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自一人

“关于那个冬天的故事 我觉得是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 走了一段对的路。”

 

樱子常常想,在高高的天空上,黑黑的天空上,布满神奇极光的天空上到底有着什么。

冬天又来了,一个接一个的冬天,夏天简短的找不到影子。但是还好,樱子喜欢雪也喜欢冬天,冷冽的风吹过加上洒在身上的阳光,那是最幸福的事情。

极夜的到来让这个冬天有些难熬,但仅仅只是难熬而已。

樱子倚在窗边,正是这个村子在寂静冬天为数不多的热闹时刻。门外的雪被人堆在路边,像小山一样,高高大大的雪,深深厚厚的雪啊。

屋里正烧着壁炉,酒在凝着露珠的冰桶里泡着。火焰跳动着,柴火劈里啪啦的作响。顺着烟筒上去,白色的烟雾,一直飞啊飞。水的尸体和木头的尸体一起飘上天空,撞在闪烁着的粒子上。绿色的极光,氧的颜色。

传说有绿色极光出现,就会有幸福的事情发生。樱子想到这里,微微一笑,拿起旁边的酒瓶,用力拔出塞子,砰的一声,在寂静的屋内显得格外响。她往高脚杯里倒了小半,仰头一饮而尽。“冬天里的幸福时光少见。”

樱子望着外面的彩灯,凌冽的风刮在她的脸上。樱子很久没有走出这扇门了,自从冬天到来。

那是一扇沉重的门,木质的门总被雪浸的湿润,上面包裹着皮毛,像是这个小世界里还没来得及开化的地方。木头的手感温润,被这里之前的主人一遍一遍的抚摸的连细小的木刺也找不到。

 

樱子刚刚来到这个地方时,总是喜欢出去。那个与众不同的地方,望不到头的白和黑,蔓延到天际的雪,层层叠叠的雪,高高的山崖上有海浪一声一声的呼唤,雪白的地上没有脚印,连动物细小的痕迹都难以寻觅。这让生长于人潮汹涌的大都市的樱子格外喜欢。“终于,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

在旅游者的眼中,神秘的北极圈里总是有着致命的吸引力。美丽的极光,山脚下的小村庄,五颜六色的屋顶,探险,肾上腺素,接近自然。

而在那些连祖辈都在雪的覆盖下的人,北极圈里大概只有寒冷。

和更寒冷。

 

樱子深刻的体会到了。

 

绿色极光是她这个冬天第一次看到,尽管樱子自诩已经过了相信美丽童话的年纪,但是她仍然想要去看看。

“真的是太闲了”她自嘲的笑笑。很难推开的门就因为那个轻飘飘的预言打开了。

樱子穿上厚重的衣服,从镜子里看像一只熊,内里是雪白的棉花,外面是棕色的皮毛。像这里的每一个人一样。

可是樱子知道,不一样,从那个奇点开始就不一样。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吱呀的门,六角的雪花扑面而来。这里的雪和家乡的雪不一样。这里的雪像是羽毛,大片大片的,飘散在空中,不愿意落下来。家乡的雪下得很急,小小的雪花掉到黑色的马路上就化了,不留一点痕迹。

樱子踏着雪出门,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长长的筒靴也阻挡不了雪渗入裤腿的进程。没关系,樱子毫不在意,在这里生活久了,基本在意不了什么。她抬头看着极光,即使在极夜也很难看到如此梦幻的景象。那是璀璨无比的飘带,发出的光耀眼。樱子突然想坚定不移的跟着光一直走,就算这飘带把她扯进坟墓也没关系。

她用力把脚从雪的怀抱里抽出来,抬头看着极光,朝着最接近天空的地方走过去。

樱子气喘吁吁到达了她的目的地,这一方天地里最接近天空的那个地方,这黑暗里除了极光唯一亮着的那个地方。这灯塔真高,樱子想道。不用改变头仰起的角度,就能够看到这个灯塔最高的地方,闪着光的。

她试探的拉开灯塔底部的门,门开了。借着顶部散发出的光,螺旋上升的石头阶梯一圈一圈的环绕着。樱子小心的迈上石头砌成的台阶,一层,一层,又一层的迈着。

 

她推开顶层的门,眼前的黑暗被盛大的光照亮,让她不由自主的遮住眼睛。仿佛静止的一两秒,面目感受到的光似乎被遮挡了一下。

樱子睁开眼,一个高大的身躯,白色皮肤,金色蜷曲的头发,浅绿色的眼睛,像贝加尔湖。

他坐在巨大的窗子前,外面是璀璨的极光。巨大的桌子上点着烛光,有一瓶红酒,两个杯子。他站起身来,用红色的丝绸轻轻擦过高脚杯没有一丝水迹的杯壁,向杯子里倒上恰到好处的深红,递给樱子。

樱子吓了一跳,她接过杯子,轻声说了句谢谢。

 

“你是在等什么人吗?”

“是的,美丽的小姐,我想,我等的人应该就是你”

“我?”

“是啊,你难道不是听说了那个美丽的预言之后才到这里来的吗?”

“是,是啊。可是来到这里,仅仅是看到便来了罢。”

“是啊,美丽的小姐,冥冥之中。要不怎么说这是一个预言呢?”

樱子借着烛光,才看清楚青年身上所穿的衣服,黑色的燕尾服,加上领口繁复的花纹,不同于当地人为了抵御严寒所穿的厚重的枷锁,让她有点确信,确实是预言成真了。

 

樱子头晕晕的,刚才在家中喝的一杯酒,经过了漫长的跋涉,在身体里循环了几个来回,将酒精放置在大脑里。

 

青年人微微一笑,“今天你过来是因为什么呢?”

樱子也坐下来,晃动的烛光让她将从冬天到来便绷紧的内心微微放松下来。

“没有什么原因,就是随便走走看看罢了”

“可是,你刚刚说了,你相信了那个预言”

樱子一愣,她略微有些羞耻,关于她的相信——不如说是期待。

她装作镇定的样子说“我只是想看看绿色极光下面有什么”说完,她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青年赞许的看着她,“这个酒很烈,你也不错。你竟然会相信连小孩子也不相信的预言。“

他抬起头大笑。

 

“是呀,我不是也相信你了吗?”

笑容的弧度还停留在他的脸上,连荡起的波纹还在空气里震荡。

“你不是信了吗?”

“信了那么大概0.01秒,应该是酒精的原因。” 樱子得意的眯着眼看向青年,就像一只好胜的小豹子,打过来的一巴掌总要还回去。

 

堆在墙角用布掩着的杂乱衣服,隐藏在昏暗背景里的还没刷干净的餐具。布景太过拙略,樱子甚至遗憾于不能在那个童话预言里多沉浸一秒钟。

青年被戳破后,像气球被放了气,挺直的背恢复成属于年轻人的弧度。

“坐吧坐吧,聪明的小姐。来,我们来喝酒,敬——敬今天这神奇的相遇“

 

两人坐在窗子旁,沉默不言,你一杯我一杯的喝着,一瓶红酒竟见了底。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感到过于安静。安静在冬天里太过常见,在这里,你最熟悉的除了镜子里的自己,还有就是静默。

 

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下来,绿色的极光还在天空中舞动。

 

樱子开口了,声音像金属一样振动:“你怎么在这?不和下面村子里的人住在一起吗”

青年沉默着,脱离了烛光的烘托,金色头发也变得黯然失色。

“当然是不想住在一起呀”他笑着说,偏头看向樱子,“那你呢?我还是想问,你为什么会这里来?”

“怎么说”在酒精的烘托下,樱子撩了撩耳边的碎发,用轻松的语调说着:“疗伤?大概是吧。”

青年回头深深的看着樱子,眼神闪烁着,变得湿漉漉的,像秋天时在窗边上凝结的露珠。

“既然是疗伤,那就说说吧。不说出来怎么算是治疗呢?”

 

樱子也回头盯着他的浅绿色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到:“我说了,你也要说,这样才公平。”

青年一敛之前的玩笑姿态,带有不同寻常的认真,“好,我也说“

 

“该从哪说起呢?挺简单的,就是辞了工作,踢了男友,然后 ——,我妈走了。所以就来这玩玩。听说雪能抹除一切的痕迹,我想试试,不过,现在看来,这个听说是假的。这些记忆好像还更深了,真可笑。明明想要忘记,反而还这些记忆越来越清晰。”樱子自嘲的笑,抬起头看着外面的天空,闪光从她的眼角滑落。

她没有企求青年的应和,自顾自的说下去:“挺好的,没人催我收拾家了,没人早上一定要我那么早就起,可以躺在床上一整天。没人摆弄那些花花草草,弄得那些土撒了一阳台。没人天天说我,不要吃这个不要吃那个,这样健康啊。”樱子端着酒杯站起来,说一句,喝一口酒。她转着圈,在并不宽敞的灯塔的顶层,伴着光摇摇晃晃的走着,走向外面的星光。

她将身体依靠在厚厚的玻璃上,寻求着一点点点支撑,把玻璃杯扔到地上,用双手环抱着自己,低声念到:“这个世界不是不完美的,也不是在沿着一条漫长的途径逐渐向着完美发展。不,每个瞬间世界都是完美的,每个罪恶,在它之中都携含了恩赦,所有的孩童都是潜在的老人;所有的婴儿在她身上都带着死亡;所有垂死的人必将获得永恒的生命。”

青年用手撑着身子,看着眼前的甚至可以称之为迷乱的女人。

“真孤独啊”

“是啊,真孤独啊”

樱子猛地凑到了青年的眼前,紧紧的盯着他的眼睛,“你说,怎么才能不孤独?”

青年轻轻别过头,倚在桌腿,抬头静静的看着天空,“我也不知道,你看我活在这里,却不长在这里,我怎么能知道呢?大概只有从开始在这里的人才能知道,怎样才能不孤独。”

 

“你说错了,你说错了,哈哈哈—— 一个,装作幸运的人在这里,可是他也不知道怎样才能面对孤独,你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呢?哈哈哈哈——”

 

樱子哈哈大笑,在这里狭小的空间里,笑声推搡着青年让他无处可去。

 

“这里的人也不知道怎样才能不孤独。他们只是,习惯了。

习惯了,习惯了寒冷的极夜,习惯了布满天际的大雪,习惯了冬日里格外多的聚会,习惯了突然传来的死讯,习惯了从小孩长成大人,习惯了要习惯所有的事情。”

 

青年突然出声:“没习惯,你看我。要不我这个并不幸运的人,为什么要在极光下等幸运?”

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因为不习惯所以逃离,所以来到了这个小小的灯塔上,我呆在这里的唯一希望就是这里有光,在漫长的黑夜里,光明是多么的重要。还有,可能像你一样的因为好奇或者别的什么走上来的人。上帝,为什么光明不能多一些呢?”

青年像吟诗一般,将自己的过往和未来全部说出。

从小离家的少年,独自飘荡在这个小岛上的少年,追逐梦想的少年,失败的少年,不被理解的少年,然后,变成有着干枯金发的在世界尽头的灯塔上,等待着,一直等待着的青年,中年,老年……

樱子不说话,静静的看着这个生活在相差几十经度的男孩展示着自己的孤独——向另一个同样孤独的人。

 

窗外的雪还在下,绿色的极光渐渐消失了。

世界上有谁知道,在某一个灯塔的顶层,有两个年轻人正在解释着孤独的味道。

樱子和青年抱着腿,面对面蜷缩在地上,酒精让他们释放的彻底,也让他们变得筋疲力尽。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孤独像盐,多了不行,少了不行,每个人还有每个人不同的口味。我妈在的时候,我觉得生活里的盐少的要死,让我忍不住把她推出我的生活,往里面狠狠的加。但是我妈走了之后,生活一下子就剩下盐了,咸的发苦。你说搞笑不搞笑,为了逃离孤独,我来到了一个更孤独的地方。”樱子看着青年,眼角带着未干的泪痕。

 

“我们终将独自一人,这没有什么好辩驳的。只要时间还在,这条真理就没有可能更改。”

 

“是啊,我们终将独自一人。”

樱子将杯中最后一点酒,一饮而尽,“你要不要下去看看,今天他们好像又在聚会了。”说完,她把自己的手伸向青年。眼前的男孩犹豫着,樱子说:“来吧,起码现在不是时间尽头。”

 

来吧,起码现在不是时间尽头。

青年搭上樱子的手,借力站了起来。两个人摇摇晃晃的互相搀扶着,一层一层走下去。他们推开灯塔的门,樱子来时的痕迹已经被雪覆盖的只有模糊的痕迹。

他们顺着樱子来时的路,在过膝的雪里跋涉着。远处的村庄还亮着灯,有笑声顺着风传过来。两个人一前一后,不慌不忙的在山坡上走着。路不算远,在他们不能维持体面的形象之前就到了。

青年向村庄里走去,樱子在原地没动,他有些疑惑的看向樱子:“美丽的小姐,你不一起吗?”

“不了,那里就是我家,我把你送到这,剩下的路要我自己走了。”樱子抬手指向不远处村庄边缘的一个小木屋。

青年了然的笑笑,朝她说道:“你知道吗?那个预言是真的!”

樱子没回头。

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向了木屋,路上只有一个人的脚印。

她打开家门,把自己埋进厚厚的被子里,沉沉的睡了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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