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应该抱我。”我说。
早餐已经端上桌,俄式茶炊在透过窗帘缝隙倾泻的霞光中冒出腾腾热气,瓷碗里面放着最简单的牛肉茶和一小盏鱼肝油,玻璃杯里装了少许早已被遗忘的勃艮第酒,要是家仆还能像鬼魂一个徘徊在走廊间,早餐可能要更丰盛些,海宁是默东森林那穿围裙的早餐女神——可是阿尔卡季把这一餐拒绝了。就当我将酒瓶放回地窖,打着奄奄一息的烛火回到餐厅时,他飞矢般在门前留下掠影,在会客厅闹腾出混乱的杂音,又突然从门边滑过,怀里抱着一摞他昨夜随手丢在地毯上的书,里面塞满与老师的“仁慈”教导格格不入的批注和蹂躏的痕迹。紧接着是更多能把已逝之人从坟墓中唤醒的喧闹:金属碰撞在一起,纸张相互摩擦,鞋跟隔着地毯敲击在木地板上,而早餐在清晨的寒气侵袭下快要变凉了。
“我不能和您一起享用了,先生。”他急匆匆地把工具塞回书包,“我得赶回学校上课。”
而学校和教导在我看来都是徒劳。当青年被满怀期待的家人塞进大型屠宰场的时候,教授们会热情地说:“欢迎,首先我们会为您安排一个座位,随后您便可以安心接纳成千上万的枪击!”上帝!我从不对这个时代的青年抱有任何幻想或希望,甚至包括我自己!真正一无是处和蒙昧人心是巴黎市区学校教授具有的特色,他们既高雅又虚伪,品德既高尚又低劣,在他们称赞为以知识引导人走出黑暗的漂亮宣言表面覆盖着斑斑点点的梅毒,一种病态、化脓又臃肿的伤疤。但我不能劝阻阿尔卡季辍学,他有自己袒露在阳光下的正常生活,有围绕在他身边的伙伴,而我,至于我,并不在乎他是否意识到大多数教员的软弱无能,暴雨作为灾难降临于阿多尼斯的苍白小花,多凄凉,却滋润了花园里盛放的紫罗兰与丁香。
我期待他的眼睛能再看看我,仅仅是透过他眼中燃烧的绿色火焰的一瞥,我便能看清我们年轻而神圣的感情仍然伴随着气息与血液交融无间,大概在他离开之前,无论茶炊转瞬即逝的烟雾是否被瑟瑟的微风挟持,或是被船帆般微微鼓起的飘浮的窗帘拂走,只消他一眼凝视便已足够——或许这样更好,这样我的心便不再为他的缺席而烦恼,不再用蒺藜编织锁链束缚住失落的猛兽。他的目光缓慢扫视着包里的书本,嘴唇和鼻翼微微翕动,好像铁线莲上轻轻扇动的昆虫翅翼,脸颊下面洋溢着年轻健康的血色。啊,该用什么言语去形容、去描绘他美丽的容貌?该用什么手段才能温柔地采集散落在他发间的光芒?那时为鲍西亚织就金发的蜘蛛一定悄然降临在他的睡梦中,为他也采撷阳光织就了这样光泽柔和的卷发;为玫瑰上色的女神必然是将多余的色彩留在笔尖,在他的唇前不经意间点缀一笔。
但幻象随着他背起那个手工缝制的布包的那刻起便破灭了,他不在山谷的草地间沉睡,也没有俯身在湖岸边对着残影捧水自怜,他比我年轻,脸上的血色随着他的动作与情绪变化轻轻浮动,一缕不服帖的头发温柔地围绕着他的耳轮,除此之外他还是那个被教授和所谓理性教育骗得团团转的可怜青年,别无其他。他会在学院的每个季度比赛间穿上带条纹的灰色及膝袜和鼓鼓囊囊的校袍,在学院校队赢了板球比赛的时候起身高呼“太棒了!”随后将宣传报随手塞进最近的垃圾桶里,和其他愣头愣脑的青年勾肩搭背就往街角小饭店里花几个法郎享用一顿晚餐和当日免费提供的鹅肝酱,遇上饭店里寻找新顾客的皮条客周旋一番,再乘着公共马车沿路到森林边缘,才迟迟回到我身边,然后第二天照常晚起,照常急匆匆飞奔出门追赶唯一一条开往市区的火车,照常将他的早餐弃之不顾。
“我明天一定陪您,但是今天不行。”
“我想你应该抱我。”我说。
他诧异地睁大眼睛看着我,我凝视着他眼睛至深处那团美妙跃动的绿焰,抬手将他脖颈前的领结扶正,可他甚至没有低头去看一眼,而是脸上缓慢地泛起一层红晕。
“我没有提出更多的要求。”我低声补充道,沉默令我感到窘迫。
随即他梦游似的将书包从身上放下,眼神依然难以置信。我任由他的手触碰到我的衣服边角,抬起双臂环绕住他的身体将他紧紧抱住,脑袋轻轻靠上他的肩窝,感受到他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搭上我的后脑勺抚摸着那些刚梳好不久的头发,感受到他的手指指腹摸索着探索那些移动的纹路和轮廓,感受着他的前胸紧贴着我的,就好像我们通过这种方式探索着身体的奥秘。巨大的欣喜之潮袭击了我,几乎令我浑身颤抖,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我才最真切地明白:我切实触摸到了他,切实地拥有他的体温、他的气息、他的声音,还有他的爱。这般强烈的喜悦与战栗几乎令我啜泣。在我父母和叔叔之前,还从未有人肯这样拥抱过我;在他之前,从未有人带着真挚的爱意拥抱过我。我幻想着在那创世之日,罪恶的使者尚未降临世间,那时的万物生灵是否都曾像这样紧紧相拥;我幻想着荆棘的根茎破土而出,就这样环绕住我们,而当审判日降临,在飞散的火星与烟尘间我们依然紧紧拥抱,甚至连爱也被镌刻进两颗心间再也无法带走。我嗫嚅起来,想要告诉他这一切对我而言多么弥足珍贵,想要告诉他就算是死亡也愿意自戕以搏得这样的幸福,想要告诉他失去他将会是何等的痛苦和剧痛,甚至比得上中世纪的任何一道酷刑,任何一种涂满剧毒的刀具。
但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在他唇上留下了一个亲吻。他涨红着脸回了吻,重新背起书包便匆匆离开了。当我重新回到餐厅时,牛肉茶和鱼肝油已经不约而同变成了两盏凝固的油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