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嘴鱼
今天我过了十七岁的生日。吹灭蜡烛的那一刻,我感觉到从小到大,从一岁到十七岁的所有的我都集中在了现在的我身上。我觉得自己还是五岁的那个自己,还是十岁的那个自己,还是十三岁的那个自己。我是什么时候长大的呢?怎么就十七岁了呢?
距离成年还有一年了。
我还是个孩子。
怎么能在一年内从孩子变成成人?
晚上睡觉前我扑在妈妈怀里,想象着自己是个小小孩。这种感觉真不错,软软的,暖暖的。
“你可该长大了。”妈妈说的对。
睡着了,我好像飘了起来,被风轻轻地托在空中。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房间,一瞬间我以为我回到了过去。矮矮的木书架,还有硬皮的童话绘本静静的排着,小兔子软塌塌地躺在床上,桌子上一个水晶球,流动的光线把小小的世界里下着的雨冲刷到了墙上,成为波光粼粼的湖面。床上睡着的那个,看不清是大人还是孩子。这个房间还是小时候的那个房间,一切都来自过去。把我和过去任意时刻的我紧紧绑在一起。
但这一刻,我和年龄的捆绑解开了。我轻盈地飘出窗去。
我飞过绿色的公园,飞过大学校园里成年的学生,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成年了吗?飞过巨大的无花果树的树顶,它知道自己多老了吗?飞过乡下的小路,采了一把软软的花。轻飘飘的真好。
长大是线性的吗?
醒来了。重力又缠上了我。我深深地陷在床里,回想着梦里的场景。那几本绘本书是什么来着?
我从床上支起来,回过头。
小飞侠。
原来是这样。我恍然大悟。原来昨天晚上我成了小飞侠,或者是中了小飞侠的魔法。
我夹着《小飞侠》,手里攥着水晶球出了家门。一路走着,我还在想,今天是我十七岁的第二天,等到我十七岁的第365天的那天晚上,我就会突跃成18岁了吗?总不会是这样吧,这样的话我还能控制得了什么呢?我岂不是“被”长大了?
我只想在光线还是天还是淡蓝的清晨趁着微风爬上那棵大无花果树,把年龄和长大的问题留在地面上。
我一点一点爬着,每次把水晶球和书小心翼翼地摆在高一点的树杈上,然后再把自己也拽上去。一路往上,风越来越清了。到了不能再高的地方时,我才停下,放开眼去。果然这里是更清的地方。我可以脚下的柏油路,可以看到一片房子,可以看到另一边无穷无尽的绿色麦田在风里滚着。太阳越升越高了,脚下的世界开始悄悄地喧哗起来,可我的树顶仍然微风轻拂,凉爽得很舒服。这时我看出来了,这树顶和那麦田深处隐藏的土地是两个与流动的时间隔绝的地方,大概一直是这么清凉的,安静的。
于是我拿过树杈上的绘本,靠着坚实宽厚的极大树杈窝窝坐下来,进入另一个与时间隔绝的世界:梦幻岛。
彼得潘是不会长大的。成为大人是不是很讨厌呢?
我还不如也像他一样不长大了,行不行?
太阳升到头顶上了,背后的树干热烘烘的。
我决定付诸行动。看那麦田里每人经过,那里的空气还是长出麦子之前的,时间也一直没有流过,躺进去,我就也不用长大了。
于是我躺到了麦田中,这里果然还是阴凉的,后背下透进一点湿意。我侧着躺着,把水晶球摆在土地上,看到绿色的巨型杂草在小世界上矮矮地透出影子。小世界里的亮丝像银色的雨一样飘下来。
我果然感到时间停止了流动,我也恍惚了。
从水晶球里,我看到了一个男孩。
I
我走在去往小花园的路上,闷闷不乐地跟在爸爸妈妈身后。天黑起来快得很,出门还是傍晚,这会路灯已经亮了起来。一边走,我一边踹路上的小石子。
“埃文!别踢那块鹅卵石了!”妈妈比平时更神经质、更紧张。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在日落时去一个小公园?
路的尽头,橙色灯光下,是小公园的入口。在没有任何警告的情况下,只是侧面有一条小裂缝,通向一个废弃的小公园。
“爸爸,我们在这里干什么?”
“你会看到的,亲爱的。”
“我告诉过你了。别再叫我亲爱的了!我十岁了!”
妈妈突然转过身来,“不管你多大年纪,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宝贝,听到了吗?” 她的眼睛闪烁着。
我们走上了隐蔽的小道。一路走着,我感到这里和白天不太一样了。黑暗中,低矮的树木弯着腰。走着走着,冷白色的月光伴着冷的雨水透过树叶滴下来,滴在白色的石台上,白色的石板路上,密不透风的灌木上,像冷的玻璃闪闪发光。我轻轻地打着寒战,但不再开口。
爸爸转过来来对我说。
“埃文,你知道我们总是觉得孩子们是突然长大的吧?比如,你有时觉得你一直都有现在这么大?”
“怎么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爸爸看着妈妈,使劲咽了一口唾沫。
“嗯,那是真的。”
II
从那天晚上起,时间一定就神奇地流逝了。我觉得是一下子我今天就17岁了。
嗯,也许这就是突然发生的。无论如何,我永远也说不出我是什么时候长大的。
那天晚上的幻想或梦一直萦绕着我,直到今天。
那天晚上我发现了一切。
在我的梦中,我看见爸爸妈妈在那个小小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虚幻的魔法公园里。下雨了,而且是在晚上,就像他们带我去的那晚一样。只是这一次,我不在那里。我从朦胧的远处看着他们。妈妈在白色低矮石台上发现了什么。
“看,有个婴儿!”她尖叫起来。
他们在杂草和灌木丛中跌跌撞撞地朝他走去。他们轻轻地把他捡起来。我看到他们脸上露出惊讶的笑容。
是我。我从来不知道我是在公园里被捡的。或者他们生了我?一切都很模糊。
原地时间瞬移。现在两个幼儿坐在婴儿车里。一个是我,一个是弟弟。黑色斗篷的人出现了,半夜的雨水淅淅沥沥地透过树叶滴下来。他盯住两个孩子。
爸爸的声音切了进来。
“是的。当穿黑斗篷的人看着孩子时,孩子就会长大。”
应声,两个孩子肉眼可见地长起来。他们撑破了婴儿车的带子,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弟弟怎么比我大了?
大概黑衣人多盯了他一眼。没关系,这点误差再多看我们几次,也就没有了。果然,后来我还是哥哥,弟弟还是弟弟。
这就是我的梦每次都会突然结束的地方。
我10岁那年晚上在那个公园得到了一个梦。或者我应该说是爸爸交给我的。一切都很奇怪。我知道孩子们是在神秘人的注视下成长的,但我觉得有些东西缺失了,一些重要的东西,一些我爸爸错过了忘了的东西。于是我一次又一次地梦着。感觉从那时起,我的生活只是一个长长的梦,那个梦。或者也许那天晚上我只梦到过一次。谁知道呢?
但我确实长大了。我已经17岁了,我爸爸也快老了。
III
在17岁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在一个停车场。灰色水泥。灰色的天空。我好害怕。灰色的空虚压倒了我,就像一把看不见的锯子从四面八方向我逼近。
我逃着一个黑点。我没有回头,就知道他在追我,那个穿黑斗篷的人。我根本不想长大。如果可以的话,我将永远保持17岁。但不知怎的,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男人从四面八方追我,雨水从四面八方覆盖着我。
但我跑啊跑啊跑。我一点呼吸都没有了。雨滴慢慢地落下来,停了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声音在我脑海里说。你父亲死了。
我想,完了。
我全力以赴地转过身来。
那个男人站在我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父亲死了?“雨停了。”
我意识到了。雨已经停了下来,只有几个大雨点努力地落下来。
“你不知道吧,我看着孩子只是条件之一。同时要想长大,孩子的世界还得下雨。”
我努力着,努力地想让雨点再落下来,没有用。
“只有当孩子的爸爸心里想着孩子时,他的世界才会下雨。”
我努力着、努力着,我想着我的爸爸,我知道他还明明没有离开,但我还是绝望了。
“不过,再下一次吧。”
我的爸爸还没有离开,我心里努力着。几滴雨点努力地落在我周围。
男孩长大了一点点,只是一点点,但他还是成年了。
可我仍觉得遗憾,觉得不足。怎么会是这样呢?男孩的长大怎么只是对爸爸的利用吗?他怎么不能掌握这一切呢?这都是冰凉的世界规则的结果,冰凉的规则下,男孩竟然成了这样的冰凉、无力。
我十六岁,我的爸爸好好的。现实世界的规则又和水晶球中有多大区别?
我只知道,现实中,我还没有做出选择。至少,在我即将做出选择时看到了水晶球里的世界。
但要用这样的方式长大,我觉得恐怖。那么不长大呢?岂不是更加恐怖。
我从麦田里跳起来,后背湿了一片。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去,跑到麦田和柏油路的交界,站住了。抬头看那棵无花果数。我知道在上边,不长大是能成真的。
阳光下,我第一次看到阴影上空,淡蓝色天空中闪着金色和绿色的层层叠叠的叶子,向下看是熟悉的厚实的树干。走进前去,我第一次低下头,第一次看到扎在地下的树根。我蹲下来轻轻地把手放在上边。
幸而是这样稳固的根,不然怎么禁得起我的分量。
可是除了这棵树,其他的一切要撑起我,要多么竭尽全力,倾尽所有才能做到。
幸亏我才十六岁,我的水晶球也看完了。
一阵风吹过来,《小飞侠》的书页翻动了。我看到彩色的结尾:姐姐温迪长大了,但她的孩子又遇到了小飞侠,很快也学会了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