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欲从何起

我是天地间唯一的阎王。

 

或许是我死得早罢,我已经记不起我的名字了,只隐约记着自己一直孤身一人,父母早亡,无妻无子,倒是闲散一家无趣得很。

 

世人来来往往,孤魂野鬼摩肩接踵,冥府的大门向来络绎不绝,奈何桥不难走,难的只是人心和生死;地府门不难过,难的只是无法抗拒的贪念和恐惧。皇权富贵,干戈寥落,爱恨情仇终究殊途同归。生死无足道哉,因为生有限,而死无穷。

 

千百年来,我的一天中从来都是周而复始,反反复复地审人定罪。

 

前日里,和黑白无常赌酒聊天,谈到曾为人时的生平所得,我才料到自己竟把从前的过往忘得一干二净,幸而想到地引塔里还有往世为人的记载,闲来无事正好翻找之前的档册。

地引塔里是一排排整齐的书架,待我向守塔人说了需要的卷宗,等他取来的时间里,不觉自己回到稚儿时,活了千把岁数,还纠缠于之前的经历——既然我早已模糊了记忆,那该是因为从前的人世经历并没有什么稀奇吧,或许我只是个平民百姓,平淡地过完了一生,有幸被选中当了这地府里的老好人。

思索间,守塔人拿来了我要的卷宗:

“杜青  庚子年戊寅月十三生人……”

却也是个惊喜,我原把我的名也忘掉了,杜青……念起来甚是让人熟悉。

壶涂县七品县官杜家长子,生性悯善,因秉性纯良,无贪念无恶欲,故引为阎王。

却也是个惊喜,我原也把我的名忘掉了,杜青……念起来确是让人熟悉。

这大概是上一任阎王添上的一笔。

 

纸上只有这几句记录,读完仍有些怅惘。难怪会淡忘,在世上只待了十几年的光景,换作现在,不会那么无欲无求地成为阎王罢。人间繁华,还未赏尽,唉,还是太年幼无知了。

 

清闲的日子总是很快过去,我只得放下对之前的执着,继续着重复的判案定罪。记得该是在我同孟婆赌赢了清坡酒的第二天,

“堂下何人?“我并不抬头,只当是两三炷香便过的寻常罪人。

“北陈皇室刘子行”

“肺痨而死,为帝十年,确否?”

“……是”

“刘子行,我看你命簿里灭龙气改国脉,可是真的?”

“……是”

“害忠臣积民怨、以私夺人命,你可认?”

“认。”

 

正当我拿笔划上定罪的标记时,堂下之人才有了动作。我微微抬起头,看到他两鬓斑白,身体消瘦,面色发白,披着的明黄色朝服怏怏地挂在身子骨上,眼睛有些混浊,跪在那里有些轻飘飘地像是马上要倒下。我听到他说:“您是否能作为最后一个人,也是唯一的一个人,听我讲个故事?”

 

秉着一个作为阎王的威严,自是不太能同意;但又巧我刚得了千年酿成的清坡酒,也许久没有听到更多关于人世的事情,我便拖了长音掩住我的好奇。

“那你……便说来听听”

 

“我出生在宗室,母妃不受宠,我自幼病弱,吃药比进食还多……偏偏还一直将就着活了下来。”

 

“自小我便知道,我与那九龙宝尊的位置相隔甚远五岁时,我不争,不夺,不抢,不想;生杀大权更是想也不敢想。”

 

这话中的感受很熟悉,大概我也曾作为家中长子。胞弟因为病弱而更受父母关注,我便认为这该是应该的;到了现在才知道,病弱也许得因人而异,可能是宠爱的理由,也可能是疏远的由头。

 

“十五岁被一个比我还要小半岁的皇帝立为储君,荒唐至极,不过是太后装装样子。”

 

“那时候我觉得这世上似乎没有什么可值得留念的,直到我见到了她——清河崔氏之女,时宜”

 

“她是我唯一被赏赐、属于我的。“

 

“我成日挂念着每半年送来的一副画像,她不会言语,还格外喜静。我知她师从范阳王府,府中上下只她一人不学武,我便想着养好身子,搜集多一些的药材,日后可以顾她一辈子……”

 

“后来,我开始听到有传言,清河崔氏与范阳王互通情意,有男女之嫌。我想也不过是坊间谣传,直到她叔父临终前请求解除婚约。“

 

“……我想,我唯一的礼物没有了。想我多年来的欣喜化作泡影,不甘心。那太后反劝我不过一介世家女子,何必执着于此。但我心里只留有一个念头–旁的都是罪人,明明是五年前便属于我的东西,我便没有放了的道理。“

 

“那太后也好,范阳王也罢,阻碍我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便是该死。”

 

“终于……“

 

他停顿了好一会儿,就在我以为他无话可说的时候,他又继续说下去。

 

“我才发现,原来那个属于我的东西从开始就不属于我。”

 

堂内有些静,醒过神来,才发现手中的笔墨早已晕染了一大块宣纸,将要染到了案宗上。往上提了提笔,思绪间我看到我把永入地牢一笔划去,勾上了反复轮回赎罪。

……

“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
阎王便该是秉公执权,那杜青之所以被天地之道选为新任阎王,就是因此,无贪无欲,是作为阎王的标准。一千年,长到能把时间消磨,长到把一个无贪念的人转变为有所贪的人……
那么这阎王的位置,该换一换了。

 

另一视角(天地)

他是天地间唯一的阎王。凭他的年岁恐怕早已不记得自己生前的事迹,倒也无甚复杂,只是出生于一个县官之家,家中长子,弟弟倍受父母宠爱;上一任的阎王爷照天地指引来到他们那一城,寻到县官家处,被家中的黄光晃到,细看这家的情形,询问他的意愿。他初初料到了自己的位置并不得人关心,欣然同意,便有了这任期长达一千来年的新阎王。
他也算是个官宦子弟,家中尚只有他一子时也有着一段父母宠爱的经历,请的老师也颇有些名声,四书五经、吟诗作赋也相当称手。
他已是个存在了千年的人,应当是稳重平静的;正因着闷了千年,也会有些童心;在人间未经历过什么灾祸,因此塑就了个悯善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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