宕机(终稿)

 

4月10日,北京。

刚刚与朋友道别的你走在略有些寒意的夕阳之下,娴熟地蹬开自行车的脚蹬。帆布的书包就随意地瘫在自行车的车筐里,右边的把手上还挂着一杯散发着浓郁的芋泥香的奶茶——星期五嘛,犒劳自己一下大概也是可以的。

车头轻颤着,与一片密密麻麻的轮毂一同汇入亢奋且喧闹的海洋中。

路灯将道路点得极明,在急驰的视野中划作数道光轨。眼前红黄的光晕散开,轻晃三两下后又凝作清晰的小圆。路旁皆是被灯带从夜空里框出的黯淡的混凝土大厦,正透过层叠的氖光招牌威严地凝视着地面上沿着条条狭缝流淌的荧光。数层楼高的、宛若碉堡的大型载具纷纷从这辆单薄的蓝色小自行车旁擦过,衬得此般夜景里的你是如此渺小。

红灯,胶皮的摩擦声混入一片宛若下坠的背景音乐。

你仰头,灯柱与建筑一齐指向夜空里那个硕大的满月,红光衬出其上一行像素化的文字:

    凌晨2:03

    主降临了。

“各部门就位。”广播中传来生锈的哑声,“传送将于十分钟后启动。请您携带好全部个人物品,站至地面蓝色圆圈中。”

又来了,这几乎是每晚例行的仪式。

一阵整齐划一的车门的开合声中,你拽着自行车,跨进一旁正闪着光的传送井中。

“铛,铛,铛……”

被蒙上了毛玻璃一般局促的视野里只余下闪烁的蓝色光点,和一个挥舞的白色箭头。

 

 

 

凌晨四点,手环上微小的电流刺痛着神经末梢。

注射时间。

白雾从便携液氮箱中倾泻而出,固定在底板上瓶颈般粗细的浊液逐渐刺破雾帘,进入你的视野。你像往常一样将它搁置在洗手台上,再拿着刷头凌乱的牙刷胡乱地在嘴里搅了搅。

“又长痘了么……”你俯身趴向镜子,下颌上的一个小红点被放大得像是气球上的靶心。

水珠从身下尚未拧紧的水龙头里一滴一滴地滑落,在池子里敲出三两声轻响。一旁的百叶窗轻轻翻动着,时不时传来一阵风啸。目光突然跳脱出躯干,拉得极远,漆着黑白格子的气球薄膜内般的空间里只余下你矮小的背影。

嗒……嗒……

窗缝里飞进一阵微冷的风,墙上指针的摆动声犹如圆钝的指甲刮挠着你的脸颊。

“哐!”

放大的瞳孔在同样瞪得浑圆的眼眶里缓缓向右挪动——

镜中阴影处的通风管道正诡异地剧颤着,其内的困兽不时地锤击着已然变形的金属外皮,震得它随你急促的呼吸起伏。

声音加了速,空气中泛起的无形的巨球径直向你背后撞去。你忙转过身来,手肘猛地撞在镜前,慌忙的双腿近乎要跨上洗手台。那一小瓶注射液在台子上颤颤巍巍地转动了两圈,便一头栽倒在了地上,散成碎片模样。你下意识地抽回了脚,心跳声如头盔般将你的双耳紧紧蒙住。

嗒,嗒,嗒。

眼神扫过昏暗且空荡的浴室,无事发生。你方才疑神疑鬼地探出了一只脚,将重心挪回了地面。地上也依旧是密密麻麻的瓷砖的小格,毫无变化。然而你突然想起了什么:

碎片消失了。平白无故地消失了。

 

 

手中转动的圆珠笔又一次掉回了桌面上,题目下也不过只是多了两行虫行般的草稿。你懊恼地猛敲了两下太阳穴,试图让脑子里的浆糊与通风管道里那阵莫名其妙的撞击声顺着左耳倒出去。

徒劳无功。

眼皮仍旧像被强大的牵引力拽在一起。

你索性盘起双臂,头向着侧面一歪,泡入幻觉的井中。

 

一阵煤灰般的屏障后,是一模一样的浴室,和一模一样的面孔。你正瞪大了双眸,单手探向地面上那一小团被故障信号的虹光笼罩的碎片。

“嘶……”你赶紧将手缩回胸前,眯着眼睛查看被割出的伤口。

深不见底的黑洞随即合在了一起。没有血液,没有疤痕,书本上所说的任何痕迹都没有留下。

你宛如一下坠入了空荡的山谷,不知所措地打探着四周。

镜角上,摄像头莹莹地闪着蓝光,却像是指向你的、黑洞洞的枪口。

惨白的灯光像残烛一样被掐灭,黑暗中响起刺耳的警报,红灯构成的火海淹没了你的下半身。你用力捂紧耳朵,那躲闪不掉的声音却一会从头上压下,将你碾作尘灰;一会又像是从体侧钻入的子弹,旋拧了数百下后直接将你的五脏六腑一同绽破。

 

待你再次反应过来时,你已被固定在皮质的座椅上,动弹不得。面前俯视着你的女人推了推眼镜,暗红的双唇间蹦出来几个字:“你醒了。”

你下意识地向后靠了靠,点了下头。

“13号,你应该清楚自己触犯了信息保密法吧。”她又向前走了几步,宛如一座大楼矗立在你的面前。

“我……我不理解。”

“这只是通知,不需要你理解。”她低头在手写板上划了三两道,“十三,十三……怎么每一次都是你……”

每一次?什么叫每一次……

你暗暗揣摩着这无端的指控。

“你要把游戏运维信息全盘托出么,艾利亚。”电脑前的男人转过身,“她芯片还开着。”

她轻蔑地笑笑,抬头拉下了带有枪头的机械臂,简单调整了下参数后便将针尖扎入了你的小臂。

电击般的酥麻感顺着静脉迅速击中你的心脏,胸腔内似乎有双大手一下将其翻转了半圈,又用力地攥了几下,将流淌的血流反向打回每一条通路。面部肌肉挤压成一团,仿佛这样就可以宣泄你从未感受过的痛苦。半眯着的眼里,事物一点点黯淡了下来,最终变成漆黑一片。

几个金属卡扣自动打开,你再无半点力气的躯体笔直地拍倒在地,面部的血液流淌在冰冷的地上。颈后的金属舱门缓缓张开,将只有一个指节大的芯片呈递了出来。

他们拽断四周的神经,随意地将芯片抛进了桌上的小匣子内。“拉个克隆体来,我们需要新的13号。”

“明白。另外,我必须指出,程序急需调整,尽量不要让她看见物件消失时的故障信号——我们在这里浪费了太多次了。”

然而,匣中并不起眼的小方块上,红色的开机指示灯正在他们背后闪着。

 

 

你猛地惊醒,手表上赫然一个“6:08”。好在,还有半小时才到出发的时间。

挠了挠蓬乱的头发,你试图将眼前浮现的几幅荒谬的画面拼成刚刚所见的故事。碎片……黑暗……红灯……

八成是出现幻觉了吧……还是去医务室看一趟的好。

你拿起桌上的梳子,却觉得触到了什么发凉的异物。你反过手来,正要顺着脊背摸去,耳畔却突然响起一个模糊的词句:

 “信息保密法”

手指一点点向掌心蜷曲,你若有所思地将其撤回了面前。

 

你将自行车在车棚里一横,朝医务室狂奔去,风一路呼啸在你的耳边。

“医生……”你扶着门框粗喘道,“我……我好像……晕倒了两个小时……还有……还有奇怪的幻觉……”

“快进来,快进来。”她搀着你坐到了一旁地小圆凳上,“大概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我说不清,”你焦急地像演讲时那样挥动着双手,“四点多那会儿,我正写着作业……脑袋突然变得昏昏沉沉的,我就想着说趴一会……结果……结果就看到了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等我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六点多了……”

“嗯……”她点了点头,“你昨晚打抑制剂了么?”

“没有……我不小心把它打碎了。”

“那就难怪了。”她转头去取桌上的冷冻盒,“没事,你只是‘本能发作’了。”

吸满了一注射器的浊液,白大褂的摩挲声一步步靠近了你。“放松……你只是不小心陷入了‘睡眠’。”

“‘睡眠’?”

“是的。这是种常见的基因缺陷,所有中国人都有。症状主要是会发生周期性的晕厥,也就是所谓‘睡眠’……所以你得坚持打抑制剂啊。”

你答应了两声,程序性地道了谢,便走出了医务室。

门外蓝色玻璃的倒影中,你隐约可以看见短发下的金属光泽。先前你已经见过多次,只是你从来没有想过它究竟是做什么的。

现在你懂了。

 

 

你打开了信箱,又是全新的冷冻盒。这一次你没有将它带入屋内,甚至没有打开盒子,而是直接将其砸碎在了脚下的大石上,让其融入了泥土。

第四个。

你洋洋得意地在脑中记录着自己的战功,坐回了书桌前。

熟悉的眩晕感袭来,你没有再用掐小臂等等愚蠢的手段阻拦它,而是任凭自己陷入那个亦真亦幻的世界。

 

你在一阵电子的杂音里被拉回了熟悉的自行车上,却总觉得面前的空气都像凝滞了一样阻碍着你的前进。手表上秒针的一动被拉得出奇得长。

“近期我国与其他多国也确实是预感到了,这个……天灾的迹象。”头发斑白的牧师在天空中悬挂着的多块扭曲的屏幕里举着话筒道,“我们所达成的共识是,这将会对世界有着毁灭性的打击。危难时刻,我们要相信主的力量,虔诚地向他祷告……我们需要全体教民的配合,一同打动上天……要相信,主会救其人民于水火之中!”

四周的人穿着统一的黑袍,纷纷从载具当中飘向半空,手轻放在胸口默念祷告之词。你也不由自主地成为了其中的一员,与他们一同拉成一个大圆,圣洁的音乐顿时和着管风琴响起。河水腾起,在圈中形成了猛烈的水流,直插天空。

然而在你的余光里,地面忽而崩解开来,露出张牙舞爪的岩浆。紧接着,圆环开始快速下坠,堕入望不见边界的红湖中。音乐化作无序的、撕心裂肺的吼叫,火龙顺着水柱盘旋而上,毫发无伤地将其吞噬……

你在剧痛之中抬头,天像个很高的罩子,你便是其下的托盘上挣扎的蝼蚁。

 

你回到了最初晚高峰的车流中。

这一次,你带着笃定的决心,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天灾之前一点点蹭到了边境的天梯前。在缺月上仍写着10秒时,你手脚并用地上到了人潮拥挤的顶点,却如渔民的桶里妄想挣脱的螃蟹一样,被同伴推入了崖下的火中。

空白,漫长的空白。

 

你睁开眼,仍是一样的车流。

 

 

你猛地从臂弯里抬起头,脸上泪痕纵横。

这只是个噩梦,只是个噩梦……

你自我安慰着,用冷至冰点的水一遍遍泼着滚烫的头脑,试图降下温来。从挂钩上取下毛巾,蒙在脸上,你如同行尸走肉一样走到了餐桌前,抱着最后的希望打开了电视。

“近期我国与其它多国也确实是预感到了……”

“咣!”你拍桌而起,盘子滚落一地。仰头看着天花板上那个冷漠的、始终如一的吸顶灯,你再也控制不住爆发的情绪,指甲深嵌入头皮之中,吼声从喉咙深处如泄洪般喷涌而出。

七天,十二次……

十二个克隆体前仆后继地试图摸索出一条生路,到头来我们全都是被耍了!一切都只是循环,都只是徒劳无功的循环!!!

 

指缝里再次现出光的影子。

你自认坦荡地拽着几近散架的皮肉,蹬上了命运的蓝色自行车。

 

空气滞固得像是一大团凝胶,你弓着腰,咬紧牙关,在那熟悉的乐曲里用前轮一点点地掘出路来。人围成的大圆从极高处俯视着你一意孤行的前进,眼神里是屠夫看着待宰时用力冲撞铁栅栏的羔羊的讥讽。

圆中的缺月上,一个闪着红光的“00:10”。

你被绊翻在地,膝上的鲜血擦出两条极长的红线。

主,救救我……

你将手放于胸口,最后一滴泪水落在柏油路上。

 

 

裂纹在眼前蔓延,很快便贯穿了道路。脆弱似纸板的路霎时顺缝隙断开,鼓作山包模样,岩浆从峰脊处喷薄而出、下落,随后便顺着道路流淌下来。

你与后排的载具,像是被鸡毛掸子拂去的灰尘一样,顺着汹涌的火河的流向四散逃窜。

红剑如激光一般,一齐指向空中因高温而飘渺的那个硕大的光源。一声爆破般的灼烧声后,世界陡然被熄了灯,只剩下堆积的红黄车灯与远处群山上肆虐的火光。天空中的阵列堕入熊熊燃烧的湖泊之中,地面的行人望着那被焰火囫囵吞入的背影,尖叫不已。一时间窄小的山路上堵作了一团,有人以一阵漫长的祷告径直跳向悬崖之下,却唯独没有再向前行进的车影。

咔。

一声拉闸样的巨响,路面上一个规整的方块连同其上的岩浆一起变作纯黑。这种声响逐渐分不出先后,连绵不绝,从断口处一路延伸向远处的山脉。载具、栏杆、大厦、马路、山峰、天空……接连被夷为平地。

你弯腰,显示器的方格反着不知何处的光。再挺起身时,前方的路人竟从肩膀以下断开,身侧闪着与无数次目睹的碎片一样的虹光,然后一起消失作一条白线。

你的视野也如同被拉上了拉链,逐渐合成一道狭缝。你最后看向曾经的天空,即便它已经化成虚无——

反转的太阳状图标后,一张巨大的、遍布胡茬的面庞,隐约可以看见他满是污渍的深蓝色t恤领口。

“主……”你扯着嘶哑的声音,在彻底被封锁在线里以前,从缺口处送出了你终末的崇拜。

 

屏幕外的男人抄起只剩融化的冰水的饮料瓶,猛嘬一口,一阵刺耳的气泡声。隔着瓶子仔细地审视了两下,他将其反手抛进了身后如山的外卖盒里,又不耐烦地拍了拍键盘上的空格键,溅得上面满是水珠。

“妈的,怎么死机了……”他倒向电竞椅的靠背,“真的有人能玩出HE么。”

 

叮当,叮当。

漆黑的空间里,监视器上的蓝点逐渐扩大成传送井模样,地上立起车流走过的高架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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