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莫念福禄寿(二稿)

 

英子盯着地板上残缺的福禄寿雕像。

寿星的拐杖被摔破半截,福星怀里的婴儿脖子处被摔出一抹裂痕。英子能看到裂痕处红木的纹路,像是从婴儿颈动脉流出的鲜血。

但鲜血在流淌,它顺着英子的发丝一滴一滴撞在雕像上,融进红木的缝隙。英子盯着赤红的血滴声愣神,钻心地痛。她分不清究竟是英子在痛还是福星怀里的婴儿痛,头上的伤让她的思维迟钝了,脑袋千斤重又好似羽翼般轻盈,她不敢抬头看坐在角落里的父亲。他嘴里骂骂咧咧些什么,英子已经分辨不清了,血液淌到了耳朵里,在烟雾缭绕中,她几乎睁不开眼。于是英子干脆闭上眼睛,堕入黑暗前最后映入眼帘的是躺在地上的福禄寿。

这可是妈妈五岁时送她的宝贝啊,怎么如今躺在地上。

我可是妈妈的宝贝啊,怎该如此活在世上。

若是妈妈在就好了,如果妈妈在就不会这样了。

 

英子是神不知鬼不觉被许出去的。

也不算神不知鬼不觉吧,天知,地知,村里谁家不明白。

在村里,男女配对就像工厂流水线作业,把条件往桌上一摆,跟配零件一样。到了年纪你就得出嫁,这是村里不成文的规矩。

听说对面的小伙子在县城里做服装外贸的,家里平日里也做些小买卖,颇有些积蓄。他家和英子家是对门的邻居,加上他妹妹是英子发小,自幼就在村里一块打闹玩笑。因此眼看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一下就想到了她。那个另类的,次次在学校里拿第一的她。学校里“没娘养的英子”成绩好可是出了名的。也许是因为英子的优秀显得格格不入,也许是因为英子的妈和别的男人跑了,又或许是英子本身就乖僻,孩子们群体性地疏离她。

英子她妈是在英子十一岁生日那天离开的。英子生日在春天,她记得那天早上起来窗外迎春花正开,迎面春风拂来。习惯性去厨房找妈妈,却发现厨房空无一人。

后来有人说看到英子她妈冒雨拉着行李,和一个男人连夜翻过山岗跑了。

听说那个男人的身形像半年前来县里采风的作家。

其余的事情她记不得,只记得爸爸气得抡起酒瓶子摔向妈妈空荡荡的衣柜,扬言要把英子她妈的腿打瘸。

从此英子没了娘。

所以用杜川三十多万的彩礼卖掉英子,也是英子他爸一手敲定的。

男人一晃手里的半瓶二锅头:“明天跟我到城里去一趟。”

为什么?

“妈的,婊子养的,哪来那么多为什么!”男人啐了一口,“跟我走就是了。”

理由很简单,要拿彩礼供哥哥读大学。

男人没重视过英子的学业,“女子无才便是德”总挂在他嘴边,要不是在英子她妈的极力维护下,英子连初中都上不完就得在家里辍学下地干活。

从小到大,母亲是最爱英子的,且以她的方式爱着她。

但现在妈妈不在了。

馆子里,梅婆忙不迭地倒茶端水,不断打量着英子,嘴里没停过:“英子几年不见真是越长越俊哈,来来让婶娘好好喜欢喜欢……哎哎想吃啥就点啥昂,阿姨买单……”男人打断说“不用不用,在家里吃过些了,不必惯着她。”趁女人叫服务员时狠狠瞪了英子一眼,接着说:“英子懂点礼貌昂,叫人!”英子细声点头嘟囔一句:“婶娘好。”

“嗐呀这孩子平常挺懂礼貌的,偏今天不知道怎么了,”男人讪笑着圆话,拍英子的肩,“说话啊,说话!”

“不妨事的,不妨事,女孩子家在这种事上多少害臊,我懂得!”梅婆点完菜摆摆手,挤眉弄眼一笑,“这可是看在都是一家人,才介绍这么个好伙子呢,旁日里哪有这天上掉烙饼的好事!”英子看梅婆的抬头纹都笑得挤在了一起,像村里后山上层层叠叠的土陵。

“不过这次这小伙子真不错呢,搞外贸生意的,那是见过世面——可正好跟咱这英子门当户对呢!”

男人听了这话,点头不迭,满口道谢,见梅婆夹起一块肥肘子正要塞进嘴里,忙悄声问:“这——礼数怎样呢?”

彼时梅婆正大嚼特嚼,听到这句话,忽地敛声,凑近父女两人,小心翼翼说:“要说这彩礼啊,人家可是给足面子了。”女人伸出三根油腻的手指,强调似地晃两次。

“三十万?”男人的声音因欣喜而颤抖。

“足足三十三,”梅婆对自己制造的戏剧效果很满意,“还不算另外给的一套小洋房呢!这英子还没到岁数呢,所以房产证上啊——到时候——写您的名!”女人用筷子一指男人,余光瞥向英子,却发现女孩儿脸色大变。

“唷这英子是吃坏肚子了还是……”没等梅婆话音落下,英子猛地站起来,把碗里梅婆给夹的菜一股脑倒出,甩手就往外走。

撂下一句话:我还有学没上完。

我还有学没上完。

她还记得呢,妈妈百宝箱里的《呐喊》《飘》《红楼梦》……还有那些“之乎者也”的书,飘着洋文的书,她都记着呢。

她还记得妈妈跟她说,一定要去上大学,要考个好学校,要读最好的书,要穿最漂亮衣裳,坐上火车去很远地方。

英子听到从背后传来的粗喘声,他追过来了。男人给不明所以的梅婆赔过笑、打包票说婚事照办后才出来找英子。

他一把拽住英子的小臂,像拎鸡仔一样粗暴地把她往车站拉,女孩踉跄着跟在后面,一路无话。

 

回到村子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

没等进屋,男人先让英子到后院里喂牲口。英子身上只一层衬衣,过不了一会儿就冻得浑身发颤,便拉开后门回房间。想不到男人在厨房喝酒,瞪见女孩回屋,直接把她拉过来。经过灶台时,她看到娘留给她的,对于她来说,唯一一件奢侈品。

福,禄,寿。

娘在的时候总跟英子说:从此或遇苦难处,莫失莫忘福禄寿。
“狗娘养的!长这么大越耍性了是吧?翅膀硬了是吧!”男人还在叫嚣,“你给我听清楚了。这门亲事,你想嫁也得嫁,不想嫁也得嫁!没他妈商量的余地!”英子已经不再躲他扑面而来的唾沫星。
斗胆抬起头,屋里昏暗的光之间,英子看到福禄寿木雕前今天还没有上供。几乎无意识地,她抓起一块桌上的馍馍放到木雕前。每次看到这三尊木雕,英子都不受控制地想起娘,她和娘都像木雕般如此突兀地立在这方天地里,但又那么坚定。
娘不属于这里,所以她走了。
她跟我说过,我也不属于这里。
我想读书,我要出去,我要离开这里。
一时寂静,只听到后院畜生的嘶叫声和男人的低喘声。
然后英子开口了。

“你答应过娘要供我上大学的。”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英子,愣了神。下一秒,他的表情变得狰狞了。

“我呸!”手里的啤酒瓶砸得桌子震天聋,“你还有脸提那婊子!要不是她,你老子我能这么不受人待见?还敢提她!她管得着吗?她看得见吗?你看是谁把你给扔在这破山沟沟里跟别的男人跑了啊!啊?你还有脸跟我倔?这还不是为了你的前程?你的未来?女孩子家家的不早点出嫁在娘家吃着自己家的啃老有什么出息!再说了你哥哥在外面好好学着呢,你这妞怎么就这么自私,也不替哥哥的前程考虑考虑?老子他妈养你一个白眼狼有什么几把用!你说说——”

男人声音弱下来了,他看到他的女儿盯着他,她浑身在颤,可唯独眼神像狼群中最冷血的母狼,像是在一片片撕下他的肉。

她缓缓说:“娘看得见,福禄寿替娘看得清清楚楚呢,分明都看得见。”

这次男人笑了,指着灶上的三座红木像,“你说这东西能保护你?”他抄起寿星向墙角甩去,哐锵一声和锅碗瓢盆撞在一起,红木屑撒一地。

英子却也笑了,抹干净脸上的酒星子,一字一句:

“把我卖了还不如让我死。”

“不想活是吧,看老子不弄死你——”

这次福星直接朝着英子的脑门来了,钝钝磕在她头上,掉到地上。

英子盯着地板上残缺的福禄寿雕像。

一滴泪混着血水滴在木雕上。落地铿锵。

 

觥筹交错,爆竹声响,红烛摇曳,赤色衣裳。
是女孩儿的大日子。
杜川家板壁和窗户上都贴着双喜,摆宴席,张灯结彩。男人们在外面交杯换盏,女人们在房内忙里忙外,偶然哪个婶子撞上邻居家来讨喜的小孩,喜糖和花生撒得满地都是。新郎刚抢完红绣鞋,在宴席上敬酒,大家都等着上最后一道菜,就知道是要闹洞房了。
英子听着屋内外喧哗不停,任凭女人们打扮她,不说话。

残缺的木雕也被女孩放在嫁妆里,被接亲队伍看到后,却被说这破旧木雕带到新郎家去不吉利,不讨喜。
于是英子只得把木雕给留下,只带走了福星怀里婴儿那一半断掉的头颅。

她在洞房里规规矩矩坐在红褥子上,手里紧紧攥着它。

甚至在洞房花烛夜的时候,她手里还攥着它。

英子在等。

等夜深人静,喧闹散去了。等所有亲友都散席,所有人都睡下之后,她轻轻穿上衣服,爬出屋子,在寒夜里裹着一层薄被就往外跑。英子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也不知道村里人早上起来后会不会回来找她。但她知道自己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去找妈妈嘴里提到过的那个世界。

听到背后传来若有若无的人声,英子拔起腿使劲往前跑。冬夜里的寒风助长了她的出逃,带着她的腿向前呼啸。手里还攥着那截木雕,英子像是在飘。

眼看到了村口。

女孩停住了,她站在村口回头俯视这个从小生活的村庄。没人追上来,村庄还沉睡着。

一松手,手里的那截木雕顺着山路咕噜一声滚下去,转眼没了影。

英子转过身去,不再看背后的山庄。

再迈开步子,她的脚步变得更轻盈了。

从此莫念福禄寿,则福寿无疆。

 

 

bgm:没咯-福禄寿

“有勇气活着的人,在最绝望之际也同时会迎来重组之时,生命终将在某一刻猛烈地破碎、重组、升华,以你最自由的样子,本该有的样子。”

——福禄寿

End.

 

 

 

【羊说点话】

最开始构思大作品的时候脑子里就蹦出过“福禄寿”这个词,不想写乐队的歌,而是因为听这个乐队的缘故而对这个词背后的本意很感兴趣,去搜索过。

就只是神仙而已。

他们有所有中国民间神仙所有的标签化特征,但有那么一个点让我很在意。生命里所经过的某些东西与这个世界有一种抽离感,而福禄寿就是这种神仙。

总之是穷途末路胡乱掐出来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女孩儿。

 

最后附上一张福禄寿木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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