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归途

 

 

 

血色落霞铺满海面,野玫瑰在荆棘丛中肆意生长。

 

 

(一)

热浪淹没了洛杉矶的傍晚,蝉鸣声填满了空气的缝隙。

男人手中拎着被塞满的购物袋,身旁的妻子怀里抱着年幼的小女孩。女孩闪着光的眼睛越过母亲的肩膀死死盯着父亲手中的购物袋——里面有她最爱的薄荷巧克力冰淇淋。

夫妻俩走的很慢。

女孩饶有兴趣地指着路边翻着垃圾桶的猫,含糊不清地说着些什么。女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她的话,抱住女孩的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

男人沉默着未开口,视线警觉地扫过路边的每个角落,又落回女儿神采飞扬的脸庞。

拐进巷口,他从兜里摸出钥匙。被蝉鸣淹没的黑暗中,手心潮湿的汗水与钥匙的铁锈味无声地混合。

走到家门口,男人抖着轻轻作响的一串钥匙握上门把手,小心翼翼地将钥匙插进门锁里转动。身后的妻子轻轻将女儿放在地上,紧紧握住她的手环顾着身后四周。女孩安静下来,瞪大双眼盯着父亲的身影。她眼眸的光在黑暗中微微闪动。

男人按下门把手将家门拉开一条缝,屏住呼吸听着动静。许久的沉寂之后,他拉开门带着妻子和女儿迈进屋内。

女孩从母亲手中挣脱出来,嬉笑着奔向后院。

夫妻俩松下一口气来,转身锁起大门,摸索着灯的开关。

刹那间,两声低沉闷弱的枪响接连冲破热浪。

良久,硝烟散尽。

黑暗的影子从角落走出来,腰间别着消过声的枪。黑色的鸭舌帽压的很低,隐约勾勒出下颌年轻的线条。

他径直走向倒在血泊中的夫妻,弯腰伸出手试探着两人鼻下的气息。

确认没有了生命的迹象后,他又抽出手枪,转身向刚才女孩跑去的方向。

后院里,两棵低矮的老树干之间悬挂着一只汽车轮胎,女孩背对着他坐在轮胎上荡着秋千。

她小小的身躯还没有轮胎的一半大,碎花连衣裙裙角在燥热的晚风里轻轻舞动。一头过肩的的浅金色头发披在背上,在秋千荡起时细碎地飘在脑后。

他举起枪,瞄准女孩的后背。

秋千高高荡起,女孩惊的小声叫出来,但很快便咯咯地笑了,用力蹬着腿荡向更高更远。

老树枝被秋千拽的摇曳起来,树叶沙沙的声响融进蝉鸣声中。

他的手指搭在击板上,失了神。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竟无法对眼前的孩子下手。

留着她也无妨吧,这么小的年龄是不是还不记事。

他不动声响地向她轻轻迈着步子走去,从口袋里掏出浸了迷药的布,上前一把强力揽过没有任何防备的女孩,用布捂住她的脸。

女孩惊叫起来,用力蹬腿反抗着,哭叫声被闷在厚实的布段中,很快便失去了知觉。

他脱下黑色的外套将女孩裹住抱起来,利索地擦干手上的血迹,起身大步迈出屋子,甩手关上大门。

冷酷的嘴角向下不屑地撇着,无声地将所有秘密留在黑暗中。

小小的女孩昏迷在他肩头。

蝉仍旧叫的聒噪,野猫叼着老鼠从巷口溜过。

 

 

(二)

罗珀,L犯罪集团中最得力的杀手。虽然只有十九岁,却已经在集团中接受了十一年的职业杀手训练,在过去几年的任务中取得了惊人的出色表现,深获L集团的首领梅夫人信任和亲睐。

梅夫人,像高冷美艳又狡猾狠毒的狐狸一样神秘,没有人知道她真正的名字。

此次L集团受到国际刑警组织的跨国打击,梅夫人派出罗珀处理掉在洛杉矶负责接头跟踪的刑警。

“处理干净,别留后患。”

“明白。”

 

他看向肩头昏去的女孩,心沉了几分,冷峻的浅棕色瞳孔中映出沉睡中的稚嫩脸庞。

罗珀摘下遮在额前的鸭舌帽,甩了甩利索的短发,又随手把帽子扣回头上。

他单手抱着女孩,横穿过夜幕中无人的街道,向停在路边的黑色摩托径直走去。

将她在后座上安置好,罗珀迈开修长的腿跨上摩托。

他一边从皮夹克的兜里抽出防风墨镜戴上,一边给摩托打火启动。

摩托车卸了消声器的噪鸣声冲破凝固的闷热空气。黑色的身影远去消融在夜幕中。

 

 

(三)

女孩睁开双眼,四周一片混沌。铁锈的味道从温热潮湿的空气中渗出。

她试着动弹了一下,感到浑身都被疼痛牵扯着,头脑好像要爆炸一样。

爸爸妈妈呢?她努力搜索着记忆里最后的碎片。

密闭的房间外传来低声交谈的声音,吸引了女孩的注意力。

好像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在争论着什么。低沉的男声和冷漠的女声逐渐抬高了声调。

“我告诉过你,把事做干净!”

“我做不到。她还只是个孩子。”

“杀了她。”

“夫人,从小培养起来,将来一定会对我们有用的。”低沉的声音克制地颤抖着。

沉默凝结在空气里。

片刻后,一声清脆的巴掌声重重在门外响起。

女孩蜷起身屏住呼吸。

门被骤然推开。昏黄的灯光从外刺进来,她本能地伸手挡住眼睛。

两个高大的身影一前一后走进狭小的空间,挡住了光源。

女孩迅速爬起来向后退去,直至后背抵在冰冷的墙壁上。她抱住自己小小的身体,抬眼瞪着面前的两个陌生人。

站在前面的是一个身着紫色长裙的女人。她身材高挑,一头黑发高高挽起,双臂抱在胸前,昂起头俯视着女孩。

女孩看不清那女人的脸,但她的姿态让她感到畏惧。

女人身后是一个高瘦挺拔的男人,身着黑色的t恤衫,一头干净利落的栗色短发,微垂着头瞥向女孩。

女孩又向后缩了缩,微微底下头,眼睛却不羁地抬起盯着前面的两人。

女人朝她走了两步,站在女孩面前。男人马上跟上来,试探道:“夫人?”

女人没有回答。她向女孩微微俯下身,用手指勾起她的下巴,端详着她的脸庞。

女孩微微颤抖着身体,眼睛却勇敢地盯向女人,她浅蓝色的眸子在昏暗的灯光下轻轻闪动着。

女人盯着眼前稚嫩的脸庞,女孩也毫不退缩地注视着她的眼睛,扑闪的眼睛里无所畏惧的光坠入女人的眼中。

她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眼,收回了手,站起身来。

“罗珀,自己好好处理吧,别让她惹麻烦。”

男人终于抬起眼来。他看着蹲在角落的女孩,眼中柔和了些。“明白。”

女人最后回眸向下瞥了一眼地上的女孩,转身无言地走出了昏暗的房间。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罗珀上前两步,蹲在了女孩面前。

不知是从何而来的感觉,女孩觉得面前这个人不会伤害自己。她卸下些防备,勾眼盯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罗珀低声问她。

女孩咬着下唇,没有回答他。

“我说,小姑娘,你叫什么?”

她犹豫了片刻,缓缓开口问他:“你是谁?”

他平静道:“你可以叫我罗珀。”

她迟疑地盯着他,竟对他有了几分信任。

“那,罗珀,我爸爸妈妈呢?”

他浅棕色的眼睛黯了些,却仍盯着她的眼,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他们要出远门,让我帮他们照顾你。”

“爸爸妈妈去哪了?”

“他们去很远的地方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不…不知道。”

女孩沉默了。

他又加了一句:“他们让你先在这里好好呆着,等他们回来。”

她点了点头。

“这是哪里?”

“旧金山。我住在这里。”

“刚才那是谁?”

“我们叫她梅夫人,是这里管事的人。”

她又点了点头。

“那现在我能再问问你叫什么名字了吗?”

她再次抬眼看向他,淡蓝色的眼中放下了警觉的防备。

“伊洛斯。”

“好,伊洛斯。”

他深邃的眉眼轻轻眯起,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四)

时间流逝的飞快。

伊洛斯已然成长为婷婷少女,在罗珀的教导和训练下学习格斗和制敌。他要将她培养成一个杀手。

她像山谷里的野玫瑰一样悄然生长着,骨子里带着一份与生俱来的倔强和坚韧。

从伊洛斯来到这里以后的几年里,又出现了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和她一起接受训练。

敏捷的反应、稳健的心态和出色的身体素质让她从几个女孩中脱颖而出。

与她不相上下的,还有一个名叫卡梅莉亚的女孩。

Camellia,红色山茶花一样的少女。

伊洛斯喜欢她温柔的深棕色眼睛和那份由内而外散发的与世无争的不俗气质。她们一起长大,逐渐变得形影不离。

她们喜欢在夕阳落下海岸线的时候坐在礁石上吹海风。天际的颜色是飘渺的烟蓝色,晚霞一点点渲染开来。

“我喜欢那里,那个宁静的蓝色。”伊洛斯伸手指着遥远的天边。

卡梅莉亚笑了,她转头凝视着伊洛斯望向远方的双眼。“和你眼睛的颜色很像。”

伊洛斯闭眼微微仰起头,让海风吹落散在肩头的浅金色长发。

罗珀坐在她们身后不远处的海岸边打磨着匕首的刀刃。伊洛斯回头看着他。夕阳的暖光给他的高大的身影镀上一轮金边。伊洛斯隐约能看见他挺立的鼻梁、高耸的眉骨和磨刀的手臂上有力分明的肌肉线条。

她注视了许久。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他是那样惊人的出色——成熟稳重,勇敢果断,总是那样冷静无情又干脆利落地完成每一次任务。

初见时那个十九岁的少年如今已成为梅夫人最得力的二把手,撑起L组织的半边天。

她拼尽全力地训练,忍下疼痛和疲惫,一心想成为最优秀的,为了再向他靠近一步。

从五岁那年至今,十年了。

“父母”两个字在她脑海中已经只是一个代词了。她甚至不记得他们的容貌和曾经的一切了。

天色暗淡下来。伊洛斯和卡梅莉亚踩着海边的碎石往回走去。这样的生活挺好的,她想。

 

 

(五)

天阴蒙蒙的。日光被笼在乌云之上。

梅夫人极为罕见地出现在了女孩们的训练场上。

她裹着墨绿色的大衣站在远处的台子上,紧紧抿着唇,墨镜遮住了半张冷艳的脸。

几个女孩在她面前整齐地排成一行。

“你们在这里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培育,每个人的表现我都看在眼里。有一点我要告诉你们,做杀手的,不杀了别人,就会被别人杀掉。今天站在这,我只留下你们中最好的一个。”

女孩们瞬间瞪大惊恐的双眼扫视着自己的同伴们,却没有人敢在梅夫人面前开口。

伊洛斯沉默地盯着鞋尖的几星沙土,视线轻轻瞥向一旁的卡梅莉亚身上。身旁的少女攥紧了手,不住地颤抖着。

“杀了她们,不然就被她们杀。别等着我解决掉你们所有人。”梅夫人冷冷开口。

没有人动弹。

站在高台上的女人面无表情,猛然从身后掏出一把手枪,朝着女孩们的方向开了一枪。子弹擦着一个女孩的肩头而过。她尖叫着掏出匕首挥舞着,向一旁的同伴刺去。

鲜血滴落在地上,渗进水泥地变成暗红色的痕迹。

沉默被打翻,场面一瞬间变得不可收拾。

其余的女孩们也纷纷惊恐地掏出匕首厮杀起来,唯恐不防之间便倒在昔日同伴的刀下。

血腥的气味浸染了空气,激起了伊洛斯心中尘封的困兽。

她不愿意杀人。

但她想活下去。

激烈的刀尖碰撞声混杂着叫喊声充斥着伊洛斯的大脑。

恍然间一声刺耳的尖叫划破她的意识,她转头寻找着声音的方向。

雷电击中她的心脏一般——

卡梅莉亚倒在血泊中微弱地呻吟着,她的衣服被鲜血染的殷红,已经快没了力气挣扎。

伊洛斯的意识凝固在脑中,她飞奔向卡梅莉亚,扑跪在她身边。

一刹间,锋利的东西从她眼前划过,剧痛的感觉将她拽回眼前的现实。

刺倒了卡梅莉亚的女孩趁机用匕首捅向伊洛斯,却只在她脸上划下深深的一道,并未击中要害。

伊洛斯缓缓转过头,毫无温度地冰蓝色眼睛冷酷地盯着眼前的女孩。她死死握住匕首的手不可遏制地颤抖着。

怒火和恨意将她从头到脚地淹没。

不留一点反应的余地,伊洛斯飞快上前一把勒住女孩,将匕首狠狠插进她的后颈。

鲜血喷涌,溅到伊洛斯的眼边,激起了她眼中嗜血的红光。

她转身环顾四周,已只剩下她一人独自站立在倒下的同伴们之间。

血流成河的气味麻痹了她的感官。

伊洛斯摇晃不稳地蹒跚几步,瘫倒在地上,俯在卡梅莉亚身前。

她轻轻扶起卡梅莉亚的身体,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怀里的女孩已经失去了气息,唯有未消散的温度让伊洛斯真实地感受到她的存在。

温热的液体不住地从眼眶中滴落,她无声地颤抖着,用力将卡梅莉亚紧紧抱住。

泪水划过脸上已经风干了的血迹,混合着几缕殷红落在她的手背。

昔日鲜亮的红色山茶花此刻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暗淡下来。

罗珀从远处奔来。

遥遥望向这边的情景,他停下了脚步,缓缓走过梅夫人身旁。

女人拦住了他。

“别过去。”

她沉默片刻。

“她的心里不能有余地留给爱。没有用的情感,只会让她一事无成。”

男人沉默着没有开口。

阴沉的天更暗了些。

远处的女孩的背影仍跪倒在地上,显得那么渺小脆弱。

 

(六)

第二天早上,罗珀将早餐放在伊洛斯床头的桌子上离开了。

她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用被子将自己裹紧。

旁边的那张床上一夜没有动过的痕迹。卡梅莉亚的玩具熊安静地躺在床头。

罗珀一走出门,伊洛斯便麻木地睁开了眼。

她浑身酸痛,眼睛干涩地疼着。

一夜未眠,伊洛斯已经趋于平静。

她空洞地盯着素白的天花板,恍惚间竟从中看出些刺目的鲜红。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不愿去想任何事。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傍晚的时候,罗珀又来了一次。

他在伊洛斯床边坐下,瞥了一眼床头一点也没动过的早饭。

见他来了,伊洛斯缓缓从床上爬起来,靠在床背上。她感受到罗珀的目光,低下头盯着自己指缝里干了的血迹。

他清了清嗓子,有些不知所措。

“我很抱歉。”

她用难以察觉的幅度轻轻摇了摇头。

“伊洛斯,我从来不太会说安慰人的话。我只是想告诉你,从小看着你长大,看到你这样我很难过也很心疼。”

她平静地垂着眼,没有回答。

“你知道吗,这是成为一个成功杀手的必经之路。因为他们的心里不容许有爱和怜悯这样的情感,它们会变成你的掣肘和牵绊。”

他顿了顿,继续开口道:“我十四岁那年,亲手杀掉了我曾经最好的朋友。如果我不出手,我就会死。”

伊洛斯扬起眼看向他,目光撞上他深邃眼中的沉郁。

“但总而言之,伊洛斯,你活下来了。我希望你能好好的。”

女孩仍旧盯着他的双眼。

罗珀试探着将她轻轻搂在肩头,拍了拍她的后背:“难过就哭出来,哭完就解脱了。”

接触到他的体温,伊洛斯的鼻腔一酸。

她以为自己会忍不住涌出眼泪,但冰冷的双眼却意外的毫无感觉。

她努力将痛苦收在回忆里。

 

他说希望她好好的。那她会好好地珍惜自己的生命,努力向他一点点靠近。

 

(七)

伊洛斯十七岁那年的夏天,去把头发染成了浅浅的烟蓝色。是她曾经和卡梅莉亚一起看过的天空一样的颜色。

少女越发出落得成熟大方了。她将蓝色的长发高高束起,几缕散落下来的碎发搭在细长高挑的眉尾,狭长深邃的双眼总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高傲。

梅夫人打量着她,笑道:“眉眼间越来越有几分像罗珀了。”她挑了挑眉毛,垂下眼,轻轻抿起嘴角。

骨子里的坚韧和好强让她在这几年的打磨中愈发成长起来。梅夫人开始派伊洛斯随着罗珀一同外出执行任务。

连罗珀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一点点发生了变化,伊洛斯逐渐变得稳重而冷漠起来。她不再扯着罗珀唠叨清晨的鸟、傍晚看到的天空和昨晚的梦。

她开始对各种各样的武器感兴趣起来,常常把自己关在屋里,把一排不同型号的枪支拆解开来,比对着观察,再把它们一支支熟练地拼起来。

开枪射击时,伊洛斯宛若操纵着一个普通的玩具一样从容而又得心应手,不眨眼间便熟练地扣下击板,轻松击中几十米外的目标。

罗珀觉得挺不错的。

她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杀手,他想。

她果敢冷静,手段毒辣,像带刺的玫瑰一样,鲜艳美丽的外表下招招致命。

野玫瑰在荆棘丛中肆意生长着。

 

(八)

时隔十二年,国际刑警再次盯上了L组织。

近期L组织的一起连环犯罪作案形式与十二年前追查未果的那起案例十分相似。国际刑警派出了大量警力搜查打击L组织的窝巢据点,目标是一网打尽。

梅夫人感到了威胁。她召集了手下分散在全球各地的出色杀手,计划联合包围反击国际刑警此次任务的支队。

她安排罗珀和伊洛斯一起从海上的一条主线向国际刑警支队所在的海岛进行包围,接应其他线路的支援。

 

夏夜的海风扑在窗户上,留下潮湿的水迹。

梅夫人敲响了罗珀的房门。

女人沉默着走到落地的玻璃窗边。窗外面向无际的海。灯塔昏黄的灯光照亮潮涨潮落,一浪一浪卷上礁石。

夜里的海更加暗潮汹涌。

下雨了。闪电劈开天空。狂风夹着雨滴拍在落地窗外。

梅夫人没有开口。面前的窗中映射着身后罗珀的身影。他微微垂头抱着双臂,也沉默着。

两人都心照不宣。

来势汹汹的国际刑警像暗潮一样卷进她精心经营的一切。

如果不抓住这次机会反击,他们一方天地里的小帝国即将消失陨落。

暗紫色的闪电划过,映在女人侧畔,勾勒出冷艳无情的侧脸。

“你要确保万无一失。”

罗珀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罗珀。”

他低声道:“我明白。他们比想象的好对付一些。十二年前那次——”

“别把你的对手当成十二年前的他们。”她冷冷地打断。

“我会小心的。”他顿了顿,平静地回答道。

女人轻蔑地撇了撇嘴角:“想来也挺可笑的。十二年前还是你去解决掉那两个刑警的,把伊洛斯带回来养在我们身边。如今十二年都过去了,那两个死了的刑警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女儿即将亲手毁掉他们曾经的一切吧。”

罗珀深深垂下头,攥着双手沉默着。

十二年里,他一直对过去的事避而不谈。

如果不是他,她的生活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她大概会过着一个普通女孩的生活,有爱她的父母、亲密的朋友和所热爱的一切。

而她又是那么坚定地信任自己,将他当作最亲密的人,当作她唯一的家人。

他想起她浅浅的天蓝色眼睛注视着自己的样子,想起她小时候雀跃着奔向自己的样子时眼眸里的光,他突然觉得自己不敢再正视那双无暇皎洁的眼睛。

但他没有选择。那是他该做的事。不安的波澜很快消失在那颗冰冷的心脏中。

“但我倒感到庆幸,你当年没有捎带着一枪送走她。看伊洛斯现在为我们带来了多大的利益啊。”女人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强行扯着嘴角迎合地笑起来。

“她确实很不错。不说这个了,再把明天的路线确认一遍吧。”

屋里的声音逐渐模糊到听不清楚。

 

半掩的门外,蓝发的少女紧闭着双眼靠在墙边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用手紧紧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泪痕划满了苍白的脸,无声地落下。

 

 

(九)

她的房间里没开灯。

伊洛斯跪坐在地上,靠着床腿。窗外的天空中滚滚乌云撞击出隆隆的雷鸣电闪,暴雨砸在玻璃上,顺着滚落下来。

她的耳中充斥着剧烈的鸣响。

原来,骗了我十二年啊。

原来,是你亲手毁了我曾经拥有的一切,让我坠入无尽深渊,手上沾满了无数鲜血。

我竟然一直把你当作深渊里的光,当作我腐烂的冰冷生命中唯一的救赎。

她头疼欲裂。

碎片一样的记忆像暴烈的雨一样砸进脑海中——闷热夏夜里的滚滚热浪、昏暗的灯光下的初见、他浅棕色眼睛里闪烁的光、海岸边那场日落和光晕中的影子、阴暗天空下失去呼吸的女孩…;..

暗灰色的火焰燃烧着,席卷撕裂她的心,但她感觉不到痛。

她还有疼痛的资格吗?

早就没有了。

冰冷的地面和她的皮肤融为一度。

散落在肩头的蓝发在冷光下泛出隐约的银光。

伊洛斯站起身来,缓缓走到窗前。

挂在玻璃上的雨珠映着暗沉的影从她脸前划过。海浪猛烈地翻涌撞击着礁石。

冰蓝色的瞳孔中一瞬间映出劈开的闪电,又恢复平静。

她从床底用力拖出一只箱子,里面金属碰撞的声音哐哐作响。

翻开箱子盖,伊洛斯的指尖轻轻滑过一件件冰冷的武器。从中挑选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和快枪,她将它们擦的锃亮无暇,轻轻摆在床上,将箱子合上推回床下。

冷漠的双眼再次凝视向远处幽深的海域。海洋的深处,平静的海面下暗流涌动。

 

(十)

第二天午后,伊洛斯和罗珀踏上了快艇,驶向大西洋深处的海域。

她穿着一身紧身的皮衣和黑色牛仔裤,大腿侧的皮绑带下插着防身用的匕首。

罗珀站操纵着方向盘,向大洋深处驶去。

他沉默地比对着方向表盘,反复确认前进的路线。

伊洛斯坐在他身后,安静地望向平静无澜的大海。蓝色的长发在风中飘扬。

“昨晚没睡好?看起来无精打采的。”

罗珀回头盯着她。

“还行吧。”她漫不经心地开口。

他转了回去,继续沉默地摆弄着操作台。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太阳一点点向海的尽头落去,光芒逐渐渲染开四周的霞云。

伊洛斯突然打破了沉默。

“你还记得你的父母吗?”

“嗯?我吗?”罗珀猝不及防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撞上她直直的目光,他飞快移开了视线,转回身去。

身后的少女冷冷勾起嘴角。

“我不怎么记得他们了。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是跟着梅夫人长大的。”

“那你还记得我的父母吗?”

“太久没联系过了。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他的声音异常的冷静。

伊洛斯平静地垂下眼。

还有多少谎言。

还会有多少谎言?

伊洛斯将手伸进皮衣内侧,悄悄摸出那把被擦的光滑锃亮的黑色手枪。这是她十六岁时罗珀送给她的。

 

她突然想起曾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那些女孩。她亲手将尖刀刺进她们的身体。

她想起在一次次任务中击杀的那些素不相识的人。

她的家被他毁了。那她呢?她又夺走了多少条无辜的生命。

伊洛斯垂眼看着自己张开的双手。白皙的皮肤上伤痕累累,磨出了数不清的茧。

年轻的生命路上,孤独的灵魂奋力追随着心中的光,一路在背后留下踏满鲜血的脚印。再回头向前走去时,却发现光的背后笼罩着巨大可怖的阴云,再往前一步就陨落在深渊之中。

阴暗的火焰在胸腔中燃烧,灼痛了她冰冷的心。

她双手颤抖着举起手枪,指向船头熟悉又陌生的高大背影。

心中有声音在撕裂般地尖叫。

她隐约听见熟悉的声音开口说话,但爆鸣的大脑却无法辨认他说了些什么。

眼前的男人转头带着浅笑回头望向她的一刻间——

伊洛斯用力扣下击板。

 

(十一)

枪声划破海鸟群掠过海面的低鸣。

持枪的手不住地颤抖,枪掉落在甲板上。

伊洛斯的眉心抽动着,感受不到自己呼吸的存在。

她不敢抬头。余光侧畔男人的身影靠着船沿一点点滑落倒下,在角落里失去了动静。

耳中仍被枪鸣充斥着,他面向大海还没来得及等到回答的那句话隐约泛着回音——

“伊洛斯,干完这票,带你逃走好不好。”

 

伊洛斯扶着船沿,支撑着全身的重量缓缓跪坐在甲板上。她觉得自己筋疲力尽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累过。枪柄映出的金属光泽从空洞的眼中划过,消失在海平线尽头。烟蓝色的长发零碎散在肩头,些许粘连在少女沁出汗泛红的额前。伊洛斯安静地抱着自己的手臂,盯着皮靴沾上的细沙,把手心的汗和粘上的烟尘蹭在黑色皮衣上。

无人掌控的方向盘自顾自地打着轮,游艇的油门还开在加速档。它在看不见尽头的海面上无尽地向未知的海域驶去,冰凉的海水点点溅起落在甲板上。

玫瑰色的晚霞铺满冷色天空,血红色的夕阳在海面上拖出长长的斜影,染红了海水。一浪一浪深蓝色的海水将血色卷入深渊,很快却又被夕阳投满。海鸟早已消失在看不见的远空。

伊洛斯靠在船边,任由游艇带她在海浪间飘荡着,四周从未这样安静过。

她发现自己好像很久没有安安静静看过一场日落了。

伊洛斯仰起头望向被渲染着了色的天空。

天空的颜色很冷,几丝霞光从她的头顶上方掺杂过来。

伊洛斯沿着光映过来的方向换了个姿势靠着,转身面向红得刺痛双眼的夕阳。血红色的夕阳映出少女眼眸中猩红的光,无数鲜红的颜色和刀枪交错的冷光在记忆里被唤起,熟悉的鲜血的气味将她的感官刺痛。她麻木地在脑海中将那些冰冷的记忆堵住。

沉思良久,伊洛斯慢慢站起身来。她从腰间卸下手枪和枪夹扔在甲板上,又取下别在大腿旁侧的匕首摆在枪夹旁边。

她将漆黑色的皮夹克脱下丢在一旁,颤抖着手解开身上的防弹衣。防弹衣从身上脱落下来,掉落在夹克旁。

海风一瞬间灌进女孩仅剩的白衬衣里,鼓满了宽松的袖子。干净洁白的衣角被风吹的抖动着,蓝色的长发随风一同毫无拘束地凌乱飘舞在女孩背后。

她任冷风将自己灌满,洗涤着灵魂的每一个角落。

回过神来,伊洛斯垂头瞥向丢在地上的手枪,弯腰拾起,熟练地上膛,举起对着天空毫不犹豫地扣下击板。硝烟和巨响打破平静的海面。

她面无表情,迅速地操作着动作,上膛、射击、上膛、射击、上膛、射击……直至将子弹全部打尽。心中的困兽简直要将她吞噬。

她的胸口不住地起伏着,失神地盯着海岸线的方向喘着气,白色衬衣袖贴在紧绷的手臂上勾勒出颤抖着的健美曲线。

伊洛斯攥紧手中弹尽的枪,扬手挥臂用力将它摔向远处的海水。

枪从空中划过远远的抛物线,凿开平静的海面,猛然坠入不见底的蓝色深渊。

她又捡起脚边的短匕首,握在手中照在面前,透过泛着冷光的金属看向镜面里的自己。

微红的眼角边,斜吊的眼线已被汗水晕开,伊洛斯用手背用力蹭掉余下的痕迹。

少女的两颊微微泛红,润湿了的淡色唇瓣冷的微微发抖。蓝色的碎发成绺地贴在她额前,隐约遮住一半高高挑起的锋利眉峰,顺着额头搭在挺立的鼻梁上。伊洛斯和镜中的自己沉默地对视着。

许久,她把匕首插回了刀鞘。

伊洛斯的指尖轻轻划过刀柄,起茧的皮肤微微感受到熟悉的粗糙不平的触感。她在船边俯下身,将勾着刀柄的手伸到船沿外,漫不经心地松开手指。匕首击开海浪的屏障,一点点在伊洛斯的视野里向深远处淡去。

风又卷起她的发梢凌乱扑在脸上,刺痛了她酸涩的双眼。

她在久违的自由和解脱中一瞬间泪如雨下。

海风吹干她的泪痕,很快却又变得湿润,伊洛斯已经分不清那是泪还是海水的水汽。

伊洛斯转头看向倒着靠在船尾的男人,端详着那张在心底刻了十几年的脸。

她从未如此厌恶过此刻胸腔里那颗仍因注视着他而悸动的心脏。

她缓缓收回了眼,无数情感在胸口撞击在一起。

伊洛斯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想起曾经他们带着年幼的自己在海滩边堆过一个沙堡,尽管他们的容貌早已消失在伊洛斯的记忆里。

自己好像从小时候就一直很喜欢海。

伊洛斯蹲下解开了皮靴紧紧系住的鞋带,任它们肆意散落在甲板上。她使劲踢掉了鞋,光脚踏上船头,海浪激起的水花溅落在她的皮肤上。

一半夕阳已经落下海平面,将热烈的光洒在地球的另一端。余下的一半仍是浓烈炽热的血红色,滚烫地铺满天空和海面。温暖的光落在冷漠的银蓝色发梢,碰撞出刺眼的颜色。

伊洛斯从被湿润模糊了的双眼中看到了夕阳的浓郁身影。

她张开双臂向晚霞迈出一步,凭海风将夕阳的温暖全部揽入怀中。

伊洛斯盯着夕阳刺眼的光线,看它们一点一点消失在海平面上。她努力地记住它们最后的模样。

伊洛斯笑了,笑的很轻松,笑的很释然。

这一刻的世界只有她和炽热的残阳。

她走上船头,靠近离光最近的地方。

伊洛斯毅然转过身,将夕阳抛在身后,缓缓闭上了眼,将自己置于空无一物的世界。

她任自己向后倒去,浸入冰冷的深蓝的海水。

没有呼吸存在的地方,四周寂静一片,唯有血红色的霞光拖出长长的影子,和无情的深蓝交织。

泛着银光的蓝发一点点向下坠去,平静地消失在海面。

迷失在荆棘丛中的野玫瑰找到回家的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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