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远成云

其实,走进创写时,

我带着自己的第一篇小说。

想以某种回归作结。

它在这里,一字未改。

 

伊卡洛斯

 

孙斯皇

 

“你如果飞得太低,羽翼会被海水沾湿而变得沉重;

要是飞得太高,翅膀会因靠近太阳而着火。”

——题记

 

云起星落

 

若她没有偏离航线——定当如此——她将得到尼罗河河谷地带灯火的指引。

夜色漆黑如水。星星在水里浮沉。她俯视云层遮盖的大地,以鹰隼的目光搜寻着灯塔,却一如大地上的人类徒劳地寻觅云端的星光。

积云反射出翼端灯的光迹,骤然将世界撕裂。一霎时,星星停止了漂流,仿佛被死死冰封。巨大的浮冰旋转,倾斜,恍惚间,她看见,星星纷纷坠落。怎样把星星嵌回去?

 

一场完全非弹性碰撞。

 

会有炽热的紫色星星冒出;她会与分崩离析的飞机一起消亡;浓烟会和云相接,焦黑的遗骸留在大地上;五十毫秒里她来不及有任何别的想法。

但没有星火与浓烟,仅有的是天崩地裂的轰鸣和震动。她从碰撞的缺口翻出了机舱,尽力向前奔跑,等待身后的爆炸。

 

从未有一个生物在这岑寂的沙漠腹地睁开眼睛。

——撒哈拉?

她为何坠落于此?

她明明沿着不可能有偏的航向逡巡在高空,沉静地观望浮云。

等等。她究竟为何飞行在云端?

 

寻找答案之前,必须先找到水。水箱里的涓滴在坠落的瞬间便被沙子贪婪地吮吸殆尽。

看哪,远处有一座山的轮廓。有水源的大山里一定也有真理。她向大山走去,也向回忆走去。

 

她本是一只受困于大山的鸟儿。

 

重山困鸟

 

——承认乔伊斯是窝囊废。

——不。

——承认。

——不。

——承认。

——不。不。

他们将从她的书砸在地上,一本,又一本,堆成一座小山。像极了焚烧异端之火燃尽后僵冷的柴堆,黢黑,了无生机。在她的眼睛里,黑山狂野地向天空伸去,仿佛和乌沉的云连在一起朝她倾倒。

少年们笑着跑向山间的原野。她没有抹去眼泪,嘴唇抽动着抿出微笑,嘉奖自己未曾有过的勇敢。不。不。

她要追逐的是真理。可是她还没有找到。她正在书中寻找。

——咔,书籍断裂的声音是一根木柴的呻吟。

 

——咔。岑寂的沙漠里,飞机残骸燃烧正热烈。

摇曳的不仅是火焰,大山也一样。一定是海市蜃楼。她闭上眼睛,隔绝太阳折射的把戏。

 

闭眼依旧有光。她置身于灯光灼目的礼堂。灵魂早已从等待审判的囚犯般的躯体中抽离,疲惫地蜷缩在地上。她的视力敏锐得不同寻常,于是人群的注目、眼里的神色显得更为刺眼。面前,舞台与观众席狭小的间隙里蜿蜒出一条长廊,长廊尽头是红色的帷幔,帷幔之后是排排座椅,那样整齐,那样冷峻,是一座山。

真理。这个词曾在她心中一次次生辉,幻灭,沉淀,复燃。真的有人懂得真理是什么吗?这里大概没有,她也不例外。唯一不同的是她心怀敬畏;而他们契阔谈宴,下着具体而片面的定义,宛如跳梁小丑。

她并不口吃,也不惧怕观众的沉默。她恐惧的是惶惑的目光和惶惑的人群不卑不亢的掌声。

——大家好。……

沉寂。果然一座山是不会说话的。

——谢谢大家。

但是如果一座山鼓掌了,就和一群蝙蝠怪笑没什么两样。

 

沙漠也在怪笑。风搅动沙层发出的响声如此诡谲。是瀑布湍流?是雷声滚滚?不……那是古旧的马车驶过大山的声音,不是蜃景,她不可能听错!她索性把耳朵贴在沙地上。

 

大地是这样陌生。她想起,自己曾试图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他书中的人那样亲吻大地,但她做不到。她想起,每当她跪在地上俯下身去,总有种强大的斥力给她以羞辱。她的灵魂会变得不安。她的眼眶灼热,充盈着的却不是礼赞的泪水,而是愤恨。因为她膝下是一座山的土石,而她恨大山,恨高山似的书堆,恨黑压压的礼堂和座椅。

 

大山之重压禁止人们探求真理——真理只能去外面寻觅吗?

 

山远成云

 

大山里的人们警告她不要离开大山,因为山外有着未知的危险。但她不会听从。

 

无论如何,当她第一次去往远方,她欣喜得几乎发狂。大山从火车窗里后退、隐去,大学在向她招手。父亲的自命不凡、母亲的叫喊、她从幼年开始就不再想融入的庭院里的嬉乐,都不再烦扰她。她自由了!薄暮降临,黑夜将笼罩山峦,漫游者面前会展现出黎明的熹微之光,照耀陌生的平原、城市、面庞。向前!向前!昨日之事譬如昨日死。她的心炽热地呼喊。远方令她向往,尽管她已不在乎远方究竟是什么样。她只要远离她的大山。她急于将被大山压得单薄似枯叶的灵魂捧出,让它被疾风吹碎,被火焰点燃,因为成为灰尘或许可以飘往更远的地方。噢,那不是可悲的飞蛾扑火,她相信那是凤鸟在烈焰中褪去尸衣。她要永远思辨、永远求索,她要、她会知道真理是什么……

 

群山已远,她却宛如置身乌云。

方才摆脱大山里木讷而惶惑的目光,又有或倨傲、或淡漠的面孔出现在面前。目之所及,处处是污泥和暗影,残酷、邪恶的一切刺痛她的心,而她的视线没有能力穿过黑暗,她的双手也没有能力将撕裂的心缝合。

山外的世界并不是美丽的肥皂泡,只是与大山对立的一个平面。复杂取代单调,狡诈取代愚钝,汽笛的喧闹取代孩童的喧闹,仅此而已。

这里不够远。真理只能去更远处追寻吗?

 

大海够远吗?

小径在微冷的林中蜿蜒,洁净的落叶昭示着人迹的稀少。暮光飞旋的青空下,树影摇曳,织成一张网。一阵陌生的疾风吹过,携着海的潮气。

迎着天外飘来的冷雨,她开始奔跑。穿过雨幕和树林,她的目光第一次向大海眺望。若不是海上水汽迷蒙,凭着曾困扰她的不同寻常的敏锐视力,她一定能看清波涛的蔚蓝、云絮边的青灰、细细的桅杆点缀着天空;现在海的声音攫取了她的心。她从积累的宝库中抽出一句:

——从每一声渐渐消失的乐声里总是冒出一声冗长的召唤,像流星一般穿越薄暮的沉寂。

自言自语的吟诵隐没于乐声。海浪咆哮,诸天低垂,一阵雷声从远方传来,海鸟的啼鸣划破天际。又一道闪电。她蓦地看见不过几步之外横着一条白船。它大概早被抛弃,残破的旗帜上字迹模糊不清,宛如破碎的蝶翼。海面垂荡,泡沫聚散,古老的黑暗从雨幕中降临,蝶翼闪烁,光芒渐暗。

杂乱的呼声在她心中响起。乔伊斯!斯蒂芬诺斯!尤利西斯!海风在将她召唤,断崖不过是航海家的甲板。到灯塔去!……不,这里没有灯塔。没有灯塔如何航行?她在这里,孤身一人,远离任何人的注意,她幸福。天地间、海面上,奇观震撼她的灵魂,而她享有唯一的发现者的殊荣——可即使在这样的喜悦与荣耀中,问题的答案会凭空被发现吗?她早已厌倦了求索,只是在逃避,然而逃避也未能成功。她所思考的一切,那些无解的问题,大山里的警告,此刻如幽灵一般向她压来。

 

大地之子

 

感谢无比敏锐的视力,她如愿成为了飞行者。在高空,理性与警惕取代漫游的思绪,思想的轻松令她陶醉。像骆驼一般负重的精神俨然完成了第一次变形,骄傲地成为了云霄上的鹰隼。

逃遁——这便是她飞行的全部原因。

坠落的原因又究竟是什么?

 

是炽热的阳光灼伤了她的羽翼吗?她的思想之翼尚且太过柔嫩便急于振翮,一如伊卡洛斯为了接近太阳的光辉而被熔化了翅膀。飞行中的她从未看清方向,于是越是飞行,越是蔑视自己。令她痛苦不堪急于飞离的山是哪一座?她愿终生不渝地飞往的山又是哪一座?

是她在绝望中自己折断了翅膀吗?她生于荒芜的大山,却偏偏渴望天空,有着不合实际、又经不起现实之打击的高贵。追求真理——最高理想已被抛弃。丧失信仰的她成了讥讽者,成了一切崇高理想的诽谤者,成为了自我的毁灭者。

又或者——是她本就飞错了方向吗?她妄图“飞离尘世”,在绝对的自由与孤独中寻觅抽象的真理。可是,用不可知的真理否定可感知的世界——无论前者看似多么美妙——不是荒谬的吗?渴望俯瞰一切的鹰隼又是否会想起自己本是大地之子,而在最后的颖悟中亲吻大地呢?

伫立沙海,她确信,这就是她坠落于此的原因。

 

啊,大山就在眼前。那是她居住的地方;闪烁微光的是家门前的溪流。低矮的房屋已经向她敞开门扉,庭院里的嬉乐也显得亲切。弟弟妹妹仍未长大,蹦蹦跳跳的影子很长很长;夕阳西下时分母亲应当在厨房忙碌,门口伫立的父亲又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什么……

——我回来了!从干裂的嘴唇间,她欢呼。他们都没有听见。

——我回来了!她有些嘶哑地喊道。

——我回来了!

 

他们没有听见。不见了,他们都不见了。

她跌坐在沙地上。

 

记忆与幻象同时远去。她感到自己的灵魂随之消逝,那被抛弃的生命的躯壳也行将灭亡。她离不开大山。是它们的存在赋予了她的存在。

痉挛的手握住了温热的沙子。大地与她的体温相同。当夜幕降临,她的身体僵冷,冷却的沙子也将成为她的衾被。

 

噢,只有忠于现实才能求得真理。真理必须在大地上寻找。

她俯下身去,紧挨大地。

——你当像鸟,飞回你的山。

——我永远不会再远离了。

 

写在最后:

我们都羡慕她,嘲笑她,

我们都是她。

 

完稿于2021.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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