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死者永少年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沈鹿笑着和我说再见。

 

我和沈鹿相识于年少时。

十五六岁的少年,在明亮的舞室里站作一排挺拔的白杨树苗,年轻的女老师走来之前,有人拉开舞室门,一张白而小的脸露出来,一同暴露在各色目光下的,还有他脑后高高的盘发。

他是踩点到的,看到已经列队的其他男生,向着他们和老师躬身行礼。那条修长的手臂自身旁抬起,舒展地划过空中,指尖停留在一边的肩前,然后他弯腰,那个头发盘做的光滑发团更加清晰的展露了出来。

我看不见其他男生的表情,身边没人发出一点声音,齐齐看向门口,留下一个漆黑的后脑勺。他无声地走过来,快要融入队伍也成为一颗白杨时,靠在镜子旁的男老师突然嗤笑道:

“这可是男生教室。”

几秒后,教室里的安静被打破,那些白杨树苗听懂了男老师的言外之意,歪扭着笑作一团,更有站得近的人大着胆子去扒拉那个黑亮的发丸。他沉默着走向队伍另一侧,我原本站在队伍边上,于是他便到了我身旁。男老师还要说,女老师已经提着一摞衣服和鞋走进来,将包装在塑料里沙沙作响的新衣物分发给我们。

女老师出去将门一关,一群懒得出屋的男生便吵哄哄的找个地方就地换起衣服来。我羞于自己不够健美的身材,寻了个人少的角落,刚脱下上衣,手臂不小心碰到人,我转过身想要道歉时,发现碰到的是他。

“我叫沈鹿。”沈鹿拎着从袋子里拿出的衣服看我,声音很轻,“你刚才为什么没笑?”

或许是他的问题太突然,又或许是他眼睛太清澈,我被里面的水光晃乱了思绪,于是未经思考脱口而出:“因为很好看,我没觉得哪儿好笑。”

那双眼睛打量了我一会,转而弯成月牙状,盈出些笑意。沈鹿笑声很清脆,他把手伸向我,手指修长,本该光滑的皮肤上却有些深深浅浅的圆形伤痕。我想问些什么,沈鹿已经先一步开口。

“你叫什么,我们做朋友吧?”

他说这句话时音量不小,一群男生本就格外关注他的言行,边换衣服边偷瞄,听到这句话后更是有人起哄的大叫起来,还有已经换完的抱臂站在一边问:“你怎么不脱啊?又不是女的,害羞什么呢?”

然后响起一片笑声。

沈鹿当下就揪着衣摆抬胳膊,T恤被利落的脱下来。少年身形瘦,但却有漂亮的肌肉,看上去很薄的一层,是种恰到好处的有力的美。他很快套上还散发着加工气味的灰色舞服,比旁人白上不少的皮肤重新被遮盖,我听见身后又传来那个人的声音。

“哪有男的这么白,娘炮。”

沈鹿没说话,又要低下头去脱裤子,我忍不了那些目光和恶语,捡起放在一边的外套展开,罩在他身前挡住那些视线。沈鹿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中的意味有些复杂,我还没读懂,他已经在一片起哄声中垂下眼睛去换衣服了。

 

集训发放统一的舞服和舞鞋,新鞋边缘总是硬一些的,大家都嫌磨脚,悄悄穿自己的旧鞋。只要颜色差不多,老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只有沈鹿一次不落地穿着。他曲腿坐在地上撕创可贴,双脚后跟早已有颜色发深的茧,但仍被磨得一块红。我盘坐在他身边低声问:“为什么不穿自己的鞋?”

“那双鞋是我妈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沈鹿捏着那片肉色的贴布,仔细的将它每一个边角都抚平在皮肤上,“我不想把它穿坏。”

 

沈鹿穿上和其他人一样的练舞服融入人群,偶尔也会在傍晚自主练习时穿回自己的衣服,大多是一些素净又特别的颜色。有时候头皮因为长时间盘发疼了,沈鹿就会将它们散下来披在身后,尽管他发质非常柔软,发尾仍会微微卷曲翘在腰上一些的位置。手机被扔在一边放着歌,手机的主人足尖踮在地板上随心所欲的摇晃着舞蹈,我看着那片腾空的发丝问他头发这么长跳舞会不会碍事。

“会有一点。”沈鹿停了脚步蹲到我旁边,歪着头将黑发捋到一侧的肩上,“我头发细,而且打薄过,没有那么重。你要摸摸看吗?”

我侧躺在地上,他的发尾就垂在我脸旁,于是我伸手摸上去,指尖探进去,发丝很乖顺的滑到指缝间,很软很轻,有点凉。

我收回手,一下子从地板上撑起来。

钢琴曲还在缓和的流淌着,沈鹿学着我的动作躺下去,抬起一条腿拉伸,长发在深蓝的橡胶地垫上铺开,像是墨色晕染进了海水。

我拿起放在墙边的东西看他:“我先回宿舍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再见。”

沈鹿动作一顿,抱在胸前的腿很慢很慢的放下来,砸在地板上咚的一声。他把目光缓慢投向我,又转回天花板上:“别说再见,要说待会见。”

我笑了,鹦鹉学舌一样:“待会宿舍见。”

 

集训时间半年,竞争始终激烈而残酷。

我在学舞的男生里不算身体条件好的,比例一般,韧带很硬,开始的又比别人晚,从六七岁拼命努力坚持到现在才勉强够格在高水平的比赛中竞争。但沈鹿不一样,他身材比例极佳,臂长腿长,跳舞时有一种自然而然从人群中脱颖而出的气质,最初那些拿他开玩笑的男生早已经没了继续的底气,就连那个男老师都改变了态度,时常在结束课程后叫沈鹿单独留下,为他即将参加的比赛做些额外练习。

沈鹿爱干净,每次加训结束后会立马清洗舞服。集训住宿条件不好,十几个人公用一台洗衣机,一模一样的衣服混着洗完根本认不出哪件是自己的,我和他一般都选择手洗。蓝色的塑料盆底印着跳舞的小熊,接上水之后小熊就好像真的在水的波纹里舞蹈起来一样。沈鹿把换下来的衣服扔进盆里揉洗,搓的指节通红,盆沿碰撞在水池边上哐啷哐啷的响。我站在一边刷牙,看着他分外用力的动作问他要不要帮忙。沈鹿没转头,平日里挺拔的脊背少见的弓着,看上去像是要把自己上身都埋进水盆里去。他声音有些哑,也许是动作太大了,吐字的气流抖动的有些厉害:“挺脏的,不麻烦你了。”

我说我们是朋友,不用在意这些,要是需要帮忙的话随时告诉我就行。沈鹿还是盯着那个盆没转头,墙上一顶很小的灯笼罩着他,照得那节弯曲的脖颈莹白一片,像轮弯月。

那晚,那抹弯月入了我的梦,醒来时腿间湿粘,我仰面躺在床上望天花板,抬臂抡腕扇了自己一掌。

 

训练强度日益增加,地板上的汗水擦了又落,我一遍一遍的磨日常训练内容便已耗费了全部精力,沈鹿却依然坚持着每周加训几次。起初我还能在他脸上看到明显的疲惫,有时还有不明显的泪痕,到了后来,他舞蹈时像八音盒上精致的发条小人,美丽又夺目,脱下舞鞋便成了没有精神的布娃娃,双眸中灵动的光彩很少再出现了。

我进洗手间的时候,沈鹿正在悄无声息地往自己脖子上贴创可贴,在镜子里看到我的那一刻,他像只受惊的幼狼一样,看向我的眼神锋利又无助,我心脏重重一跳,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过了一会,他又放松下来,重新转向镜子,嘴角挂了一点很淡的笑意。我和镜子里的他对视,唇瓣开开合合,最后只憋出来一句:“发生什么了吗?”

沈鹿静静的看着镜子,看着我。我站得很近,我看见泪水从他眼里蒸出来,像一汪涌泉,清澈、水光破碎,然后再也盛不下,溢出眼眶,没在脸上留痕迹,只能看到一块碎光很快的落下去,后面才有沿着皮肤蜿蜒而下的细流。

我的视线滑下去,我看到他领口边的一抹红。

我的手在颤抖,我想要去拥抱他,可却抬不起来,是因为我的懦弱,还是因为我也在梦里摘了属于天空的月亮?

我意识到……我什么也没意识到。

我说:“你受伤了吗?还是生病了?我带你去看病。”

沈鹿不知被哪个词刺痛了,他转过头,灯不再照着他面庞,他眼里细碎的波光暗淡下去,最终化为一片平静的海。

“你也觉得我是怪人,对吗?”

我想说不是的,我想说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想说你是美的,是灵动的,这铁链中的世界只是你的寄身之处,你属于天,属于银河,属于你自己,没有人有资格改变你、拥有你、杀死你的灵魂或眼睛。

我还没开口,沈鹿已经转身离去。

 

沈鹿以专业第二结束了校考。

他猛然推开舞室门时我刚结束练习,依靠墙壁喘息着听他分享这个好消息。练习后的汗水滑落沾湿了眼睫流进眼中,我狼狈抹汗看他穿上那双无比珍重的舞鞋,从门口小跑两步一个大跳,脚板刚落地双腿便灵巧的一弯,顺势仰躺到地面上自顾自地笑。大红色的水袖散在他身侧铺开绽出满片玫瑰,他发丝映着明亮月光像锦锻,如同天上仙子降临人间。

我在他身边坐了一会,夜色渐深,快到宿舍门禁时间,我拎起包问他回去吗,他没说话,举起右臂摆了摆。

我笑着说:“那待会宿舍见。”

他说,嗯,再见。

 

比赛后沈鹿受到邀请,邀请他作为特邀舞者参加计划在著名剧场举行的大型演出,只有一个条件:剪去长发。

沈鹿的光明未来仿佛就在眼前。

“你要去吗?”我坐在他身边问。

“我能去吗?”他仰头望着天花板。

他说他们欢迎的是能力和技术,不是他的灵魂。

 

沈鹿十八岁那天,我捧着一束玫瑰在舞室向他告白了。

我紧张地声音颤抖,手心被汗润湿,盯着花瓣不敢直视他眼睛,一大段表白的话背的磕巴。沈鹿眼眶早已湿润,他唇瓣开开合合,我只觉得耳边充斥着他手机中播放的钢琴曲,听不真切。

然后他吻上来,我尝到一丝咸。

 

 

 

 

 

 

 

我知道这是梦,我醒来时双睫潮湿。

月光那么亮,顺着舞室的落地窗洒满地面,窗外是沈鹿最喜欢的那棵白玉兰树,才刚结出花苞。我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在眼前朦胧的水光中似乎看见满地尘埃卷起凝做他飘扬的衣袖,他的脚步随钢琴声砸在我心上震耳欲聋,要逼得我嘶吼痛哭。

我的躯体做牢笼囚禁灵魂于曾经,从未停止的钢琴曲像枷锁扼住喉咙,我惊恐地抓过手机用尽全身力气抡臂砸向镜子,镜中那个胸膛破碎的人剧烈地颤抖着。

白日我在他墓前摆那枝玉兰时不曾颤抖的手难以抑制的痉挛,啤酒罐被挤得尖锐而锋利,倒了满地,没能送出的玫瑰也已经花瓣残落。

舞蹈室那扇门只能自内向外开;朦胧了双眼的不是落入的汗水,而是涌出的眼泪。

他的确拿了第二名,可我们再没有在舞室里并排坐过,他没能问出那个问题,也没能亲自收到邀请。

他那天真的曾躺在鲜红中,可他没能抬起胳膊和我说一句话。

月亮回了天上,留给我一场不愿醒的梦。

那天,警察赶到的时候,他早已经离开了。以他遗物中的文字记录和录音录像为证据,他们以侵犯未成年人的罪名逮捕了那个男老师。

楼旁的血迹被冲刷殆尽了,那抹红却仍刻印在我脑海中。

 

沈鹿成年那天我确实买了一束玫瑰。

只不过没有告白,没有吻,流泪的是我。

梦醒了。

沈鹿从未与我说过再见。

我亦从未说出爱。

————————————

以身外身,做梦中梦。虽然歌曲的本意并不相关,但仍想把链接里这首歌和它的歌词送给沈鹿。

这个梦能追溯到的最早记录是石墨文档里2019年的编辑历史。

那个时候沈鹿还叫十六,原因是当时以数字给角色命名写了一串小故事,有的只有一两句话,有的字符近万,轮到沈鹿时恰好是第十六个人物。

19年我初二,也许是因为中考的压力,有天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最后打开网易云播放纯音乐歌单,在一首并不平静的纯音乐中沉入梦境,遇见了这个白杨一样的少年。我现在已经不记得当时是不是看到了类似的社会事件,还是只是凭空出现在我潜意识里的一段他人的记忆,总之这个梦的情节完全脱离我可消化的范围,以至于惊醒的时候还能清晰的记得大部分的内容,并且这份汹涌的情绪始终萦绕在我胸腔中,对于这个梦叙述的改动直到20年8月才暂时告一段落。没想到2022年我又有机会再一次打开它,直面它,让他们活起来。

梦中的最后一个画面,舞室的落地窗外春意盎然,黄与绿的柔光交融着照射进来,沈鹿侧身站在被窗框分割成四边形的光影里,望着窗外盛开的玉兰花。

他的个子好像长高了,头发也剪短了。他回过头来,那双眼睛仍是少年的模样。

(创作BGM:Dismantle)

avataravataravatar
订阅评论
提醒
3 评论
最久
最新 最赞
内联反馈
查看所有评论
3
0
希望看到您的想法,请发表评论。x
()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