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承受之轻

I

五岁的小女儿正长篇大论地向我哭诉着自己在梦里被怪兽欺负的无聊透顶的故事。“这有什么的?又不会真的吃了你。”我告诉她怪兽根本不存在。她失望似的低着头哭哭啼啼地拖着脚步走了。

“林,我讨厌你!”她嘶吼着,擦着眼泪快步跑回房间。

“砰!”

门被重重地摔上了。

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走到厨房一看,没有碗盘被笨手笨脚的女儿摔碎。我长舒一口气,悬起的心终于落了地。那就好。

小孩子未免有些脆弱鲁莽,我知道的。但对待小孩,这样一副面孔也就足够了。

 

II

小夜灯。

黑夜,光滑得没有一丝灰尘的木地板映出诡异的绿色的光。

一个亮着荧光绿的微弱光芒的小夜灯。

它倚着惨白的,或许还有些掉皮的墙角,正拿着一把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指向我。我终于是被它发现了。我不知道它哪里来的手,更不知道它哪里来的腿。我只是一声惊叫随即怀着一种莫大的恐惧反身在没有尽头的弯曲廊道上跌跌撞撞地跑。小夜灯追着我,用那子弹好像用不完的手枪四处乱打,似乎是在耀武扬威。我不敢回头看它。我一直跑,一直跑。

直到走廊的尽头。

我几乎直接跪倒在那苍白的墙前,闭着眼睛,莫大的恐惧使我发不出任何声音,包括啜泣。小夜灯举着手枪,一步一步向我走来,这时我才有时间仔细地观察它:小夜灯已经被嵌在脸一样的插座里,倒不如说,小夜灯给自己画了张皮。小夜灯缓缓抬起数据线一样苍白的手,对准我的脑袋,扣动了扳机。

我的眼睛几乎从眼眶里跳出来。惊魂未定地深呼吸。窗帘后的天还是阴沉的,黑洞洞的,像巨大的枪口。我在床上扭动几下,翻了个身,将不厚的被子裹得更紧。我合着眼睛,但倦意全无。我的脑袋里、心脏里充满了肾上腺素,我尚且稚嫩的手随着胸膛一起一伏,如同做板块运动的山丘。

小夜灯,它就在我的床脚。

 

III

“林,都几点了,你还没睡?”严厉得像是质问。

我掖着被角,颤抖着嘴唇向妈妈分享了这个诡异离奇的梦。

她的嘴角竟难得地咧开了几分弧度,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她这样的表情,第一次是我六岁初学自行车跌倒,脑袋多出好大一个包时。但我依稀记得,有人来家里做客时,她分明总是笑脸迎人的。

“这有什么的?小夜灯又不会真的打你。”

 

IV

绿色的荧光,这次却没有了具体的形态。一团虚空,一团飘渺,一团不可名状的恐怖。跑,纯粹的逃亡,直到无路可跑,直到悬崖。它不急不缓地一点一点移动,逼迫。

“啪”,崖角断了。

我从空中由静止做自由落体运动。惊慌中蹬腿——

“砰!”什么东西应声倒地了,几乎同时我的身体控制着我弹了起来。

苍白的灯盖下来,黑板上同样苍白的大字方正规矩,却好像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一般毫无生气。我在自己大大偏离规矩的椅子上呆住了。此刻班级里十三双眼睛正齐齐看向我,看向被我踹翻的桌子。我记得班里有三四十个人,还是二十几个?记不清了。剩下的大概是睡死了吧,我想。

“林?你还好吗?”老师小心翼翼地用探寻的目光向我投来。她知道我什么脾气,也不敢招我。“没,继续上课吧。”我扶好桌子,拾起散落满地的书,又在两摞厚厚的书本之间伏下了。

梦,总是梦,总是苍白的噩梦。得不到疏解的郁闷在体内奔涌,几乎把血管全冲破。

 

V

“哐当——”厕所门被进进出出的人扰动,发出巨大的抱怨声。

“都几岁了还怕这个,有些人啊——就是玻璃心。”

“那是,人家内心可是个小公主呢!”

“诶呀,怎么还哭了,你一会是不是还要告老师啊?不管你喽,哈哈”

几声刺耳的讥笑。随即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我必须澄清,听见这段对话纯属无心之举,但其中内容实在是令我有些好奇。

凑过去一看,是个高我一头的女生在掩面哭泣。

“你还好吗?”

 

VI

天是黯淡的,盘旋的鸟儿像秃鹫。风很冷,夜很深,但我几乎感觉不到什么了。或许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场噩梦?若非如此,上天为什么给予我救赎与被救赎的希望,又重重把它摔在地上?或许她是个鬼魂,像小夜灯一样。若非如此,她又为什么在接过我抛向她的橄榄枝后,又在背后以尖利的嘴将他人曾加诸于她的罪加诸于我身?曾几何时,我们还亲密无间,但当我将最真实的、脆弱的我刨开给她看时,她为何又模仿起那些恶人的脸孔,转过来嘲笑我呢?我实在想不明白,混乱的思绪像超轻粘土做的DNA模型,越理越乱,越剪越粘。

向下看,万家灯火几近阑珊。但我不想拥抱那漆黑的土地,至少现在不想。无论如何,生命是最重要的,不是吗?如果这就是世界,那我就在它的铁律下屈从吧。

沿着黯淡的路灯光浑浑噩噩地进了家门。

父亲的房间里传出几声唯唯诺诺的应答声和画饼声,我几乎能够想象他对着空气点头哈腰的滑稽样子。这真的是平时那个威风的他吗?还是说,他有着两张面孔,见什么人就出示通行证一样地出示哪一张?

 

“Call ended.”

“爸,我回来了。”

“林,你在学校是不是又跟老师同学闹矛盾了?我告诉你多少遍了不要惹事,你听懂了吗?”

“可是爸——”

“行了,快去写作业,别耽误学习。”他嫌弃似的摆了摆手。

灯泡似乎是坏了,它照射着的一切东西都变得苍白而毫无温度了。

 

VII

最近噩梦少了,我也能坦然笑对各种冲我来的嘲讽和责骂了。只是总感觉脸上痒痒的,妈毫不厌倦地看着泛着白光的手机屏幕,头也不抬就判断我长了青春痘。

可我总是觉得自己长出了另一副面孔——从某种意义来说,这也没什么不好,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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