宕机

 

4月10日,北京。

你约莫十二三岁,短发扎成一个小揪。规定的纯白棉麻长裙抚着你的小腿,传来轻微的搔痒。

此时的季节是全年里最怡人的。周身的风像是一团柔和的云,天是油漆般的蓝。环视四周,街道依旧是四方的,每片方块中是齐五公分修剪的草坪与同样规整的白色平房。

你拎起角落里那只掉漆的红水壶,浇在草坪上的水打起朵朵浪花——

你确实在浇草坪。

花是虚荣的、轻佻的,是只能属于博物馆的存在。

秩序、秩序、秩序。若不是因为全民公投的反对,市政府恨不得要把“秩序”二字刷在长城上,让这个城市的卫星影像都带上它的印记。

不过是掩饰混乱的遮羞布罢了。

“十三,你在屋外做什么!”一阵空袭警报当中响起熟悉的男声,“快进防空洞,有轰炸!”

“昂,明白了,爸。”

你不情愿地将闷热的头盔搭在头上,望着圆形小门上的机关一点点将苍白的灯光滤出视野。

 

 

轰鸣声褪去,你后背的衣衫已然被汗水浸湿。

身后的父母像两堵砖墙,加速的心跳化作不安且摇摇欲坠的旋律。

漆黑的洞窟上浮现出或红或黄的如水的极光,打散、旋转。你时而像是被剥离了肉体的灵魂般飘在半空,炮响被抛至很远的荒地,眼前的场景似乎是煤烟之中模糊的防空洞。

凌晨两点。

生理性的条件反射告诉你,是注射的时间了。

然而那一管浑浊的液体始终没有送到,恐怕是无人机被炮火击毁了——或许它按照规定的时间送到了家门口的恒温箱中,只是这一片黑暗将你钳在了原地。

你的头颅开始隐隐作痛,思维像是绕在一起的毛线,越解越乱。眼皮被强大的吸引力聚拢在一起,无法对抗的漂浮感越来越强……

未曾有过的感受。是要昏倒了么?

你皱了皱眉头,碧草蓝天之间的矮屋突然一遍遍重现在折叠且加速旋转着的空间里,脆弱如辰砂的画面在弹指之间便碎裂一地。

某种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地灼烧着你的脸颊。

 

 

门开了,你仍浸泡在黑暗当中。声嘶力竭的呼喊在空无一人的深井当中回荡,溶解在无边的空气里。

灯……灯!

你接连地用颤抖的手按下墙壁上的电钮,却只觉得这小小的洞口正扭曲作蛇形,盘住你的脖颈,压迫着你的呼吸。

惊恐之间,手肘猛撞在了梯阶上,你忙如逃亡一般向上攀爬,掌心里的汗水在钢铁上蹭出刺耳的声响。

 

楼上的家具已然被掀翻在地,墙上的电子挂画一并熄灭。水龙头扭动了三两下,却也只是渗出了几星水珠。

浴室镜中的你,眼里尽是错愕,胸腔剧烈地起伏着。

炮弹……飞机……昏倒……

耳鸣像流沙一样没过你的大脑。

客厅里一阵电子的“嗞嗞”声过后,便是一阵沙哑而断续的声音:“各位市民,请不要慌张……我市电力与水利系统在昨夜遭受了导弹打击……鉴于目前三联抑制类药物运输问题……市政府建议市民暂且恢复‘睡眠’作息……共克时艰……”

你一把抓过那台微型设备,向窗户砸去。

窗外的惨叫与喧闹声排山倒海地扑来。

 

飞艇下一点点拉长的死亡名单闪着红光,融在火烧状的橙红色天空里。

岔路口的马路断作山包的模样,和着泥浆的水流从断口当中直冲着天空喷涌而出。人群提着单薄的水桶,拼命地向山脊冲刺。

这一切仿佛是堆满了蝼蚁的火山。

你一下冲进了这堆叠的熔炉,企图将两张熟悉的面孔拽出,却被人流裹挟着连连后退。

“先生,”你跑向旁边的路人,“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没能回答,身子突然从肩膀处错开成几节,静止了几秒后便消失在空中。随后便是前排、再前排……

远处的路已然变成数条横道,闪烁着白灰的颗粒,大浪一般地扑来。低下头来的一瞬,地上竟只剩液晶屏的网格。

你看不见那双熟悉的白皮鞋与白袜。

天空中赫然一个反转的,太阳般的图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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