。

她又靠近了一步,感觉手中的什么东西似乎在被这个大洞吸过去。她感到了不安,深深地不安和慌张。她不想它们被吸走。就像吸走的是她的灵魂。

她知道自己好像在做梦,她想知道洞底有什么,她想捡回自己原本好好攥着的东西。于是她跳进了那个洞里。

她跌进了一片柔软中,被失重感吓醒。睁开眼,发现床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两把铺上了褥子的椅子,她跌出了床的范围,被椅子接住。她爬起来,拉开窗帘,看着外面灯火通明的大都市。恍惚间,她觉得那个洞好像就隐藏在面前高耸的建筑物之间。她心中产生了一种不可遏制的向往和探寻的渴望。她要走到灯火通明的地方,找到那个洞,找回属于自己的什么东西。

 

她小心翼翼地出了家门。在街上顺着街道乱走。深夜的车很少,幸好车很少。她在路上走着,脚下是黑的,而那些光亮似乎就在眼前。她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想法,也许她之前来过这里,只不过那时,街上还都只是两个轮子的,可以骑的那种东西——叫什么来着。

她也不是一个人,那时候她的老伴陪着她。

 

她似乎看见了前方的一场聚会,热热闹闹。围着一个黄色的明亮路灯。她走过去。眼前都是她的老熟人。同学,同事,甚至邻居……尽管已经叫不出名字了,但她记得他们。聊着最寻常的事情。他们的长相都还年轻,笑着看着她。她一句话也没说,却有一种融入感。就好像他们本就应该这样待在一起。

他们提起了她已经上了大学的外孙女。她对此表示困惑。

他们和她说:“你只是忘了一些事情。”

她好像确实忘了什么事情。她的脑子有些混乱起来。

她一定要找到的黑洞里的那个东西能让自己的家人高兴起来。能解决她的所有问题和困难

如果找到了黑洞,捡回被吸走的东西,也许她就能飞起来了,恐怖的老太太就不会敲她的门,她不会再做错失,不用再害怕自己没用,女儿也不会再吵架…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黑洞的存在。

她觉得自己深埋在潜意识里的什么东西开始触动。老伴女儿女婿外孙女都和她试图握在手中的沙子一样,被黑洞所卷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她微微加快了步伐,她继续向前。似乎周围的楼房正在被无限放大,依然漫无目的地乱走,却记得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寻找到那个洞。

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上方没有那么黑了,天好像要亮了。

她在街边上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看着远方和周围的人。

她似乎看见了自己。那时候她还是个几岁的小姑娘。天是浅蓝色的,总让人觉得天空尽头应该有淡蓝色的雪山。她站在一个公园的小路上。路是在微微凸起的山坡上的,草地上应该有小花。她站在那里很茫然,似乎应该有人答应过要回来,但这里却只剩下自己。她好像是一个被什么东西丢下了的孩子。

就像握不住的沙子,她的所有东西都会随着越来越大的黑洞消失,只有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在原地……

 

外孙女在一个街心花园边上找到了她。躺在公园的一把椅子上睡得很香。

幸好没有走多远。早上起来一家人兵荒马乱,险些要报警。她碰掉了姥姥的房间里似乎是自己很小的时候送的一个日记本。里面几乎被记满了东西。

她看到了姥姥做的奇怪的梦,明白了她整天嘀嘀咕咕的“金粉”是什么,知道了为什么每次有人敲门时她会害怕地叫着“白头发老太太”。知道她被记忆丢下的痛苦,姥姥害怕自己变得越来越没用,有一天要面对家人的嫌弃抛弃……

 

 

她很快就把这件事忘了。生活再次回到了往常的样子。老伴一直在出差,随时都可能回家给她一个惊喜;女儿和女婿三十多岁,甜甜蜜蜜;外孙女似乎刚上初中,又似乎已经大学毕业,去国外留学了一圈回来;家里的和和善善的陌生人依然自称“阿姨”。

 

平常的一天,那天的太阳很暖和。她躺在躺椅上,享受着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想起了——也许是一段久远的记忆,也好像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做过的一个梦。那个梦里天空很蓝,蓝到让人觉得天边应该有淡蓝色的雪山,她只是个几岁的小姑娘,姨妈带她出去玩,在一个拐角后面躲起来。她看不见姨妈,觉得自己被丢下了。梦充满了茫然无措和惊慌,却仿佛下一秒她就会扑进大笑着的姨妈的怀里。明明带有茫然和惊慌这些情绪,却依然让她感觉这是个好梦。

 

她知道有一个黑色的洞在吞噬着自己的什么东西,但却感到心安,就好像有什么压过了黑色大洞带来的恐惧。

那种给她带来心安的事物似乎也有像阳光一样的感觉。

好像在窗外的高楼之间,一片充满绿意的有些喧嚣的地方,有谁给了自己一个的拥抱,好像有谁和她说,黑色大洞会吞噬掉记忆,但家人之间的爱不会因为一个人的自身价值而改变,也永远不会因为记忆的消失而消逝,

 

那一瞬间,潜意识里的什么东西一下子被解放出来,似乎有一块石头落了地,浑身上下都被温暖所包围了。那种温暖压过了一切不安和恐惧,伴随着出现在她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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